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然而他睡不著覺,這也是報應。他至少說瞭五十二年的嘴:他具有驚人強大的睡眠能力,他一沾枕頭就“著”,他可以利用五分鐘打盹,他可以大會上,汽車上,起飛前起飛中起飛後持續打起呼嚕,他一輩子沒有吃過安定、舒樂安定、速可眠、眠爾通,他是愈睡愈精神,愈精神愈出活,愈出活愈能睡。他還忽悠說,養生的關鍵是睡眠,悠悠萬事,唯睡為大。
尤其最最缺德的是他無意中折瞭一回當地一個大紅人的面子。大紅人,女,海歸,企業傢,慈善傢,教育傢,愛國黨派的省級學長,省政協副主席。他得到榮幸去陪紅人吃佳寧娜潮州菜館,副主席滔滔不絕地講述自己每天要做多少事,日理不夠萬機也有八千八百機,她說她一天隻能睡四五個小時覺,可能說到這裡她意識到瞭一直是自己女聲獨唱,便掃瞭一眼,看到沈卓然,覺察出他也是個頻繁出鏡者,便禮賢下士地說:“沈先生這樣的知名人士,您還能睡什麼覺哇!您說說,您一天能睡多少覺?”
沈卓然蔫蔫地答道:“九到十個小時……”
他看到,大紅人的臉色立刻變瞭。
是他太不厚道瞭,他本來應該嘿嘿哼哼兩下就過去瞭,不該誠心撅紅裡透紫的副主席呀。終於,他遭報應瞭。
在淑珍走瞭之後,他幹脆在深夜大睜著眼睛,不睡,不醒,不哭,不笑,不思,不愁,不驚……什麼都不,百不千不,他幹脆感覺自己的並不存在,他已經感覺不到自己存在的必要,已經失去瞭存在的理由。回傢晚瞭,他已經不需要給淑珍打電話。一個新的飯局,他已經沒有淑珍可以商量去不去和如果去的話送什麼禮物。遇到一個討厭的人,他已經沒有可能向淑珍說一句刻薄的話解恨出氣。沒有瞭淑珍的呼應、疑問、分擔、惦念、抱怨和慶幸,他的活與不活究竟還有多少區別的必要?
沈卓然哪裡去瞭?他似乎在問自己。沈卓然並沒有隨淑珍而去。沈卓然確是魂不守舍。色空空色,沈非沈,卓非卓,然不然。沈卓然不是沈卓然,沒有淑珍陪伴,他怎麼可能是姓沈的卓並然?也就沒有必要懷疑自己不是沈卓然瞭。沈卓然變成瞭一片空白,傢是空白,生活空白,口腹空白,閱讀空白,言語空白,共享空白,睡眠空白,失眠其實也是空白,生命的痛苦還是空白。
睡不著他幹脆集中精神想,比如說,我壓根兒就沒有出生,比如說淑珍就壓根兒沒有出生,比如說,這個入夜無眠的糟老頭子,壓根兒就不是我,這兒不可以是也沒有理由是第一人稱,而隻是,最多是第二人稱與第三人稱。一切都會迎刃而解。“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這是《紅樓夢》,至於無礙與茫茫紛紛,也許還隻是後話。
誰讓他誇誇其談地在電視講壇上大講元稹的“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呢?誰又想得到,轉眼到瞭“獨坐悲君亦自悲”的當兒,而“百年”竟並沒有“幾多時”啊!
淑珍卻是走得英勇。她早早留下瞭遺書。她得知難以挽回以後堅決要求停止某些無益的搶救器具操作,她表示並無遺憾與懊悔,她講瞭對於此生特別是卓然的滿意之情……她說她不懼怕任何新的經驗,包括到另一個世界去。卓然最最不能忘記的是淑珍的遺容,那麼安詳,那麼從容,那麼平常得大氣盎然!
是卓然對不起她呀,對不起,對不起,其實他仍然有不軌之夢,其實他仍然有看圖片看電影而思有邪的可笑復可悲,雖然絕無什麼不妥的行為,是感恩心滌蕩瞭他的胡思亂想,其中包括對一個歐洲女歌手的特殊感覺……
他也曾吹噓自己的健康,七十多歲瞭還能夠連打幾局網球,還能中速跑步八百米,還能吃一斤半肉片的涮羊肉,還能盛夏在深水海面上遊泳一千七百米。因為他少年時代太弱,他尤其註意保護自己,他不敢嘗試任何的不健康的癖好與方式。
這一切都隨著淑珍的遠去而一去不復返瞭。他的兩腮開始凹陷,他的頭發開始幹枯脆落,他的膝蓋動輒吃不上勁,他的口氣日益濁惡,他的視力聽力明顯下降,莫非我也該走瞭?我是一個軟弱的,明白地說,怯懦的人。“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李清照《聲聲慢》裡這兩句話,小時候他以為是李詞人嘆息自己長得太黑,明明說是獨自怎生得黑嘛!為此,他與淑珍之間有多少調笑!後來知道是說獨自怎樣挨到天黑!他更願意將“黑”解釋為語助詞,那就是說,守著窗戶,好一個“守”字!孤孤單單一個人,怎麼得瞭,怎麼活下去噢!
