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瓊琚島是東海之上最大的島嶼之一,地勢東高西低,落烏山雖是一座山,實際上卻占據瞭瓊琚島東面一半的范圍。從西面看去,落烏山山腰以下鬱鬱蔥蔥,櫻粉桃紅相間,而山頂卻白雪皚皚,高聳入雲間。落烏山下是一大片茂密森林,若從空中望去,這片密林都被籠罩在厚厚的迷霧之下,讓人看不清地形地勢。而迷霧也並非純粹的水霧,而是各種劇毒瘴氣,有的致死,有的致幻,兇險無比。這片密林被稱為棲鳳林,尋常修士不敢踏足其中,便是妖王也退避三舍,但林中卻生活中不少怪異的妖獸,乃至神獸。據說曾有人見過鳳凰於林中翱翔,但不知是真是假。

謝雪臣禦風而行,但到棲鳳林上之時,便感覺到一股不尋常的吸引力在幹擾自己的方向和靈力,法相直覺敏銳,他立刻下落於林中。

“這些瘴氣對幹擾靈力波動,和魔氣有幾分相似。”謝雪臣面色凝重,“此地無法禦空。”

暮懸鈴環視四周,隻見這密林之中的花草樹木都生得分外粗壯,色澤也更加濃艷,空氣中有股甜膩的芳香,卻不知從何而來。而仰頭望天,又隻看到厚厚的霧氣,連太陽不太清晰,一切事物都像蒙瞭一層薄紗,人的五感也模糊瞭起來,可視距離不足十丈。

暮懸鈴感覺到潛藏於四周的危機,忍不住屏息,無奈道:“謝宗主,你找長生蓮為什麼非得帶上我?這不是法相之下的修士該來的地方。”

謝雪臣溫聲道:“放心,有我在。”

“有你在我才更不放心。”暮懸鈴翻瞭個白眼。

謝雪臣:“呵。”

謝雪臣低笑一聲,牽住瞭暮懸鈴的手,道:“走吧,天黑之前必須離開這片林子。”

暮懸鈴似乎放棄瞭反抗,任由他牽著自己的手在向著落烏山的方向前進。

迷霧深處隱隱有詭異的聲音傳來,有時候像是猛獸嗚咽之聲,有時候像是咀嚼聲,有時候又是粗重的呼吸聲。因為看不見,隻聽著聲音反而多瞭更多想象的畫面。

暮懸鈴臉色漸漸凝重起來,便在這時,謝雪臣猛地停住瞭腳步,暮懸鈴反應慢瞭一瞬,停不下前進的腳步,被謝雪臣拉住瞭手腕,往懷裡一帶。暮懸鈴不由自主撞上謝雪臣的胸膛,剛想開口,便聽到前面傳來瞭腳步聲。

謝雪臣雖然五感受瘴氣影響而降低瞭敏銳度,但一聽到這個腳步聲,他的臉色便沉瞭下來,握著暮懸鈴肩膀的手不自覺地收緊瞭。

“謝雪臣……”迷霧中一個窈窕的身影越來越清晰,傳來的聲音讓暮懸鈴渾身一僵。

那是她的聲音!

一模一樣,完全是一模一樣的聲音,但是語氣卻是不同,那個聲音飽含情意喚著謝雪臣的名字,卻又清晰地流露出一絲委屈和難過。

暮懸鈴僵硬地看著那個逐漸清晰的身影,她從迷霧中走出,從容貌到衣著,和她別無二致。

謝雪臣不是第一次看到化形成暮懸鈴的異類,比如欲魔,但他看人從不用雙眼,而是心眼,他能分辨每個人的心跳與呼吸,能看到每個人身上的氣,因此沒有障眼法能夠瞞過他。

但是眼前這個人……不隻是外貌,連腳步聲、呼吸與心跳,甚至是氣,都和暮懸鈴一模一樣!

“謝雪臣,你快過來,你身邊那個是假的!”那人一邊焦急地喊著,一邊向謝雪臣走去。

暮懸鈴攥緊瞭拳頭,心中湧起一陣恐慌:“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這話該我問你!”對面而來的暮懸鈴冷冷地瞪著謝雪臣懷中的自己,“剛才我一入林子,便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拉走瞭,是你做的吧?你是這林中精魅,化成我的模樣欺騙謝雪臣!”

暮懸鈴冷笑一聲:“好個倒打一耙。”她說著便右手一張,將斷念握在瞭手中,“你學我倒是學得像,但誰真誰假,打一架就知道瞭!”

對面那人也是同樣的冷笑,伸出右手,一模一樣的斷念在掌心浮現。“是啊,打一架就知道瞭,你這個妖孽!”

