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花谷發生的事瞞不住天下人,南胥月第二天便也知道瞭此事。
暮懸鈴夜襲鏡花谷,被謝雪臣帶走瞭。
他恍惚瞭一會兒,才被傅瀾生喚回瞭神。
彼時他正在碧霄宮做客,傅瀾生發瞭符紙鶴傳信於他,符紙鶴上說不清楚何事,隻說是十萬火急,人命關天,他放心不下這個吊兒郎當的朋友,便從兩界山趕到瞭碧霄宮。
南胥月剛到碧霄宮,尚未見過傅淵停,便被傅瀾生連哄帶騙拖進瞭後院。
“這於禮不合。”南胥月頗有些無奈地搖著扇子,“我好歹也是一莊之主,論著身份與你父親平起平坐,豈有登門不見主人的道理。”
“這不重要。”傅瀾生將南胥月推進瞭房中,關上瞭房門,嬉皮笑臉道,“左右我父親母親都正閉關,此刻沒空見你。我身為少宮主,代掌宮中事務,我來見你,也是一樣的。”
南胥月有些詫異地挑瞭下眉梢,順著傅瀾生的推搡坐在瞭椅子上,轉頭便看到瞭一旁偌大的架子。那架子用上好的松木制成,分上下五層,有滑梯有滾筒,有秋千有跳板,此刻架子上正有一隻毛絨絨的嗅寶鼠高興地蹦來蹦去。
“阿寶。”南胥月溫聲叫道。
阿寶在跳板上用力一蹬,跳到瞭南胥月身前的桌面上,兩隻爪子乖巧地交疊於身前,欣然喊瞭一聲:“南莊主,你來啦!姐姐來瞭嗎?”
阿寶在傅瀾生這裡顯然過得十分不錯,不過一個多月的時間,身形顯然大瞭一圈,毛色更加柔軟亮澤,氣息也凝實許多。半妖雖然修行不易,但多親近寶氣,身體康健,便能活得更久。
“姐姐有事不能來,讓我來看看你過得如何。”南胥月收起扇子,伸手輕輕揉瞭揉阿寶的腦袋,微笑道,“有沒有跟瀾生哥哥學到不好的東西?”
傅瀾生不滿地皺起眉頭,抬手敲瞭敲桌子,故作威脅地瞟瞭阿寶一眼,道:“我身上凈是長處,阿寶怎麼可能學到什麼不好的東西。”
阿寶睜著一雙烏黑濡濕的眼,懵懂問道:“什麼是不好的東西呀?龍陽算嗎?”
傅瀾生猛烈地咳嗽起來,一把把阿寶抓起來在掌心揉捏,兇神惡煞道:“你亂說什麼!”
阿寶委屈地抱著自己的腦袋,哼唧道:“哥哥兇我!”
南胥月忍俊不禁,折扇輕敲傅瀾生的手腕,從傅瀾生的魔爪中解救出阿寶。阿寶立刻跳到南胥月掌心,別過臉不理傅瀾生。
“傅兄,碧霄宮僅你一位少宮主,你可不要走上歧路瞭,碧霄宮開枝散葉的重責大任可落在你一人肩上。”南胥月故意打趣道。
傅瀾生倒瞭兩杯茶,徑自灌瞭一杯,黑著俊臉道:“別聽這小傢夥胡說八道,學瞭個詞就胡亂用。我那還不是為瞭幫她打聽爹爹,叫我母親誤會瞭。”
南胥月笑道:“知子莫若母,段長老對你這風流性子也心知肚明,見你對一個男子如此上心,難免要生出一些綺麗的猜測。”
“別人不知道就算瞭,你難道不瞭解我嗎?”傅瀾生嘆瞭口氣,“倒不是我風流成性,實在是美人多情,我最是舍不得美人落淚,隻好舍身飼虎,普度眾生。”
南胥月道:“呵呵,倒真委屈你瞭。”
阿寶跟著傅瀾生這段時間,也見瞭不少硬要往上貼的女修。傅瀾生應付這些美麗多情的女修最是得心應手,他生得俊美,出身高貴,又是碧霄宮唯一的傳人,無須多言,便有女修狂蜂浪蝶似的追求他。更何況他這人素來嘴甜又大方,姐姐妹妹地叫著,人緣比溫柔俊雅的南胥月還要好上許多。也就是近來身邊跟著一隻小嗅寶鼠讓他不好意思暴露本性,推瞭不少“人約黃昏後”,生怕阿寶學瞭壞,又到處去說。
阿寶聽兩人這麼說,也不禁嘟囔道:“哥哥看起來一點也不委屈,可高興瞭。”
傅瀾生咬瞭咬牙,道:“白疼你瞭。”
阿寶兩隻圓耳朵顫瞭顫,抓起南胥月修長的五指當盾牌保護自己。
南胥月含著笑點瞭點它的腦袋,又看向傅瀾生,道:“你急著喊我來,究竟是為何事?”
