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謝雪臣,你還想要長生蓮嗎?”暮懸鈴看著鳳襄的身影消失在靈霧之中,才輕輕問道,“這樣的長生,生不如死。”

謝雪臣沒有告訴暮懸鈴,他尋找長生蓮的目的本就不是為瞭長生。要解除悟心草的毒性,便須服下長生蓮的蓮子。雖然玄信曾說,長生蓮的蓮子有益無害,但眼看鳳襄現狀如此詭異,他卻不得不追根究底,免得害瞭暮懸鈴。

“長生蓮開放應該還要一段時間,我們不急於一時,當務之急,是查清鳳襄長生的秘密。”謝雪臣道。

暮懸鈴也十分好奇,這個秘密關乎長生,就足以令天下修道之人奮不顧身。

“我們先找到鳳襄一日重生的起始點。”暮懸鈴思忖道,“應該是在紫竹林中。”

紫竹林范圍極大,這一夜,兩人沒有休息,徹夜在林中搜尋。林中霧氣濃重,又是濃雲蔽月之夜,一片漆黑之中,隻能依靠對氣息的感知來搜尋。

終於在黎明之前,謝雪臣找到瞭鳳襄的所在。

她雙目緊閉,氣息平緩,似乎陷入瞭深眠之中,竟未察覺到身旁有人靠近。

“謝宗主,她似乎是活著,又像是死瞭。”暮懸鈴驚疑不定地看著鳳襄,“若是活著,不可能察覺不到我們。”

非但如此,鳳襄的氣息也非常微弱,以謝雪臣的敏銳,也是走到近前才感知到她的存在。

“她可能是天亮之後才會清醒。”謝雪臣猜測道。

“那這個時候的她豈不是毫無防備,十分危險?”暮懸鈴道。

謝雪臣道:“但即便她死瞭,也會在天亮之時復蘇……”

暮懸鈴小心翼翼地靠近鳳襄,輕輕向她伸出手去,就在即將碰到她之時,忽地被謝雪臣一把抓住瞭手臂從鳳襄身前拉開。下一刻,便見鳳襄身旁的草地上,一道濃稠如墨汁一般的陰影輕顫著勾勒出瞭一個人形輪廓。那輪廓一開始是個女子曼妙的身姿,看似鳳襄,但又仿佛被一雙無形的手揉搓著,拉長瞭身形,變成瞭個男人的模樣。濃黑的影子緩緩從地上立瞭起來,薄薄的一片如浸染瞭墨汁的宣紙,被夜風一吹輕輕顫動,將鳳襄與謝雪臣二人隔開。

暮懸鈴驚異地看著眼前一幕,這個從地上站起來的陰影與謝雪臣一般身量,隱約看得出是個男子的身形,可卻是從鳳襄的影子裡鉆出來。

他的出現無聲無息,哪怕此刻他就站在面前,也讓人幾乎感覺不到他的存在。謝雪臣之所以拉開瞭暮懸鈴,不是察覺到瞭他的存在,純粹隻是處於對危險的預感。

暮懸鈴未曾見過鬼魂,但眼前這道影子,便與鬼魂無異。

然而這詭異的變化還未停止,那人形黑影如水波一般緩緩蕩開圈圈漣漪,一層層的濃黑自頭面處褪去,深刻的五官輪廓逐漸清晰。

那是一張清雋俊秀的男子臉龐,眉峰平和,眼波清澈,濃黑的陰影之下藏著修長挺拔的軀幹,天藍色的長衫襯得他越發儒雅溫和,但即便是對上謝雪臣,他也未弱上半分氣勢。

“你……是人是鬼?”暮懸鈴驚疑不定地打量對方。

男子目光明澈地望著面前二人,讓人感覺不到絲毫敵意,反而有一種長者的溫厚與寬和,讓人忍不住心生親近與信賴。

一個名字忽地跳上心頭,謝雪臣脫口而出喊出對方的名字:“潛光君。”

暮懸鈴訝然瞪大瞭眼睛。

潛光君,六千年前的仙盟初代宗主?

