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高秋旻的院子裡,他放在心尖上的那個小妖奴,卻被人扒去瞭華美的衣裳,狠狠地抽瞭五十鞭。
總管公報私仇,因謝雪臣打瞭他一掌,又帶她離開瞭一日,便污蔑她偷瞭莊上貴客的衣服,得瞭高秋旻的指示,將妖奴押在高秋旻的院子裡上刑。
他揉瞭揉有些酸痛的手,憎惡地看瞭一眼傷痕累累氣息奄奄的妖奴,啐瞭一口,冷冷道:“倒是皮實,打得我手酸。”
他剛想讓人將這個妖奴拖下去,便接到瞭高鳳栩的指示,道是擁雪城的少城主看中瞭莊上的一個妖奴,令他追查是誰。總管登時冷汗就流下來瞭,他忽然意識到,那個身份不明的白衣少年,原來就是擁雪城的少城主,天生十竅的絕世劍修謝雪臣。
他看中的妖奴,自然就是剛才被他打得遍體鱗傷的零零瞭……
回想到謝雪臣那銳利冰冷的殺意,他絲毫不懷疑,若讓謝雪臣知道是他將這妖奴打成這樣,那自己這條小命恐怕就休矣。他腦中一團漿糊,隻想著該如何脫罪,支吾著沒有立時將自己知道的真相告訴高鳳栩。
天色漸暗,不知從哪裡開始響起瞭第一聲慘叫,一股淡淡的血腥氣在莊中蔓延開來,不多時,明月山莊的侍衛們終於意識到瞭,有敵襲!明月山莊的修士們莫名互相殘殺起來,長老們都被驚動瞭,出手制止瞭相殘的同門,一人沉著臉道:“是魔修附體!”
那些魔族不知何時便附身在莊中的修士身上,這幾日莊上人來人往,疏於防范,竟讓魔修趁機潛入。明月山莊的修士和下人們登時慌做瞭一團,因為他們也不能確定,站在自己身邊的親朋好友,是否已經被魔族附體瞭。
“快去稟告莊主!”為首的宋長老吩咐瞭一聲,自己留下主持大局。“看樣子魔兵入侵是蓄謀之事,莊上此時已經不安全瞭,你們立刻通知下去,讓貴客們迅速撤離。”
宋長老話音剛落,便聽到遠處傳來更加慘烈的哭嚎聲還有熊熊火光,映得他臉色更加黑沉冷峻。
“是戰魔……”宋長老臉色微變。雖有萬仙陣阻隔,戰魔本體不能親臨,但戰魔的分身實力亦不在法相之下,還能勾動人心中的殺戮之意,令人失去理智,敵我不分,變成殺戮機器。
戰魔很快發現瞭宋長老,獰笑著撲殺過來,兩人很快戰成一團,難分高下。宋長老受瞭對方幾下,氣血翻湧,而戰魔卻極難被殺死。宋長老無意戀戰,使瞭個圈套便擺脫戰魔,向高秋旻的院子飛去。
高秋旻也聽到瞭外面的慘叫聲,又見到火光燃起,她到底年紀小,害怕地躲在閨房之中不敢出來,讓總管去喊高鳳栩。總管剛走到門口,便看到宋長老臉色蒼白而嚴峻地走瞭進來。
“宋長老!”高秋旻焦急地迎上去,“外面到底發生瞭什麼事?”
宋長老沉聲道:“有妖軍魔軍入侵山莊,此地不宜久留,小姐千金之軀,必須盡快離開此地!”
高秋旻臉色一白,問道:“我父親呢?”
宋長老道:“莊主沒有回應,那些妖魔有備而來,恐怕是派出瞭極難纏的高手拖住瞭莊主。小姐,你先跟我走!”
高秋旻咬瞭咬唇,用力點點頭,道:“好。”
宋長老正欲帶高秋旻走,忽然又頓住瞭腳步,垂眸思索,道:“不,我已經被戰魔盯上瞭,我帶著小姐離開,反而危險……戴總管,你讓修士帶小姐從密道逃走,另外找一個與小姐身形相似的奴婢換上小姐的衣服,我來引開戰魔!”
總管猛地一震,轉瞭轉眼睛,顫聲道:“有一個妖奴身形與小姐十分相似!”
