花著雨揮劍凌舞,驚得林中飛鳥展翅撲棱棱遠去,枝頭盛開的花簌簌飄落如雨。
她收劍在手,款款立定,接過弄玉遞過來的錦帕,拭去額上的汗珠,清聲問道:“皇上可回來瞭?”
弄玉搖搖頭稟道:“還不曾回來!”
花著雨眉頭微顰,提劍回瞭桃源居。皇甫贏和皇甫疏已經喝飽瞭奶,雙雙躺在搖籃裡,睡得正香。她俯身在他們粉|嫩臉頰上各親瞭一下,便起身去沐浴。
沐浴完畢,換瞭一件緗色男式長袍,這些日子為方便習武,她一直穿男式衣袍。說起來,她應該算是歷朝最沒有皇後樣的皇後瞭。
暮色彌漫整座庭院時,姬鳳離還沒有回來。
前些日子,姬鳳離忙完國事,整日裡都陪在她身邊,奏折也是拿回桃源居批。自從她身子痊愈後,他就有些奇怪瞭,每日都待她睡瞭才回來,清晨又在她醒前去上朝,兩人很少照面。這讓她有些不安,今夜,她決定要等他回來再安歇。
廊下一株夜來香開得正盛,那花色在黯淡的天光裡有一種哀怨的味道。花著雨忽然感覺自己有點像春閨怨婦,可她是絕對不會真得做一個怨婦的,她起身,一個宮女也沒帶,快步走瞭出去。
到瞭勤政殿外,夜色已經深瞭。從殿內透出來的燈光映亮瞭前廊的朱紅欄桿和一眾守護的太監。大殿深處隱約有琴聲流瀉而出,在夜色中聽上去格外縹緲動人。
姬鳳離的太監總管趙公公乍然見到花著雨,似乎狠狠吃瞭一驚,忙躬身施禮道:“娘娘怎麼來瞭?容老奴去稟報皇上一聲。”話語裡,隱含著幾分說不出的緊張。
花著雨微微凝眉,隨即嫣然一笑,“不用瞭,皇上既然忙著,本宮就不進去瞭。”
她轉身翩然離去,走到無人看到的地方,又轉身折瞭回去,避過禁衛軍,翻身上瞭勤政殿的殿頂。趴在屋簷上,屏住呼吸,悄然掀開屋頂上的琉璃瓦,偷偷向下瞧。這種事她以前沒少幹過,做起來自然駕輕就熟。
殿內燈火通明,花著雨一眼便看到坐在龍案前的姬鳳離,他並未批奏折,而是在聽曲子,從上面望下去看不到他面上神情,但他手中握著的茶盞卻微微傾斜,然他卻毫無所覺,顯然聽得頗為沉醉。
花著雨頓時有些憤憤然,原以為他忙於國事所以這麼晚不回去,如今卻發現他隻是在這裡聽曲兒。她目光再一掃,視線凝住在撫琴的女子身上,眸光一凜。怪不得啊,原來何止是在聽曲,卻是在私會佳人。
那撫琴女子正是溫婉,華美的裙裳籠著她窈窕的身姿,烏發梳成繁復高雅的發髻,讓她看上去盡顯女子的妖嬈和柔媚。一曲而終,溫婉低低喚道:“皇上,臣女臨去之前很想知道,皇上可曾對婉有過一絲一毫的動心。”
花著雨在屋簷上慢慢倒抽瞭一口氣,心想著,今夜搞不好能抓奸。姬鳳離若說個“有”字,然後溫婉再投懷送抱,那麼……
她雙眼冒火地緊盯著下面,支著耳朵想聽姬鳳離的答案,可過瞭半晌,姬鳳離卻並未回答。細細看去,這廝居然在發呆,敢情方才不是聽曲子在沉醉,竟是在神遊天外。
“皇上!”溫婉又大聲喚道。姬鳳離這才回過神來,將茶盞慢慢放到案上,問道:“你方才說什麼瞭?”
溫婉剪水雙眸中似乎漾起瞭水霧,“皇上可曾喜歡過婉兒。”
姬鳳離淡淡說道:“這個問題,很久以前朕就回答過你,你若想聽,朕便再回答一次,從來沒有!夜已深,你及早出宮吧!”