“你就是如今的仙盟宗主。”男子沒有否認,他微笑著朝謝雪臣輕輕頷首,“你很好,勝過我當年。”

“仙盟記載,六千年前,潛光君在佈下萬仙陣後不久便辭去宗主之位,從此下落不明,從時間上看,與鳳襄尊者相差無幾,兩位當時的巔峰法相先後失蹤,音訊全無,絕非尋常之事。曾有人傳說,潛光君與鳳襄尊者互相愛慕,結成道侶,歸隱山林,但從未有人再見過兩位尊者。”謝雪臣輕嘆一聲,“今日見到鳳襄尊者之後,我心中便有此猜測,卻也沒料到,竟成現實。”

“已經過去六千年瞭啊……”潛光君悵然一笑,他在鳳襄身旁半跪瞭下來,看瞭一眼沉睡的鳳襄,輕輕摘去落在她鬢角的一片紫色竹葉,指尖流連於她眉梢眼角,眼中流露出繾綣與哀傷。他知道這麼做不會吵醒她,卻又不自覺地放輕瞭動作。“若非你們出現,我都忘瞭今夕何夕瞭。”

“前輩能否告訴我們,為何您與鳳襄尊者會被困在落烏山六千年?”謝雪臣面色凝重問道,“鳳襄尊者似乎落入瞭一個循環之中。”

“你的直覺很強,猜測的已接近事實。”潛光君娓娓道,“鳳襄每一日都會在這裡醒來,日落之時又會失去所有的意識與記憶,從之類開始,重復前一日。”

“所以她能活六千年,而這六千年,對她來說隻有一天……”暮懸鈴呼吸一窒,這樣的生活太可怕瞭,而鳳襄本人卻不知道,她一直以為,這是她進入落烏山的第三日。“怎麼會有這麼詭異的事?是落烏山的奇異力量,還是那朵長生蓮……”

潛光君輕輕搖頭:“長生蓮藏有長生的奧秘,但吃下長生蓮之後,並不能得長生,而是會看到通向長生的天梯,天梯盡頭,便是神界。”

“神界?”謝雪臣瞳孔一縮。

“自人族開化以來,便有一個傳說。神族庇佑蒼生,受蒼生供奉膜拜。然而墮神卻勾動人族心魔,帶領人族反攻神界,遭到神族鎮壓。墮神被封印於熔淵之下,人界誕生瞭魔之一族。而神族厭棄瞭人族,自此,天下再無神明庇佑。”

潛光君口中所言的,是人族人盡皆知的傳說。在人族的意識裡,這個世界本有神族、人族、妖族,在神族庇佑之下,人族風調雨順、安居樂業,但是後來因為人心生魔,神族厭棄世人,這世間便淪為神棄之地,而魔族越來越猖獗,人族受魔族侵擾,正是背棄瞭神明的報應。

然而,從未有人到過神界,見過神族,傳說似乎隻是傳說。

暮懸鈴亦被潛光君的話震住瞭,她喃喃道:“原來竟真有神界存在……”

她沒有懷疑潛光君是否會說謊,或者被蒙蔽,六千年前的第一修士,封印瞭魔界的人中之神,豈是如此輕易被人蒙蔽的?

他的聲音低緩而悲涼,將往事徐徐說起。

這是六千年來,他第一次與人說話,說著這個世間最大的秘密。

“落烏山的雪線之上,藏著通往神界的天梯。吃下長生蓮者,得羽化之身,才能站上天梯。

“你看到那些飄蕩在山腰的白雲瞭嗎?天宮就藏在雲霧雪峰之間,那裡是法禁之地,修道者神竅被封,隻能以肉體之力硬抗罡風朔雪。法相之下若是沾染一絲,便會化為灰燼,縱然是法相,也要身受凌遲之痛,忍著走過三萬八千步天梯,方能到達天宮。

“那是神族所在,亦是世人口中的,神界。

“在雲海深處,有一座神廟,神廟中有一神官,號輪鏡上神,乃神界司辰之神。他說他已在那裡守瞭幾萬年,在等一個人。也許是人,也許不是。他是個善良的神,無論是誰,隻要走到他面前,都可以許下一個願望,隻是司命上神會收取一些代價。

“六千年前,鳳襄吃下瞭長生蓮,忍著千刀萬剮之痛,向輪鏡上神許下長生之願。

“而日復一日地重生,便是司命上神索要的代價。”

潛光君輕描淡寫的敘述,在謝雪臣和暮懸鈴心中掀起驚濤駭浪。落烏山頂、天宮神廟,長生不老、無盡輪回……這一切都是神跡,是神族曾經存在的證據。

不,神族依然存在!