總管說罷便去偏院將受刑完的暮懸鈴拎瞭過來。宋長老掃瞭一眼,道:“似乎和小姐差不多身量,給她換上小姐的衣服,我帶著她引開追兵。”
總管讓一個婢女給妖奴換上小姐的衣服,不甚將她臉上的鐵面具解開落下,露出蒼白的小臉,還有詭異的妖紋。
總管道:“她身上有妖氣。”
宋長老不以為意:“我自有辦法遮掩。”
高秋旻嫌惡地看瞭一眼妖奴臉上的金紋,取出一套自己的衣服,讓人給那妖奴穿上,正好從妖奴身上扒下來的衣服還放在一旁,她便換上瞭那身衣服,皺著眉頭地拍瞭拍,總覺得還沾著妖奴的妖氣。
宋長老見總管和幾個修士護送著高秋旻從密道離開,這才拎起昏迷的妖奴扛在肩上,往另一個方向飛去。
謝雪臣答應與高鳳栩弈劍,本想速戰速決,然而高鳳栩求勝心切,見謝雪臣劍意之強超乎想象,擔心敗於元嬰之手有損顏面,竟違背瞭諾言,以法相之威壓制他的劍意,令二人僵持不下。謝雪臣心中隱隱有些不安,便在這時聽到外面傳來異動。高鳳栩是法相之軀,謝雪臣天生十竅,兩人感知敏銳,遠遠便驚覺是妖氣與魔氣的滲透。高鳳栩心中驚疑不定,不知為何有妖魔入侵明月山莊,謝雪臣卻是一清二楚,隻是他也未曾料到,桑岐的侵襲會來得如此之快!
鈴兒!
他心中一震,想到鈴兒還在莊中,立時撤劍收手,沉聲道:“妖魔入侵山莊,情況危急,你我就此罷手,還請莊主將鎖靈環的鑰匙給我!”
高鳳栩目光晦暗地看向外面的火光,慘叫之聲遠遠傳來,不絕於耳。
“謝雪臣,你似乎對妖魔的入侵並不意外?”他扔掉瞭和氣的假面,陰沉地望著謝雪臣,“堂堂擁雪城少城主,怎可能為一個妖奴與我糾纏不休,你是不是另有所圖?今日妖魔入侵之事,是否與你有關!”
謝雪臣感受到高鳳栩身上傳來的殺意,鳳眸一凜,靈氣蕩開形成護體之勢。
“在下絕對無意與明月山莊為敵。”謝雪臣聽著喊殺聲將近,心中擔憂暮懸鈴的安危,不禁俊眉微蹙,聲音中多瞭幾分冷硬,“但我知道,今日率軍偷襲明月山莊的,是半妖桑岐。”
高鳳栩瞳孔一縮,這個名字勾起他許多不好的回憶,曾令他覺得顏面掃地。
“至於他為何會選在今日來襲,我想莊主應該比我更清楚內情。”
高鳳栩聽到此處,臉色一變,舉劍攔下瞭將轉身欲走的謝雪臣。
“你都知道些什麼!”高鳳栩厲聲問道。
謝雪臣心中掛念暮懸鈴,見高鳳栩油鹽不進,不願再與他糾纏,生怕暮懸鈴遭遇不測。他冷冷地掃瞭高鳳栩一眼,萬仞在手,格開對方的法劍。
“高鳳栩,這話你不該問我!”
高鳳栩隻覺得手臂一麻,竟被謝雪臣的萬仞逼得後退瞭幾步,眼睜睜看著他飛身離去,他不敢置信地看著那個白衣少年的背影——他隻是一個元嬰,竟有如此力量……
謝雪臣的話令他心中湧起強烈的不安。他與桑岐唯一的交集,便是素凝曦。他和妙華尊者有約在先,妙華尊者將元陰玄女嫁入明月山莊,成為下一任的護珠人,而他會將復蘇的混沌珠借與鏡花谷三百年。不料素凝曦竟與魔族祭司桑岐有瞭私情,想要私奔逃婚,被撞破之後甚至在大婚之日服毒自盡。不得已,他才令素凝真假扮成素凝曦,騙過世人將素凝曦的屍身藏在莊中當成滋養混沌珠的容器。
桑岐在鏡花谷遭到鏡花谷眾長老的圍剿,僥幸逃脫,潛藏於魔界閉關多年,他以為那個半妖早已經死瞭,原來沒有……他選在現在入侵明月山莊是因為……
因為桑岐以為,高秋旻的誕辰,便是素凝曦的忌日!
高鳳栩立刻想到一個地方,他的直覺告訴他,桑岐一定在那裡——素凝曦的墳地!