“皇上,您是一國之君,您可以有妃嬪的,就算皇上不喜歡臣女,臣女也甘願入宮為妃,為皇傢開枝散葉,綿延子嗣,請皇上不要讓婉兒離開。”溫婉急急說道,嬌美如花的臉上,滿是淒婉。
花著雨在屋簷上聽得心一顫一顫的,她倒是忘記瞭,姬鳳離是皇帝,他還擔負著為皇傢綿延子嗣的重任。歷朝歷代,哪個皇帝不是三宮六院,子嗣眾多。
姬鳳離冷然道:“婉兒,你也是個聰明的女子,為何總是想不開呢。朕這一生隻會有一個女人,再不會有其他。”他負手而起,緩步踱到溫婉面前,“有些事,朕不說,並不說明朕就不知道。當日,朕與皇後大婚是臨時決定,若無人暗中送信,這消息要傳到皇甫無雙耳中,至少要十天以上,可為何他很快就知道瞭,還設局殺害瞭太上皇,以阻止朕和皇後的大婚?”
溫婉聞言,身子劇震,臉色煞白。
“朕查出你並不知皇甫無雙的計劃,這才並未追究。閔關也是個好地方,你去吧!”姬鳳離揮手說道。
溫婉再也無話,跪在地上,朝著姬鳳離叩頭謝恩,慢慢退瞭出去。
花著雨不免驚訝,原來,當日是溫婉給皇甫無雙傳的信。忽聽得下面趙公公稟告道:“皇上,貴禦醫回宮瞭,在門外求見。”
姬鳳離猛然抬頭,高聲道:“快宣!”冷靜醇厚的聲音裡,竟隱隱透著一絲難掩的激動。如若來的是女子,花著雨幾乎就要懷疑他喜歡上這女子瞭。
“老臣富貴叩見皇上。”阿貴一進來,便跪下施禮。
姬鳳離揮手道:“免禮,事情辦得怎麼樣?”
“幸不負陛下重托。”阿貴啞聲說道,起身從錦囊中掏出來一粒黑黝黝的藥丸。
姬鳳離接過藥丸,聞瞭聞,便往口中送去。
阿貴忽急急阻攔道:“陛下真想好瞭?”
“朕早已想好瞭。”姬鳳離低低說道,將藥丸吞入口中,端起桌案上的茶水,飲瞭下去。
花著雨心中一痛,難道說蠱毒還沒有完全解掉?阿貴此番出宮是為瞭尋藥?正愣神間,忽見姬鳳離廣袖輕拂,她暗叫不好,手臂一撐,便從屋簷上飄身而起。一支朱筆穿過她偷窺的洞,帶著凌厲的肅殺之意和飛濺的墨汁貼著她的臉頰飛瞭過去。倘若她躲得稍慢那麼一點,此刻這支朱筆恐怕已經打在她臉上瞭,饒是如此,還是濺到臉上幾點墨汁,火辣辣地疼。
姬鳳離這廝,敢情已經發現她瞭,怕是將她當成瞭刺客!
這麼一點動靜,禁衛軍已經執著刀劍包抄瞭過來,待看清是花著雨,一個個嚇得慌忙跪拜施禮,大約是沒見過皇後也會上房揭瓦。
花著雨施施然坐在屋簷上,高高束起的烏發垂落而下,發尾在風裡飛揚著,活脫脫一個夜闖深宮的江湖混混。“還不下去,掃瞭本宮賞月的雅興。”疑似江湖混混的皇後娘娘冷聲喝道。
眾禁衛軍汗顏:“……”皇後娘娘,您非要在勤政殿屋頂賞月嗎?
眾人默默退走,片刻後,一道人影飄身上瞭屋簷。
“你在這裡幹什麼?”含笑的聲音在身前不遠處響起。
“賞月,不可以嗎?”花著雨側首望天,並不看他。
姬鳳離默默地看瞭看夜空,四月底瞭,連勾下弦月都沒有。他唇角輕彎,抑制不住的笑意如流玉般輕漾。他走上前去摟她,花著雨一把拍掉他的手,輕斥道:“離我遠點!”
姬鳳離靜默瞭一會兒,依言向後退瞭幾步,無限委屈地說道:“多遠?再遠我就掉下去瞭。”
花著雨扭頭不理他。
“我真要掉下去瞭。”淡若熏風的聲音悠悠傳來,含著那麼一絲戲謔。
“掉吧,最好是掉到一個女人的懷抱裡,讓她給你開枝散葉,延綿子嗣!”她淡淡說道。
低低的笑聲在不遠處響起,花著雨怒火中燒,憤然望向他。一襲明黃色龍袍的他在屋簷上臨風而立,廣袖衣袂在風裡飄飄飛舞,能將龍袍穿出這樣翩躚的風姿,這世間恐怕也隻有他姬鳳離一人。
姬鳳離的目光掃到花著雨的臉龐,笑意忽然凝住,他快步走到她面前,掏出錦帕去擦她臉上的墨痕,“疼不疼?”他一邊輕柔地擦拭,一邊柔聲問道。
“你管我疼不疼啊?”她憤然說道。
“小傻瓜!”他動情地低低喚瞭一聲,氣息不穩地湊上前去,不等她反應過來,便俯身吻住她,順勢將她攬到瞭懷裡。
“有人會看!”花著雨使力去推他,哪有在屋簷上親吻的,何況他還是皇上,這也太驚世駭俗瞭。那麼多禁衛軍看著呢,他不要臉,她還要呢。但是,她的抗議都盡數被他封在唇齒之間。恍惚間,她感覺到身子一輕,已經被他橫抱在懷裡。
“做什麼?”花著雨輕聲問道。
他的唇遊移到她耳畔,氣息不穩地說道:“當然是下去瞭,難道寶兒想在屋簷上面……”
花著雨的臉頓時紅瞭,自他臂彎間偷眼打量四周,發現那些侍衛和太監已經悄然退走。兩人正要從屋簷上直接遁走,就聽得趙公公在底下尖聲稟告道:“皇上,藍相有急事稟告!”