謝雪臣看著潛光君,沉聲道:“你也向輪鏡上神許願瞭。”

潛光君微微頷首:“我是在鳳襄離開的第二年,走遍瞭天下,終於在這裡找到她。”

那時候他以為,自己找到瞭鳳襄,一切還能重新開始,但已然遲瞭。他一次次地挽回她,一次次地失去她,日復一日,與她重復著同樣的輪回。他也曾經試圖帶她離開這裡,但金烏一落,她便會消失,回到紫竹林中,直到天亮,再次醒來,忘記瞭一切重新開始。

他就在這山谷之中與她相伴瞭百年,就像她曾經陪過他的幾萬個日夜。三萬六千多日,他等到瞭長生蓮再次開放。這一次,他吃下瞭長生蓮,看到瞭虛空之中出現的白色天梯,走上瞭那條鳳襄曾經走過的路。

他遍體鱗傷來到神廟,神廟之中那個高潔尊貴的神官面含微笑,為他解開鳳襄身上的謎團。

“百年前,她和你一樣來到這裡,她許願長生不老,我給她瞭。”輪鏡上神笑容慈悲,“本君是個善良的神,總是願意實現他人的心願。隻是司命愛從中作梗,有時候會收取一些代價,越是超出本分的願望,代價便會越大,你可能理解?”

潛光君面露悲色:“所以,鳳襄的生命永遠停留在瞭那一日。”

“難道這不是一種長生不老嗎?”輪鏡上神微笑道,“她如願以償瞭。那麼,你的願望是什麼?”

“能否讓她擺脫這樣的‘長生’?”潛光君問道。

“被實現的願望,無法改變。”輪鏡上神斂去笑容,正色道,“否則本君豈不是失信於她瞭?”

“能否讓她恢復記憶?”

“那是司命上神的事瞭,他收去的代價,不可能歸還。”輪鏡上神道,“你還是仔細想想你的願望吧,本君沒有太多的耐心。”

最後,潛光君許下瞭願望。

“我願和她生死相依,永不分離。”

他成瞭她的影子,在離她最近的地方,但她永遠不會知道。

“潛光君,您與鳳襄尊者……原是道侶嗎?”暮懸鈴問道。

潛光君黯然垂眸,苦澀道:“是我負瞭她……”

在見到鳳襄尊者以前,潛光君便已久仰她大名。

那些年魔族在神州大陸上肆虐,他四處奔走,除魔衛道,便常聽人提起過鳳襄的尊名,那些人說她驚才絕艷,年少成名,獨創神功火鳳燎原令魔族聞風喪膽。修道界不少尊者都明裡暗裡向她表露過好感,希望和她結成道侶雙修,但那人出瞭名的冷傲無情,誰的面子也不給,醉心修道,不染情愛和因果。

他也和世人一般,以為她是個冷酷無情之人,後來相處久瞭,才知道——這人比傳說中的更加不近人情。

“與廢物雙修,隻會影響我修行的速度。”那人一身張揚的紅衣,眉眼冷艷而孤傲,流露出一絲厭煩,“男人真是麻煩的東西。”

潛光君尷尬地笑瞭笑,摸瞭摸鼻子。

鳳襄斜睨他一眼:“你和他們不一樣。”

他心裡莫名有絲竊喜。

“你是個愚蠢的東西。”鳳襄道,“你的資質仍在我之上,若潛心修煉,或許有朝一日能突破法相巔峰,尋找到長生之道。但你偏偏把心思都放在除魔衛道之上,瑣事纏身,修行之心不純,進境便有限。”

潛光君微笑道:“尊者修行,是為探索人族的上限,而在下修行,隻是為維護一方太平,在下無意於長生,隻求在有限的生命中,盡可能多做有益於人族之事。”

鳳襄雖對他的道心嗤之以鼻,卻也尊重他的執著。或許是因為潛光君從未對她流露過愛慕與糾纏,她反而願意和他待在一起,他有一種莫名的親和之力,在他身邊,她便莫名的安心與寧靜。她本隻是這個塵世的旁觀者,一心隻求修道,不知何時起,也沾染瞭他那些壞習慣,與他一起懲奸除惡、扶危濟困。山洪爆發,她看著他拼盡全力於洪水中救人,一身泥濘、俊臉污濁,毫無修道者清高之態。瘟疫蔓延,他四處行醫,不嫌棄患者一身膿瘡,親自為他們診治擦藥,救活瞭無數生命。魔族攻城,他一人一劍,對抗成千上萬的魔兵,悍不畏死……

她總是冷嘲熱諷,說他墮瞭修道者的尊嚴,然而他在洪水中救人,她冷著臉在一旁安置傷者,他四方行醫,她笨拙地抱著痛哭的孩子輕哄,他與魔族廝殺,命懸一線,她殺紅瞭眼舍身相救……