暮懸鈴怔愕地看著那人手中的斷念——這怎麼可能!

斷念是桑岐親手煉制的,這世上不可能會有第二件!

她還未想明白是怎麼回事,對面的斷念已經劈向瞭她的面門。暮懸鈴被謝雪臣輕輕推到瞭身後,抬手接住瞭凌厲的一鞭。

對面那人氣急又委屈道:“謝雪臣,你也被她迷住瞭嗎,我才是真的暮懸鈴!”

謝雪臣深深凝視著眼前之人,確實,和暮懸鈴一模一樣,包括眼神。讓他想起那一日在驍城外的林中,他為救人而對她出手,她卻對他手下留情,隻是仍是滿腹委屈與憤怒。

——你不過是仗著我喜歡你!

似乎是從那一時起,他才開始正視她的真心——雖不知從何而起,但卻是一片真摯。

“謝雪臣,你欺負我……”對面那雙漂亮的桃花眼漫上瞭霧氣,讓他微微失神,忍不住心疼。

然而身後一鞭打斷瞭他的思緒。

另一條斷念毫不留情地打在瞭他後背上之上,衣衫碎裂,露出結實寬闊的背肌,在玉石一般瑩白的肌膚上留下瞭淡淡的鞭痕。

謝雪臣偏過頭看向暮懸鈴,後者眼中一片冷漠,見斷念無妨破開謝雪臣的防禦,她眉頭一皺,立刻就放棄瞭迷霧深處逃去。

謝雪臣勾瞭勾唇角,苦笑瞭一下,忽地左手微動,一條紅色細繩自袖底飛出,纏上瞭暮懸鈴的手腕。暮懸鈴跑出不到十丈,便感覺到手腕一緊,一股力量拉扯著她的手腕讓她無法前進半步。她一怔,低頭看瞭看自己的右手,又看向謝雪臣左手,隻見兩人手腕上都纏上瞭一模一樣的紅色線圈,被一條紅線連在瞭一起,幾息之後,相連的紅線消失不見,但手腕上的線圈卻依然存在。

“我就說瞭她是假的!”眼前之人氣急道,向謝雪臣緩緩靠近,放柔瞭聲音,“謝雪臣,你沒事吧?”

那樣發自內心的關切,與之前的暮懸鈴一樣,然而真正的暮懸鈴此刻應是對他無情無義,棄如敝履。溫柔體貼,不過是他的幻想。

幻想終究是假的。

謝雪臣臉色一沉,忽地周身靈力激蕩,眉間朱砂瑩瑩發光,眼前的“暮懸鈴”發出一聲慘叫,頓時化成一陣白煙。

隻聽咚的一聲,一顆綠色的果子掉在瞭地上,摔碎之後露出瞭紅色果肉,發出甜膩的香氣,讓人忍不住垂涎三尺。

“是林中精魅,捕靈花的果實。它散發的氣息有強烈的致幻之效,連法相的神識都能迷惑。方才我們所見的,都隻是自己的幻想。”謝雪臣沉聲道。

需要迷惑他人神識來達成目的,那麼這種精魅自身的實力便不會很強,一旦被人識破,便是死期。但若是不能識破,中計之人就會死於自己的幻想之中。

謝雪臣轉過頭,看向離自己遠遠的暮懸鈴,後者正臉色陰沉地看著自己的手腕。

謝雪臣徐徐走到她面前,暮懸鈴抬起手冷聲道:“謝宗主這是什麼意思?”

謝雪臣道:“此物名為一線牽,牽連的兩人距離不能超過十丈。”

“我知道什麼是一線牽,我問你是什麼意思?”暮懸鈴咬牙道。

“我擔心你不小心與我走散。”謝雪臣頓瞭頓,又道,“也防止你故意和我走散。”

暮懸鈴瑩白的小臉染上羞怒的薄紅:“妖可殺不可辱,你這是拿我當狗拴著嗎?”

“自然不是。”謝雪臣當即否認,正色道,“狗都是拴在脖子上的。”

“你……”暮懸鈴臉上更紅瞭,清亮靈動的眸子透著濃濃殺意。她滿肚子的憋屈,這一線牽殺傷性不大,侮辱性極強,她打不過,逃不走,連說也說不過謝雪臣,若真說狠瞭,他還能封她口竅!