高鳳栩陰沉著臉,向著明月山莊的陵園飛奔而去。
濃重的血腥味、木頭燃燒的焦味、腥臭的魔氣妖氣,混雜在一起的氣味極大的影響瞭謝雪臣的判斷,他努力地從中分辨著暮懸鈴身上的氣息,一路追到瞭高秋旻所在的院落,在院子裡看到瞭他買給暮懸鈴的發飾,不知何故落在瞭地上,但顯然她曾經出現在這裡。
謝雪臣觀察入微,隻見廳堂之上的八仙桌有過挪動的痕跡,他上前推動桌子,便看到桌下的石板緩緩移開,露出瞭一條又陡又長的密道,他跳入密道之中,聞到瞭鈴兒衣服上的香氣,頓時精神一震,急速向前追去。
修長的身形微微弓著腰在逼仄的甬道中飛馳,頭頂上傳來連天的哭喊聲,謝雪臣臉色發白,緊攥著微顫的右手,忍著上去廝殺的沖動。他隻能不停地勸告自己,這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是不能改變的事……他回來,隻為瞭一個人……
在密道中跑瞭許久,終於看到瞭出口,謝雪臣自出口一躍而出,便看到瞭覆滿白雪的松林。鋪著厚厚積雪的地上明顯有一串凌亂的腳印,其中一雙比旁人小巧許多,應是少女的腳印。謝雪臣的身影在松林之間飛速前進,一起一落,很快便聽到前面傳來打鬥的聲音。
隻見松林深處,數十個妖兵在妖將的帶領下正圍攻一群修士。那些修士一人是法相尊者,其餘也是元嬰修士,實力可謂不弱,然而妖將實力更勝一籌,魍魎手段層出不窮,令人修落於下風。一記重擊之後,那法相尊者徹底失去瞭戰鬥之力,倒在雪地之中。妖將向那個披著紅色鬥篷的少女撲去,少女向前奔逃,向前撲倒在地,眼看便要被妖將抓住,卻見一把重劍從天而降,直直插入她身後的雪地之中,將那妖將攔瞭下來。
謝雪臣的身影隨後而至,宛如天神降臨一般,將那個紅衣少女護在身後。他拔出萬仞,冷然傲視眼前的妖將。此時的他尚未突破法相,也未習得玉闕經,但憑一腔孤勇,也要將這些妖魔攔下!那妖將一開始被劍氣嚇瞭一跳,但見出現的隻是個元嬰劍修,頓時松瞭口氣。但很快他便笑不出來瞭,因為這個悍不畏死的劍修太過可怕瞭,他拼著腹部中劍也要與他換命,他是妖將又不是魔神,妖族可是會死的,他很惜命,不願意與這個劍修拼命。但他越是避其鋒芒,心生退意,便越不是謝雪臣的對手。謝雪臣最後一劍劈碎瞭妖將的妖丹,那妖將兀自一臉的不敢置信,死不瞑目。其餘妖兵見狀都駭然逃走,隻餘謝雪臣一人不支跪地。
他喘著氣,任鮮血滴落在雪地之上,眼前一陣暈眩。忽然一個陌生的聲音在他身旁響起,嬌羞地喊瞭一聲:“多謝少城主救命之恩。”
謝雪臣聽到這個聲音,猛地抬起頭,驚愕地看著眼前的少女。
她穿著鈴兒的衣服,紅色的兜帽蓋住瞭半張臉,但卻不是她!
“是你……”謝雪臣隻覺得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在一瞬之間凍僵瞭,他忽然明白瞭,明白瞭許多事……那些莫名其妙的傳言都是真的,說他拼死救下瞭高秋旻,原來真相竟是如此!是她換瞭鈴兒的衣服,讓鈴兒引開瞭妖魔的追兵!而他也被蒙蔽瞭,他在這裡,那鈴兒在哪裡……
謝雪臣心口一痛,悶哼一聲,滾燙的鮮血噴瞭出來,身體搖搖欲墜。高秋旻想上前扶他,卻被他冷酷無情地一把推開。
“是誰幫你引開追兵的。”謝雪臣啞聲問道。
高秋旻一張精致描繪的俏臉因為對方的冷漠而頓時變得煞白,她囁嚅瞭幾下,輕聲道:“是宋長老。”
她未提起那個妖奴,因為也未曾將那個妖奴放在心上。但謝雪臣一聽便知道是宋長老帶著暮懸鈴離開瞭。
“他們去瞭哪裡。”謝雪臣又問。
高秋旻搖瞭搖頭:“我先走的,也不知道宋長老又去瞭何處。”
謝雪臣眉頭一皺,轉身便走。
高秋旻愕然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喊道:“你不和我一起走嗎?”