如此相伴著過瞭數十年,幾乎踏遍瞭神州每一寸土地,他已經習慣瞭,他的背後那襲紅衣的存在,那是他可以將性命交托的對象。

然而卻又漸行漸遠……

仙道萬門,猶如一盤散沙,而魔族力量卻與日俱增,他周旋於各大宗門之間,四方遊說,終於將無數仙門結成同盟,而他理所當然地被推舉為仙盟宗主。旁人曾問,他與鳳襄尊者形影不離,是不是早已結成道侶。

他沉默片刻,方微笑道:“鳳襄尊者神仙一般的人物……豈能隨意褻瀆。”

那人松瞭口氣,又笑道:“既然宗主未有道侶,那舍妹您看如何……”

他哭笑不得,婉言謝絕瞭對方的好意。他心裡早已有瞭人,隻是那人……無意於他。

相伴數十年,她從未對他流露過半分男女情意,她是翱翔九天的鳳,是他不敢褻瀆的夢。

仙盟事多,他越來越忙碌,她也越來越少出現瞭,後來還是從旁人口中得知,她去瞭東海閉關,竟然連離開,也不曾對他說一句。原來幾十年的相伴,於她而言不過如此……

再次相見,已是十年之後,她帶著靈雎島眾人參與萬仙陣佈陣之事,因為修為高深而被奉為十尊者之一。她便坐在他身旁,卻陌生得有如初次相見。

“鳳襄……尊者,這些年在靈雎島過得可好?”四下無人之時,他攔住瞭她溫聲問道。

她抬眼看他,漠然道:“有勞宗主關心,一切都好。”

然後便是毫不留戀的擦身而過……

原來那過往數十年,不過是鳳襄尊者的一段修行,卻也是他難以割舍的一場夢。

他緩緩攥緊瞭雙手,沒有開口叫住她,因為他知道,自己不配。

萬仙陣佈陣之時,須有十名尊者各占星位,頂住法陣反噬之力將法陣牽連為一體,織成一張足以覆壓魔界的大網。而十個星位之中,有一個星位是死門,守著死門的人,將會承受滅頂的打擊。

他將死門留給瞭自己。

也曾想過,臨死之前將自己的心意告訴她,或許會換來對方的冷嘲熱諷,或許會讓她厭煩逃避,也或許……她會對他有一絲不一樣的情意,會為他的愛慕而動容,會為他的死亡而悲傷。

可是那又如何,他既沒有瞭生路,又何必讓她再有不快?

萬仙陣中,厲火焚身、天雷碎骨,他咬緊牙關撐過,萬仙陣佈陣成功,魔族被封印,而他亦僥幸留下一命。昏迷數日,他終於醒來,第一時間便打聽鳳襄的消息,卻聽人說:“鳳襄尊者身受重傷,早已回瞭靈雎島閉關。”

他驚訝道:“以鳳襄的修為,不至於重傷。”

“其餘星位的尊者半數喪命,更何況是死門呢?鳳襄尊者的修為再高,也受不瞭萬雷劫火啊,那可是用來斬神的天劫啊!”

“什麼……”他心中一片冰涼,聲音帶上瞭輕顫,“可分明是我踏入死門……”

那人眼神閃爍,支吾道:“鳳襄尊者……自請入死門,她偷換瞭陣圖,讓我瞞著您。她說她修為高於您,由她入死門,方能撐住死門之劫,完成萬仙陣的佈署。”

胸腔之中忽地一陣絞痛,腥甜湧上喉頭,他眼前一黑,卻驟然間明白瞭許多。

鳳襄,鳳襄……

他掙紮著起身,不顧任何人的阻攔,拖著病體飛往靈雎島。

靈雎島的弟子恭敬中難掩悲憤,對他冷冰冰道:“啟稟宗主,我們尊者未曾回來。”

“那她又會去哪裡?”他失神問道。

“我等不知。”那人木然道,“尊者的心,從未在靈雎島,她要走,我們攔不住。”

那她的心在哪裡呢……

鳳襄的弟子對他怒目而視,字字誅心。

“宗主既然對我們尊者無意,此時又何必故作多情?她舍命入陣,原也不指望你的回報,你若有心,早在十年前便該明白她的情意。她那樣驕傲尊貴的一個人,若不是對你有情,怎麼可能守著你幾十年?天下人皆念你大仁大義,心懷蒼生,可誰又知道她?她跟著你,不圖名不圖利,蹉跎瞭歲月耽誤瞭修行,你以為是為什麼?”