暮懸鈴氣得狠狠地跺瞭一下腳,別過身去不看謝雪臣,兩隻眼睛沾染瞭霧氣,盈盈有光。

“走吧。”謝雪臣倒也無意逗她生氣,他說的可都是真心話,偏偏真心話最是氣人。

暮懸鈴沒有吭聲,謝雪臣嘆息著低笑瞭一聲,自己轉身走瞭,過瞭片刻,暮懸鈴手上一緊,見謝雪臣已在十丈之處,她被一線牽扯著,也隻好不甘不願地跟瞭上去。

“盡量不要離我太遠。”前方傳來謝雪臣的聲音。

她自然是不會聽的,能離十丈遠,絕不近一寸。

暮懸鈴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謝雪臣肩胛的傷口處,她那一鞭用盡瞭全力,雖是震碎瞭衣料,卻也隻是在他肩胛處留下淺淺的傷痕,一寸寬二指長的淡紅色鞭痕,落在他冰雪似的肌膚上,便似雪中梅影,分外醒目。謝雪臣也無暇理會這傷口,法相之軀自愈能力極強,這樣細微的傷口不多時自會痊愈。

林中迷霧不知不覺越來越濃,能見范圍從十丈縮減到五丈,擔心撞上陷阱,兩人不得不放慢瞭腳步行進。謝雪臣也縮短瞭一線牽的長度,將暮懸鈴拉到自己身後五丈處。

然而瘴氣對身體的侵蝕不容小覷,暮懸鈴走到半途便發現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虛弱,一開始她以為隻是疲勞所致,但隨著四肢越來越麻,她便察覺到不對勁瞭。

謝雪臣時刻關註著身後的腳步聲,因為離得遠,他聽不太清楚對方的心跳與呼吸,但腳步聲卻十分清晰,他原以為暮懸鈴放慢腳步是因為不願意與他並排而行,但當那腳步聲出現踉蹌之時,他便知道出事瞭。

暮懸鈴身子一軟,將要跌倒之際卻被謝雪臣扶住瞭手臂。

“怎麼瞭?”謝雪臣一邊問著,一邊扣住瞭她的脈搏,感覺到脈象虛浮,氣息凝滯,他眉頭一皺,“這瘴氣會讓人四肢麻痹,氣息阻滯。”

“瘴氣的毒素太強瞭。”暮懸鈴聲音有些虛弱,“我屏息許久,還是無法阻止他們入侵。”

謝雪臣撫上暮懸鈴的額頭,感覺到她體溫微高,額上沁著冷汗。瘴氣有毒,他早有預料,因此一早就囑咐暮懸鈴屏息。以她如今的修為,足以屏息數個時辰,運轉靈力,以身上氣孔代替呼吸。

“這些瘴氣是由身上氣孔而入,屏息隻能稍微減少攝入,並不能完全阻絕。”謝雪臣沉聲道,他從芥子袋中取出一粒瑰色丹藥,“瘴氣毒性不強,所以先前並未警覺,但不斷滲透在身體中累積,到此刻才發作出來。這丹藥能解瘴氣,你先服下。”

“你不早拿出來。”暮懸鈴埋怨地嘟囔瞭一聲,從謝雪臣手中接過丹藥投入口中。

謝雪臣道:“有副作用。”

暮懸鈴:“……”

謝雪臣:“不用吐出來,副作用不大,隻是會讓人暫時失明。”

暮懸鈴氣笑瞭:“這叫不大,在這危險的密林之中雙目失明,不是找死嗎?”

謝雪臣拍瞭拍她的肩膀,道:“有我在。”

暮懸鈴感覺到一股熱氣在腹中燒著,驅散瞭麻癢酸軟之意,讓她身上慢慢又恢復瞭力氣,但眼前也漸漸模糊瞭起來。所謂的失明,倒不是真的眼前一片漆黑,而是極其模糊,但能感覺到明暗。

謝雪臣見暮懸鈴蹙起秀眉,雙目失瞭焦距,知道她已經看不清東西,便將暮懸鈴打橫抱起。暮懸鈴下意識地掙紮瞭一下,手上碰到瞭謝雪臣左肩處的傷口,聽到謝雪臣悶哼一聲。

她立刻僵住不敢動。

“你的傷好像變嚴重瞭。”暮懸鈴鼻尖敏銳地聞到瞭血味,但這血味卻又不似尋常,沒有一絲腥臭,反而帶著幾分淡香。

“瘴氣所致,離開這裡便好,不必在意。”謝雪臣道,“倒是你,別亂動,我們便可早些離開密林。”

暮懸鈴渾身不自在,但此時也不敢逞能和謝雪臣作對瞭,隻能乖乖被他抱著,雙手卻有些拘束不知道該放哪裡。謝雪臣垂下眼看她一臉鬱悶,雙手無措的樣子,便低聲道:“抓著我的衣襟就好。”

暮懸鈴遲疑瞭一下,將手靠在謝雪臣胸前。她雙目不能視物,其他知覺便更加敏銳瞭,手心能感受到強而有力的心臟搏動,鼻間縈繞著淡淡的雪松香,謝雪臣的雙手穩穩地托著她,腳下如飛,卻不讓她有顛簸之感,隻有林中潮濕的風吹拂臉頰,帶著泥土與花草的異香,讓人莫名的暈眩。

暮懸鈴忽道:“你不用屏息閉氣,不會受瘴氣影響嗎?”