傅瀾生瞥瞭阿寶一眼,眉宇間閃過一絲凝重,卻又故作哈哈道:“阿寶,你一邊玩去,哥哥們有正經的事要說。”
阿寶將信將疑地看瞭他一眼——她覺得這個不正經的哥哥不太可能有正經事說。
但她還是乖乖地跑到一邊的松木架上玩去瞭。
傅瀾生右手畫瞭個圓,張開結界阻絕瞭阿寶的視聽,這才對南胥月道:“我日前得到一樣法器。”說著從芥子袋中取出一面巴掌大的鏡子,“這鏡子名為‘血鑒’。”
南胥月從傅瀾生手中接過鏡子。這鏡子材質奇特,似銀非銀,橢圓形的鏡面一片漆黑,四周鐫刻著法陣符文。
“這是從一個邪修手中得到的,那個邪修練的是血祭之術。他以自己的血為引,誘使他人喝下之後,之後再用這面血鑒,便能得到與他血脈相關之人的感官,能見其所見。”傅瀾生說,“我好奇滴瞭一下自己的血,結果卻在鏡子上看到我母親正在練功。”
南胥月心念一動:“你看到的,是傅宮主看到的景象。”
傅瀾生點瞭點頭:“畫面隻持續瞭五息,便變幻瞭景象,變成我父親在練功。”
那一日,正好是傅淵停與段霄蓉在修行。
“隻有看到他們兩人嗎?”南胥月思索道,“雖然傅宮主與段長老隻有你一個兒子,但還有其他血親,看來這血鑒隻能看到直系血親的感知,太遠瞭,血脈聯系便淡瞭。”
“我猜也是如此。”傅瀾生道,“不過如果我有其他兄弟姐妹的話,興許也能看到。”
南胥月輕撫冰冷的鏡面:“所以,你讓阿寶試過瞭?看到瞭什麼?”
傅瀾生臉色越發凝重,呼吸也沉緩瞭幾分:“我先是看到瞭蘊秀山莊……”
“那應該是阿寶的母親,秀秀的所見。”南胥月道。
“接著,我看到瞭……一輪紅月。”傅瀾生語氣沉重,“那是魔界。”
南胥月一怔,抓著鏡子的手一緊:“阿寶的父親在魔界?阿寶的父親應該是人族沒有錯,為何會在魔界?”
“所以我才著急找你過來,我覺得這事太不尋常。”傅瀾生心情有些煩躁和不安,“正常人族,怎麼會出現在魔界?所以我對阿寶父親的身份存疑。”
“你之後又再看過嗎?”南胥月問道。
“第一次看到魔界緋月,不到五息鏡面便突然變得漆黑,我懷疑,他感知到被人窺伺瞭。”傅瀾生道,“之後我再試瞭一次,便看不到瞭。”
“不無可能,但那人若能感知到窺伺,又能遮掩天機,那身份與實力便不可小覷。”南胥月神色凝重地摩挲著鏡子邊緣,“其實,秀秀最初找過我幫忙,我也曾為傅滄璃卜卦過。但秀秀對傅滄璃知道的不多,隻有一個姓名,極難得到清晰的結果。我算瞭幾次,一無所獲,因此我推斷,傅滄璃並不是那人的本名。一個人一生中也許會有很多名字,但隻有第一個取的名字與這人有本命聯系,假名是算不出來的。於是我換瞭一種方式……我用阿寶的生辰八字,算瞭她的父女之緣。”
傅瀾生緊張問道:“結果如何?”
南胥月沉默瞭片刻,才道:“父女緣淺,隻有四個字——一面之緣。”
“一面之緣……”傅瀾生喃喃念道,“這如何解釋?”