是為什麼……

他竟從未仔細想過,大抵是因為不敢去想,他怎麼可能不愛鳳襄,隻是因愛生怯。她說他與旁人不一樣,不愛慕不糾纏,若他把情之一字說出瞭口,又與其他人有何區別?他隻是害怕失去她……

——鳳襄尊者神仙一般的人物……豈能隨意褻瀆。

原來那句話,她聽到瞭……

可她卻未曾聽過他的心聲,他藏在心底數十年的戀慕與渴望,從第一眼,便已淪陷。

她的驕傲,他的怯懦,讓他永遠地失去瞭她,哪怕近在咫尺,形影不如,卻終究無法感知碰觸彼此。

她的長生隻有一日,而他卻在這裡數過瞭六千年的花開花落,在她的影子裡悄然凝視,隻有在她沉睡的時候,無星無月的夜裡,他才能從影子裡脫身片刻,觸碰她的睡顏。

他們也曾有過甜蜜相依的時候,就在重逢後的三萬多個日夜,他守在她身邊,等著她每一天醒來,把前一日忘記,他便不厭其煩地告訴她一遍又一遍

——鳳襄,我愛你,從看到你的第一眼開始。

——你能不能原諒我的愚笨和怯懦,和我重新開始?

她也會原諒他一次又一次,笨拙與他親吻,紅著臉責問他為何如此嫻熟,是不是另外有瞭道侶。

他隻有苦笑,哪來另外的道侶,不過是這三萬多個白日,他都重復著同樣的告白與糾纏,熟而生巧。

然而鳳襄,終究還是會忘瞭他愛她。

他寧願自己從未踏上過天梯,可以與她有千年的廝守。可若未曾踏上天梯,他又舍不得她一人在塵世間無盡輪回。

這一切都是他的錯,為何要讓鳳襄受此折磨……

“長生久視,是神族的權柄,是人族不該覬覦的奢望,這樣的長生,是一種懲罰。”潛光君苦笑道,“你們可知,長生蓮的蓮心子,又名眾生苦。悟心草是毒,長生蓮才是藥。世人以為斷情絕愛,泯滅情欲便是大徹大悟,然而真正的大徹大悟,是嘗盡眾生苦,流盡眾生淚後,依然心懷慈悲,願意去愛這個塵世。如此,方為悟心。”

“這些年來所有開過的長生蓮都被她摘下瞭,隻是她都忘瞭。天梯隻對一人開放一次,之後吃下再多的長生蓮,也無法羽化登仙,窺見天宮。我知道,你們想要蓮心子去解悟心草之毒,那些被鳳襄留下的蓮子都被我埋在這裡。”

潛光君說著指向瞭旁邊一塊青石,謝雪臣走到青石旁,拂袖移開瞭青石,便看到瞭下面有一個洞穴,一個白色錦囊中裝瞭滿滿的赤色蓮子,散發出略苦的清香。每一個蓮子,便是兩百年的光陰。

“嘗盡眾生苦,才是真正的悟心。”潛光君說,“這些蓮心子你們拿去吧,離開這裡,不要再來瞭。”

暮懸鈴心頭沉甸甸的,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來。這六千年來,潛光君是如何度過的……

“有我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嗎?”暮懸鈴低聲問道。

潛光君看向她,淡淡一笑道:“這是神的力量,誰也無法左右,你有這份心意,我心領瞭。”

謝雪臣從袋子中取出一粒蓮子,回到暮懸鈴身旁。

“潛光君,你可曾見過司命上神,或許能從他身上下手,想辦法解除這‘詛咒’。”

“詛咒……”潛光君呵呵一笑,“是啊,這願望與詛咒何異?我當時確實有過這個想法,但是偌大的天宮,我隻見到輪鏡上神一人,根本沒有其他神官。”

謝雪臣眉頭一皺:“這輪鏡上神有些古怪,並非如他所說的‘善良’,或許他在說謊。”

“這世間從未有人見過神族,神族隻存在於傳說之中,但他所展現的能力已非凡人能及,若不是神族,還會是什麼?”潛光君斂眸思索,“不過,他確實說過,有人在說謊。”

“誰在說謊?”謝雪臣追問道。

潛光君回憶起輪鏡上神當時古怪的笑容,心中便升起一絲寒意。

“他說,這個世界,隻是一個謊言……”

《千朵桃花一世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