“略微,但我的修為足以抵禦。”謝雪臣淡淡道,“若是屏息,會降低對危機的敏銳度。”

所以他必須時刻清醒著面對一切危險,隻要保護好她就可以瞭。

暮懸鈴雖不喜歡謝雪臣,但也不得不承認,他的實力讓人安心。如果不是對手,而是隊友,那便是讓人極其信賴的存在。

可是沒有如果。

因為暮懸鈴先前拖慢瞭速度,這密林也比預想中的更大,路上又遇到瞭不少陷阱幻象拖延瞭腳程,眼看著日頭降落,光線昏暗下來,謝雪臣隻能放棄夜間趕路的想法。這個地方的霧氣和樹木本就遮天蔽日,白天已經十分陰沉瞭,到瞭晚上更是星月不見,一片漆黑。黑暗中潛藏的危機更多,勉強趕路隻會更危險。

謝雪臣在天黑之前找到瞭一個幹燥的山洞,將暮懸鈴放下,又撿瞭一些柴火生起火堆。

暮懸鈴隱隱約約感覺到瞭微弱的火光,便朝那邊看去。

“謝宗主,你肩上的傷是不是更嚴重瞭?”過去大半天瞭,她聞到血腥味越來越重。

謝雪臣雖然看不到自己肩胛處的傷,但也感覺到傷口處的痛癢之意在加重。顯然瘴氣對血肉的影響更大,會加劇侵蝕與腐爛。

“喂……”暮懸鈴猶豫瞭一下,“要不要我幫你擦藥?這林中還不知道有什麼危險,萬一你出瞭什麼事,我也要陪著葬身這裡瞭。”

這理由十分正當,謝雪臣也無法推辭。

而且他也沒想客氣。

謝雪臣走到她身旁,拉起她的手,將一個打開的瓷瓶放在她掌心。

“那就有勞瞭。”他說。

暮懸鈴眼前暗瞭暗,應該是謝雪臣坐在自己身前,擋住瞭一些火光。她猶豫瞭一下,緩緩伸出手去,碰到瞭謝雪臣的後背,小心地往上摸索,碰到瞭衣衫破碎的邊沿,然後是他結實緊致的背肌。

她眼睛看不見,隻好往前又湊近瞭一點,低著頭用鼻子嗅瞭嗅,想靠著嗅覺尋找傷口。

雪松的香氣中夾雜著血腥味,她憑著感覺緩緩碰到瞭謝雪臣的背,卻聽到他的呼吸略微一沉,忙頓住瞭動作。

“我眼睛看不見可是你喂的藥,要是擦藥下手重瞭,你可不能說我。”暮懸鈴道。

謝雪臣似是笑瞭一聲,道:“你那一鞭子下手也重,我可曾說你瞭?”

低沉的聲音流露出瞭一絲若有若無的寵溺。

暮懸鈴臉上燙瞭一下,有些尷尬,無言以對。

她是打瞭他好幾次,他確實也沒說什麼,倒像是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瞭。

她從瓷瓶中挖出清涼的藥膏,慢慢地敷在傷口處。傷處本來隻是一道淺痕,但因為瘴氣的侵蝕,此刻竟有皮肉翻卷的觸感,她隻是上藥便覺得疼瞭,她感覺到謝雪臣緊繃的身體,想來他也是疼得說不出話瞭。

然而謝雪臣的緊繃,卻不是因為疼,而是因為她的靠近。

一股香甜的氣息自背後飄散而來,仿佛一雙溫柔的手臂從後面擁住瞭他。她柔軟的小手在背上摸索著尋找傷口,低頭時濕熱的鼻息灑在裸露的肌膚上,拂過又痛又辣的傷口,又帶來一陣酥麻的癢意。

他的心跳難以自抑地快瞭幾分,強忍著克制莫名的沖動,既想她快點上完藥,又恨不得將傷口撕得更大一些,讓她的指尖在身上多停留一刻。

謝雪臣心中苦笑——他果真是著瞭魔瞭。

《千朵桃花一世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