但那人去得堅決,竟一個回眸也沒有給她。
謝雪臣猜想,宋長老極有可能帶著鈴兒把追兵引向對立的方向。他一刻不敢停息,提著一口氣禦劍疾行,飛出百裡地。夜間風雪正緊,他逆風而行,忽然聞到瞭風中送來的血腥氣,低頭凝神一看,便看到瞭數十個妖兵魔兵正圍攻著一個須發皆白的法相修士。
敵軍之中還有兩名實力堪比法相的妖將與魔將,那兩個妖魔一左一右逗著人族法相,將他磨得疲憊不堪,他們才哄笑著以多欺少,撲上去撕咬他的身體。
宋長老死死咬牙,他知道,妖族不似魔族靈智低下,他們最是多疑,若是自己輕易將這個假小姐給瞭出去,他們心裡定然會起疑,隻有自己死戰不退,他們才會相信自己以命相護的少女就是真正的高秋旻。妖將要拖延時間,這也正中他下懷,隻要拖延足夠的時間,小姐就能逃走……
宋長老強撐許久,渾身被妖兵魔兵咬得鮮血淋漓,鮮血流瞭一地,無力再支撐法相,被妖魔二將聯手擊殺。妖魔二將尚未來得及高興,便又見一名白衣劍修殺出。
那金虎妖將不耐煩地齜著銳利的獠牙,朝謝雪臣目露兇光,陰狠道:“一個小小的元嬰,也敢在我們面前放肆!”
謝雪臣小心翼翼地抱起暮懸鈴,昏迷中的她皺緊瞭眉頭,因為他的碰觸發出痛苦的呻吟。謝雪臣一怔,拉起她的袖子,一眼便看到瞭新添的鞭痕。
——是那個妖奴總管!
謝雪臣強抑著後悔與心痛,顫抖著掀開她的裙擺,露出纖細的腳踝。因為被強行帶離鎖靈環的束縛半徑,觸發瞭鎖靈環內的禁制,無數的倒刺深深紮入骨髓之中,電流在她經脈之間穿刺帶來刮骨抽筋一般的劇痛,讓她昏迷之中仍不由自主地抽搐。宋長老自然是不會理會一個戴著鎖靈環的半妖被強行帶離明月山莊會受到什麼樣的折磨,在他看來,這個半妖與死人無異。
“是個妖奴。”金虎妖將也看到瞭那個鎖靈環,憤怒道,“被那個老的騙瞭!”
誰能想到一個法相會拼死保護一個妖奴。
“都殺瞭吧。”魔將嘿嘿一笑,露出噬殺的殘忍笑容,“來都來瞭。”
謝雪臣猛地抬起頭,一陣風雪吹開他額前的發,露出那雙殺意錚然的鳳眸,竟讓兩個妖將魔將都生出一絲莫名的顫栗。下一刻,萬仞一劍破風,散發出霸道凌厲的劍氣殺至眼前!
“這劍氣!”妖將駭然避開劍芒,不敢置信地看向少年劍修。明明隻是元嬰修為,為何能有這麼強的劍氣!
一個名字掠過他的腦海——天生十竅,謝雪臣!
很少有妖魔知道,天生十竅到底與普通修士的差別在哪裡,也很少有人,能逼他使出全力。
一個大境界的差距,數十強敵的環伺,謝雪臣沒有絲毫恐懼與退意,他左手抱著那虛弱的妖奴,右手揮使法劍,寸步不讓,悍不畏死,竟殺得敵人心驚膽戰。
魔將雙眼赤紅,被壓得徹底失去瞭理智,身形陡然膨脹瞭起來,露出不死不休的瘋狂戰意。
謝雪臣的鮮血一滴滴地落下,染紅瞭身下的雪地,也不經意滴在瞭她的眼角。
鴉翅般的睫毛輕顫,她緩緩睜開瞭雙眼,聲音輕輕響起。
“大哥哥……”
屍山血海之中,他死死護著她,鳳眸斂去殺意,低下頭看她,柔聲道:“鈴兒,別害怕。”
妖魔環伺著將要撲上來,想要將已是強弩之末的少年徹底誅殺。
謝雪臣抬起一隻手,輕輕按在她的後腦勺,將她摁在懷中,聲音輕顫著自胸腔處傳出。
“鈴兒,別看。”他說。
眉眼之間,謂之神竅,世人修行,先開陰陽二竅,再開神竅。有人說,天生神竅者,是神人轉世,應運而生,承天之命,肩擔社稷,心系蒼生。
他也原以為,這便是自己的宿命。他的命,不屬於他自己,屬於這天下蒼生。
可他終是為瞭一人,舍瞭這條命,隻願護她餘生無憂,平安喜樂。
神竅之中發出奪目的金光,比金烏更加讓人目眩神迷,然而所有直視這道光的妖魔眼中都滲出瞭鮮血與黑氣,心膽俱裂想要逃離。但來不及瞭,一陣轟鳴之聲響起,撕裂黑夜的光芒也吞噬瞭一切生命,將那些妖魔徹底碾為塵煙。
*
“鈴兒,你快走……桑岐很快會來……”
“大哥哥……大哥哥,你怎麼啦?你是不是很疼?”