姬鳳離眉頭一皺,俊逸的臉上一片冷凝。
“藍冰半夜前來,定是有要事,你快去吧。”花著雨柔聲道。
姬鳳離輕嘆一聲,溫暖的指尖輕輕地摩挲著她的紅唇,氣息遊移到她耳畔,“寶兒,乖乖等著我回來!”
花著雨目送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她方轉身從屋簷上躍下。隻是她並沒有回桃源居而是去瞭太醫院,見到瞭正在搗藥的阿貴。
“貴太醫,你給皇上尋回來的是什麼藥?”花著雨也不多話,開門見山地問道。
阿貴放下手中的搗藥槌跪下施禮,十分為難地說道:“娘娘,這件事陛下特意囑托老臣萬不能告訴娘娘,所以,老臣不能說。不過,老臣可以告訴娘娘,陛下的身子非常好,您不必擔心。陛下吃的藥,完全是為瞭娘娘著想。”
“為我?”花著雨一時懵住瞭,姬鳳離吃藥和她有什麼關系。
“是的,娘娘忘記自己生殿下和公主時,是難產嗎?”阿貴緩緩說道。
花著雨一愣,難產,為她好?仔細一回味阿貴的話,頓時如遭雷擊,“你是說,陛下他,服用的是……是……絕子藥?”花著雨嘴唇顫抖連話都幾乎說不連貫。
阿貴點瞭點頭,“這件事娘娘還是裝作不知道為好。”
花著雨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桃源居的,心中縈繞的隻是“絕子藥”三個字。莫說是皇帝,就是凡俗百姓,也將子嗣問題看得很重。可是,姬鳳離他竟然服用瞭絕子藥。方才她還因為溫婉說的“開枝散葉,延綿子嗣”而遷怒於他。而他,為瞭她,原來早就已經做好此生再不要子嗣的準備。
怪不得自從她身體好轉,他就日日早出晚歸,隻怕是在刻意躲著她吧。原來他一直在等著阿貴這粒絕子藥。
這一刻,她心中滿溢著憂傷和感動。這個男子為瞭她什麼都不惜去做,從來不為自己留一點餘地。
紅燭搖曳,映出一室朦朦朧朧的光暈。花著雨坐在床榻上,一如所有等著丈夫晚歸的女子,但她不是怨婦,因為她知道,不管多晚,她等的那個人一定會回來。
姬鳳離回來時,看到她還沒睡,顯然受寵若驚。
“怎麼還沒睡?”他低低問道。
“我在等你!”她輕聲道。
他唇角一揚,深邃的墨色眼眸在他絕色的笑容裡燦若流星。
花著雨走上前去,抱住他的腰,依偎在他懷裡。
姬鳳離微一錯愣,低頭看她,黑眸中有光在飛舞。
他伸臂一撈,便將抱起,天旋地轉間兩人都倒在床榻上。
“寶兒……”他低低喚她,憐惜的吻溫柔地落在她唇角,臉頰,眼睫,額頭。
“寶兒,那一夜,對不起。”他看她的眼神,熾烈纏綿,卻分明有深深的歉疚和疼惜在裡面。其實何止是那一夜,以後的那幾夜,他哪一次不是對不起她。為瞭留住她,他要麼裝病,要麼裝醉……
花著雨伸手抱住他寬闊的肩背,主動吻上他的唇。
她知道,在她痛苦時,他的痛苦絕不比她少一分一毫。過去的一切已經化為煙灰泡影,她隻願由這一刻起,他們永遠在一起,直到海枯石爛……
她的吻讓姬鳳離的冷靜蕩然無存。他抱住她,將對她所有的愛和憐都做瞭出來。
鴛鴦交頸,抵死纏綿。
月半彎,照無眠。紅燭搖,醉歡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