果然,獨自很難活下去。有些事情你一直認為是很遠很遠,凡是認為很遠很遠的事情都會突然變得很近很近,就在你的身上,就與你同桌同室同床同聲同氣。不,死神並不獰惡,死神並不穿黑色的道袍,死神也絕非冰冷,死神很活潑,很親熱,很——你甚至於可以說“祂”很隨意,是你的老朋友。他向你調皮地一笑,眨眨眼,問道:“怎麼樣,哥們兒,還不過來?”然後向你張開瞭雙臂。
然而老沈不甘心,他不相信自己已經行將就木,他還沒有準備好立即隨淑珍而去,他猛吃各種催眠中西藥物,包括醫生告訴他某種進口好藥,是重要的學長同志也會服用的。
他仍然覺得自己沒有睡著,其實事後證明他睡瞭好久。他二十三點躺下,四點過半醒過來,如果沒睡著他不可能安靜地連續躺臥五個半小時,且無輾轉反側。睡眠過程中他的耳邊一直淅淅瀝瀝,他聽著似雨又像耳語更像蟲鳴的聲音。人生是一種起伏揚抑的噪音。他一直想著“我仍然睡不著覺”、“仍然我覺睡不著”,卻突然張開瞭眼睛,看到瞭窗簾縫子中透過來的晨光,而且,最重要的是,耳中響起的不再是淅淅瀝瀝的聲音,雨陡然停止,耳語突然遠逝,鳴蟲突然凍僵,而一種城市特有的類似轟隆轟隆的機械性金屬性吵鬧聲響,接管瞭他的被睡眠的單調鬱悶的呻吟延續。他的耳聞進行瞭徹底切換,他現在的醒證明瞭他的可能低效與無感覺、卻仍然不容置疑的睡。
被入睡數次後他的身體狀態略有改善,他吃瞭一次豬肉大蔥餃子,他吃瞭一次打鹵面,他吃瞭黃花魚,就瞭一點泡高麗紅參的藥酒。
他腹痛如刀絞,他被診斷為急性膽囊炎,他做瞭急診手術。由於是急診手術,術前沒有來得及傾瀉胃腸,手術後便秘,前後五天沒有排便,急急使用開塞露,乃至超量,一旦破門而出,猶如堤壩崩潰,四面噴薄而出,全身全床都是糞便,兒子剛從國外趕回,與他共戰一宵,鬧瞭個不亦樂乎,他甚至想到瞭生不如死的命題。值班護士可能熟悉這出戲,隻慷慨地發給傢屬一卷卷衛生紙,絕不吝嗇,人則遠離他的病房,眼皮也不向此房間動一動。
但他還是感謝致敬於醫護人員,疼痛,麻醉,手術,刀光之災,血污,無微不至,使他從痛不欲生漸漸回陽,穿戴雪白的護士們用熟練的操作清潔著、處理著、拾掇著他的傷口和帶傷的軀體的這一部分與那一部分,包括他自己也不喜歡多看一眼多摸一下的部分,使他漸漸康復,一天好似一天,她們是真正的救苦救難的天使。
出院不久,一位病友,一位年齡級別與待遇都比他高的新結識的夥伴來看望他,並且向他提出瞭再次建立自己生活的建議。簡單地說,要給他介紹對象,告訴他立馬就可以娶上一位資深的貌美護士長。這樣,他主訴的一切苦處,失眠、失魂落魄、頭沉頭暈、孤獨、驚悸、虛汗、腳心冰涼、食欲減退、給正在國外邊工作邊求學的獨生子增添瞭太多的負擔(四個月前剛為他的母親趕回來一趟,這次又趕回來與他一道進行糞便大戰)……都會迎刃而解。
“夫人去世瞭,你還活著,為瞭去世的夫人,你也必須好好活著,為瞭兒子,為瞭國傢人民老天爺,哪怕是什麼都不為,隻因為你還沒有死,你明明是大活人一個,你隻能好好活著,你沒有其他任何不同的選擇……這裡我要明確地告訴你,不論是誰,是多麼孝順的孩子,是朋友,是領導,是特級護理員,誰也代替不瞭老婆,老婆老婆,是生命的基石,是男人的保命稻草。因而……所以……必須……完全用不著……”口若懸河的病友說。
“畢竟現在不是唐宋元明清民國,五四運動已經過去九十年,而五四前一年魯迅就發表瞭《我之節烈觀》,就是在舊社會你也不存在不節不烈的問題……”廳長級病友對他掬誠以告,按此人的水平,不,說不定此公已經享受到副省級待遇。
廳長副省級友人往他手機裡發送瞭一張彩照,這張彩照十分養眼,美與不美,俗與不俗,一抹夕陽,一捧殘霞,一朵欲萎的鮮花令沈先生心痛,令沈先生心亂如麻,血壓升高,失眠更失,不安更不。淑珍,淑珍,你怎麼走瞭啊,你一走,我怎麼全亂瞭套瞭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