“鈴兒,聽話,快走。”
“大哥哥,我們一起走,你說好,要帶我一起走的!你不能騙我!我不要自己一個人!”
“鈴兒……你要好好的……”
謝雪臣知道,他已經沒有時間瞭,這具身體的生機斷絕,他的靈體沒有附著之處,被震出瞭體外,暴露於風雪之中。他終於明白,何為時磨,他這不屬於這個時空的靈魂,在這一刻被發現瞭,一道來自時空之力的擠壓幾乎將他的靈體碾碎,逼迫著他離開這方世界。
謝雪臣強撐著跪倒在地,痛苦地看向抱著自己屍身的女孩。
她看不到他,隻知道失去瞭生命中唯一愛護她的人,心上的痛甚至超過瞭身體的疼痛。
她哭著說:“我隻是一個妖奴,除瞭你,沒有關心我,沒有人愛我,你說我帶走,我信瞭的!剛剛他們打我,我一點都不難過,我想大哥哥很快就會帶我走瞭,以後每天都能和你在一起,隻是想想,我也覺得很快樂。”
“大哥哥,無論你去哪裡,我都跟你一起去……”
——鈴兒,快走……
謝雪臣無聲地喊著,淚流滿面。他隻想她平安無恙,卻不曾想,他自以為微不足道的溫暖,竟成瞭她此生不能承受之重,讓她願意為瞭他而死,也願意為瞭他而活。
她將他背在瞭背上,眼淚洶湧著看不清眼前的路,她死死咬著自己的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但是卻控制不住渾身顫抖。
“大哥哥……你別走……”
鎖靈環奪去瞭她的力氣,她跌倒在地,與冰冷的屍體撞在瞭一起。
風雪又兇又急,像是為誰舉辦一場盛大的葬禮。
大雪一層層地覆蓋住他的眉眼,他的身體,想要把他從她身邊奪去。
“啊啊啊——”
她攥緊瞭他的手,發出痛苦的悲鳴,如杜鵑泣血,又如雛鳳清啼。
忽然,一股龐大浩瀚的氣息自她體內湧出,蒼白的面容上,妖異的紋路猛地發出金光,似有生命一般遊動瞭起來,她的鬢發被這股雄渾的氣息吹得凌亂,烏黑濕潤的雙眸覆上瞭淡金,那股力量猛然沖破瞭鎖靈環的束縛,鐵環炸裂,鮮血自腳踝處噴濺而出,她卻渾然未覺得疼痛。
她心裡隻有一個信念——讓他活下去!
不惜一切代價,讓他活著!