“意思就是,阿寶這一生,與她的父親隻能見一次。”南胥月面色凝重道,“卜卦結果向來模棱兩可,這一次見面之後究竟會發生什麼事,我也無從得知。可能不利於阿寶,也可能不利於她的父親,但從卦象來看,並非吉兆。所以我一直沒有盡力幫阿寶找傅滄璃,這一面,也許晚一些見,甚至不見更好。”
傅瀾生心下一沉,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旁邊無憂無慮的阿寶身上。她隻是一個三歲大的嗅寶鼠,若論心智,也許不過人族六七歲的小姑娘,她從未見過父親,一心想要尋找,然而結局很可能是一次生死離別。
阿寶天真懵懂,卻也乖巧可愛,總是一口一個哥哥地叫著,和外面那些喊他“哥哥”的女修卻是不一樣的感覺。傅瀾生自小沒有兄弟姐妹,聽得多瞭,便也將阿寶放在瞭心上,仿佛真的有瞭這麼一個妹妹,總想著疼她寵她,有時候也會想捉弄她,但她若真的傷心難過,他也會心疼。
“南胥月……”傅瀾生狠心道,“那便不見吧,這件事,你幫我瞞著阿寶。”
南胥月嘆瞭口氣,道:“她若不問,我便不說。但是傅兄,命中若是有一面之緣,那這一面,遲早是會見到的。”
傅瀾生煩惱地揉瞭揉眉心:“反正先拖著,以後的事以後再說。不過那人若是真的在魔界,也許能叫暮懸鈴幫忙打聽一下,雖然仙魔勢不兩立,但好歹阿寶也叫她一聲姐姐,她不至於對阿寶無情吧。”
“她……”南胥月眼神暗瞭暗,“方才聽說,她落入謝宗主手中。”
傅瀾生眼神頓時有些古怪,既是同情又是好笑:“南胥月,你的心上人別有懷抱,在謝宗主身邊,倒是十分安全,隻是你心裡便真的不介意嗎?”
南胥月自嘲一笑:“傅兄,我喜歡她,是我的事,她喜歡旁人,於我並無影響。”
傅瀾生嘖嘖稱奇:“南胥月,這話有幾分無恥,不像是你會說的,倒像是我說的。強求的瓜甜不甜,嘗一口就知道瞭。”
南胥月玉白修長的食指摩挲著溫熱的茶杯,垂眸望著淺色清茶,微笑道:“縱是苦的,倒也無妨。”
有些苦,便像這杯中茶,是會回甘的。
他早算過,她與謝雪臣這一生,有緣無分。
那他等等,又何妨。
暮懸鈴身不由己,被謝雪臣半是挾持著離開瞭鏡花谷。謝雪臣動用瞭南胥月留下的傳送法陣,暮懸鈴以為謝雪臣是要將自己帶回兩界山,作為人質威脅桑岐,但一陣微微眩暈之後,她便發現自己的所在絕非兩界山。
略顯濕潤的空氣中浮動著泥土與香草的芬芳,放眼所及皆是鮮綠之色,生機盎然,令人精神一震。
“這是什麼地方?”暮懸鈴皺眉問道。
“靈雎島。”謝雪臣答道。
“你把我帶來靈雎島做什麼?”暮懸鈴戒備地看向謝雪臣。
東海之上群島眾多,如星河散落,而靈雎島乃是東海群島中靈力最充沛的洞天福地,千年前靈雎島的祖師爺在此開宗立派,不斷壯大,如今已經是東海之上勢力最強的仙傢宗門。其他島嶼六成為妖王占據,其餘為強大散修的洞府,妖族勢力在東海占瞭絕對優勢。妖族與仙盟五派關系時好時壞,靈雎島是仙盟五派之中和妖族關系最為友好的宗門,東海妖王皆賣靈雎島幾分面子。
謝雪臣道:“我們的目的地不是靈雎島,而是相鄰的瓊琚島。”
若是禦風而行,須得一日才能到達,也容易泄露行蹤,不若使用法陣,須臾便至靈雎島,再從此處前往瓊琚島,便隻需片刻功夫。
“誰和你‘我們’瞭。”暮懸鈴不悅地嘟囔瞭一聲,又問,“你又去瓊琚島做什麼?”