源源不斷的力量自她孱弱瘦小的身體中湧出,淡金色的光芒沒入他冰冷的體內,她一眨不眨地盯著他毫無生氣的容顏,想要把自己的一切都給他,但似乎並沒有任何意義。
他的身體依舊冰冷。
“大哥哥……”她稚嫩沙啞的嗓音嗚咽著,顫抖著撫摸他冰冷的臉頰。
方才的動靜引來瞭更多的妖魔,她踉踉蹌蹌地站瞭起來,拖著血流不止的腳踝,拼著一口氣向前跑去,想要引開追兵。
她不知道,有一個人,始終跟在她身後,和她承受著一樣的疼痛與悲傷。他親眼看到瞭一切的發生,卻無力阻止。她體內那股玄妙的力量湧入他的身體之中,在眉間凝成一點朱砂,緩緩地重鑄著神竅。她卻以為自己未能救活他。
她也不知道,那股力量離開瞭她的身體,也帶走瞭她臉上玄異的妖紋。
那本不是妖紋,而是混沌之氣不受控制而造成的外溢,而如今,她卻將天下人夢寐以求的力量給瞭他。
謝雪臣隻能眼睜睜地看她耗盡力氣,跌倒在雪地裡,無力再起。
銀發黑袍的半妖緩緩走到她身旁,屈膝半蹲,伸出修長的食指撥開她半覆著小臉的烏發,露出一張虛弱至極的蒼白臉龐。
“凝曦……”似乎感覺到瞭一縷熟悉的氣息,他垂下眼,低喃瞭一聲,將她輕飄飄的身子打橫抱起。
謝雪臣想要追上,卻被人按住瞭肩膀。
“你當真想死在這裡嗎?”身後傳來輪鏡上神輕柔的嘆息。
話音剛落,他便感覺到一股拉扯之力將他帶離瞭那片冰天雪地,那幾乎碾碎元神的疼痛驟然散去,他卻無力支撐,跪倒在地。
輪鏡上神眼含悲憫地看著他。
“謝雪臣,七年前,吾便在輪回鏡中見過你。”輪鏡上神開口道。
謝雪臣肩膀一震,低垂的頭顱卻沒有抬起,墨發垂落掩蓋住他蒼白冷峻的容顏,將心中的沉痛與悔恨深藏。良久,沙啞的聲音響起:“你早知道,我回到過去,也無法救回鈴兒,卻故意誘我回去,重蹈覆轍。”
輪鏡上神伸出手,輕觸冰冷的輪回鏡,感受到時之砂從指尖劃過。“你知道於吾而言,什麼是時間嗎?”
他沒有去等待謝雪臣的答案,而是自顧自地說瞭下去。
“開始即是結束,起點亦是終點,吾可以隨意於過去和未來往返,卻隻能是個觀察者,不能對過去和未來做出任何改變。每一個改變,都會產生一個不一樣的世界。”輪鏡上神的話玄妙無比,觸及瞭這個世界的本質,竟發出洪鐘之音,如醍醐灌頂。“同樣,於司命神官而言,這也是命運的本質。所有的結局,都寫在開始之前,所有的逆天而行,亦在天命之中。”
謝雪臣緩緩抬起頭,註視著高深莫測的神官,啞聲問道:“我有何錯,鈴兒有何錯,受如此天命安排?”
輪鏡上神虛抬眉眼,漆黑的雙眸仿佛吸收瞭所有的光,幽暗得令人心悸。
“吾乃司辰,亦看不穿天命。”他徐徐低下頭,凝視著一身血衣的謝雪臣,“但有一‘人’曾說,讓吾在此等候,會有一人為吾解開天命。”
“吾以為,你便是那人。”輪鏡上神緩緩移步,走到謝雪臣身前,“你身上擁有混沌之力。混沌之力,可逆因果。”
“可我連鈴兒都救不瞭。”謝雪臣沉痛閉眼。
“你可以救她。”輪鏡上神虛點瞭一下謝雪臣眉心的朱砂,朱砂微微一亮,神竅之中湧出瞭磅礴的靈力,“混沌珠將殘存的力量給瞭你,因此無法蘇醒,隻要你自毀神竅,混沌之力便會回到她體內,隻是如此一來,你便會徹底死去,身死道消。”
謝雪臣鳳眸一亮,心頭湧起狂喜,顫聲道:“隻需自毀神竅便能救她?”
輪鏡上神點瞭點頭:“吾方才所言你可聽清楚瞭?”
謝雪臣淡淡一笑:“聽清楚瞭,不過是將本屬於她的東西還給她。”
“唉……”輪鏡上神輕聲嘆息,“能走過斬神臺的,皆是癡人。”
謝雪臣唇角揚起一抹淺笑,緩緩閉上鳳眸,眉心朱砂徐徐亮起。
他的道,是寧折不彎,一往無前,他的心,是無私無我,無情無愛。
但他的道心,終究是崩毀瞭。
神竅發出耀眼的光芒,將浴血的身影吞沒,那一襲血跡斑駁的白衣在光芒中逐漸變得模糊,仿佛被無形之力碾成瞭淡金色的粉塵,虛浮於空中,最後化為輕煙,不復存在。
這世間,再無謝雪臣。
而那一縷金光流轉的混沌之氣也向下界而去,回到瞭它的來處。
擁雪城上的那人睜開瞭眼,一滴淚自眼角滑落,左胸口似乎空瞭一塊。
這世間,再無謝雪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