“我要去瓊琚島上的落烏山尋一朵花,名為長生蓮。”謝雪臣道。
他要找一朵花,聽起來似乎和她無關。暮懸鈴學過煉丹煉器,對長生蓮也有所耳聞。傳說上古之時天生十日,射落九日,而落烏山便是九日葬身之所。落烏山位於瓊琚島東部,占地千裡,常年被瘴氣籠罩,就連妖王也不敢踏足其中,生怕有去無回。長生蓮便生在落烏山中的無水之地,色如白雪,百年一開花,一花開百年,傳說長生蓮是不老藥的主藥之一,但至今也未曾有人煉制成功。
暮懸鈴譏諷道:“謝宗主年紀輕輕,也想長生不老瞭?”
謝雪臣沒有否認,他想起玄信所說——
“悟心水的主藥為悟心草,悟心草生於落烏山,與長生蓮相伴而生。悟心草能麻痹人心對七情六欲的感知,而長生蓮的蓮子卻是天下至清至苦之物,二者相生相克。蓮子之苦,可破悟心草之藥性,削弱悟心水對心臟的壓迫。”
“但此法隻是猜測,從未有人證實過是否可行,不過長生蓮有益無害,縱然不能解除藥性,至少不會造成損傷。”
“此事暫且不要讓她知曉,她此時對你隻有敵意,說得多瞭會令她立起心防,則治療更難。”
謝雪臣對玄信的幫助表示感激,玄信卻幽幽一嘆:“謝宗主,桑岐故意將她送到你身邊,便是為瞭支開你,消磨你,勾起你的心魔,而他自己趁機提升修為。”
謝雪臣心如明鏡,鳳眸明澈,卻不見一絲不甘和怨恨。他收緊瞭抱著暮懸鈴的手臂,不自覺放軟瞭聲音:“至少,她回來瞭……”
桑岐的陰謀亦是陽謀,他看穿瞭謝雪臣的欲求,讓他明知陷阱也不得不入。
夜襲擁雪城時,桑岐知道謝雪臣心中更看重天下蒼生,便引魔蛟調走謝雪臣,趁機擄走暮懸鈴。
而後來,桑岐再次從兩界山救走暮懸鈴,卻發現謝雪臣在知曉一切之後,依然為她調理內息,助她修煉。
於是他知道,對付謝雪臣最好的武器是什麼瞭……
而謝雪臣,根本無法拒絕。
貪嗔癡,悔憂怖,他一塵不染的道心,終究還是被心魔侵占。
暮懸鈴見謝雪臣默然不語,鳳眸晦暗,與之前相比似乎有瞭一絲微妙的變化,卻說不清是哪裡不同,讓她心中的不安更增幾分,想要逃跑的沖動更急切瞭。
但是在謝雪臣眼皮底下,她很難做小動作。謝雪臣感知敏銳遠勝他人,出手又快如閃電,恐怕她剛起心思,就要被他察覺。
暮懸鈴不甘不願地跟著謝雪臣,被他攬住瞭腰身禦風而起,往瓊琚島方向飛去。
正是日落時分,海面被風吹皺,泛起粼粼金光,俯瞰東海,遠遠近近坐落著或大或小的島嶼,鬱鬱蔥蔥,猶如碧玉綴於金沙之上,一派明艷富麗景象,美不勝收。
暮懸鈴自小在明月山莊長大,後來在魔界待瞭七年,生平第一次看到大海,一時之間竟被眼前美景晃瞭神,微微張口,情不自禁感慨道:“真美啊……”
謝雪臣低頭看她,隻見瑩白的小臉被餘暉勾出瞭柔美的輪廓,靈動漂亮的桃花眼倒映著水天一色,漆黑中灑落點點碎金,波光瀲灩。微啟的朱唇泛著胭脂色,豐潤而誘人,隻是下唇處還有絲不易察覺的齒痕。
是他留下的痕跡。
謝雪臣的眸色暗瞭暗,唇角微翹,低沉的聲音道:“是,很美。”
她沉醉於眼前景色,並未察覺身邊男人口中的“美”與她心中所想的,並非同一物。
他的速度有意地慢瞭下來,也許是為瞭讓她多看片刻美景,也許是貪戀她忘瞭逃離與防備的溫存片刻,他收緊瞭搭在她腰側的手臂,撤去瞭結界,任由輕柔濕潤的海風拂過臉頰,稍一低頭,便能聞到她發間的幽香。
隻可惜,太陽終究會落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