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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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美國的航班是明天中午。

在今天結束之前,方園必須見到兩個人。

現在,方園正坐在下午4點半的地鐵裡,趕往上海一所著名的大學。

他首先要去見的是外甥女米娜,她來上海已有好幾天瞭。

這兩天,每當方園想起米娜已人在上海,而自己還未曾探望,真是很過意不去的,更何況妹妹方芳還托他交代這外甥女在滬的註意事項。

本來方園早該去為米娜接個風瞭,隻因他傢中近來遇上瞭這麼多意外事,實在沒精力,才拖瞭下來。而明天他就將前往美國,這一去,回來都已是10天後瞭,赴美期間又正值老婆海萍手術期,媽媽趙姨送飯、陪夜,她倆自然無法去看望米娜,所以今天他無論如何都得見到這個遠道而來的女孩。

地鐵在飛馳,擠在車廂的人流中,方園滿臉疲憊,在站與站之間的明滅光影中,他想象著外甥女米娜的樣子,眼前閃現的都是她小時候的天真模樣。

米娜寄養在上海的那些年,是她的嬰幼兒期。所以,這個來自大洋彼岸、遠離父母的小孩,向這邊的親人們呈現瞭一個孩子最可愛的階段。

方園那時候是多麼喜愛這個天真無邪的小孩。

米娜比朵兒大瞭幾歲,當朵兒還是毛毛頭的時候,米娜已經能與大人交流瞭,並因父母不在身邊,顯得尤為乖巧。每次方園海萍抱著朵兒去爸媽傢,小米娜早已在那邊等著瞭,地板上是她列成一隊隊的大小玩具,歡迎小baby朵兒的到來;而方園他們走的時候,朵兒的小手裡偶爾會攥著一個玩具不肯撒手,小米娜就會說“妹妹拿去沒有關系”,問她為什麼這麼大方,她說自己是好心腸的寶寶。

記得有個春天的中午,方園靠在媽媽傢陽臺沙發上打瞌睡,迷迷糊糊中,感覺小米娜帶著蹣跚的朵兒過來瞭,她們在旁邊玩耍,小鳥般的咿呀之聲縈繞在老屋裡,這聲音與穿窗而入的午後陽光、窗邊桂樹的綠影,讓方園恍惚來到瞭一個夢幻的農場,他暈乎乎地想,這樣子,不要長大,永遠一起,無憂無愁的,那有多好。

那也是爸媽那間老屋最有生氣的時光,後來小米娜去美國讀小學瞭,老屋空靜瞭下來,有時候方園回那邊,發現老人都在想她。他自己也在想這個小女孩。她畫在墻上的蠟筆畫還清晰可見。

時間過得是很快的,五六年後米娜讀中學瞭,暑假隨媽媽回上海探親,已是美國加州陽光少女的形象瞭,再後來她上大學瞭,如今的模樣就等著方園此刻去探望瞭。

地鐵輕輕晃動。一個人,哪怕最親的親人,隔著千山萬水,十幾年,幾個照面,一些階段就掠過去瞭。這麼想著,方園有些感傷。

方園與米娜約在第五教學樓一樓大廳碰頭。

米娜下午在那裡上課,5點鐘才下課。

方園趕到的時候,早瞭7分鐘,他就站在大廳裡看著樓梯,看著那些陸陸續續下樓來的年輕人,這裡是國際交流學生上課的地方,那些年輕人有著膚色各異的臉龐,也有他們這個年齡段共有的特質——陽光、漂亮、不諳世事。

這質感,與此刻落地窗外已籠罩瞭一整天霧霾的灰蒙世相,形成反差。

後來方園看見一個牛仔衫、披肩發的苗條女生走下來,他一眼認定她是米娜,因為她有著與朵兒相似的臉龐和鼻子,甚至乍一眼,他看到瞭朵兒的影子,這是他們傢的痕跡,再打量,嘿,眉眼間還有點小米娜時的嬌憨模樣。

她站在一堆國際學生中,一眼就是中國小孩。

現在她對著他在招手,嗨,舅舅。

相認,激動,寒暄之後,方園對外甥女米娜說,我們一起去吃個飯吧。

他問米娜喜歡中餐還是西餐。

其實他希望她說西餐,雖然這附近也沒什麼正規西餐,但有星級賓館的自助餐,雖有點貴,但賓館食材什麼的總是放心點,她初來乍到,腸胃還不像我們這樣已適應瞭這邊的各種狀況,而自己明天一早還要出遠門,她還是吃得安妥點好。今天方園可能有點想多。近來傢中麻煩事不斷,讓他總是忍不住亂聯想。

但米娜笑著說,還是中餐吧。

方園也理解,畢竟在國外待瞭這麼久,對中餐感興趣,小孩呀。

方園就帶米娜去附近一傢本幫菜館。從校門走過去,15分鐘。

一路上,米娜告訴舅舅自己對中國文化很感興趣,這兩天的課也很有趣,學書法,學中國畫,自己的中文需要來這裡進行鞏固……

這麼個女孩,走在方園身邊,說著中文,背著單肩包,神態沉靜,乍一眼,她與那些正從附近寫字樓裡下班出來的中國年輕白領沒什麼兩樣,但方園仔細看,還是有點不一樣,哪裡不一樣瞭?明朗感,還是神態?一下子說不清,反正有點不一樣。呵,當然應該不一樣,她是在那邊長大的嘛。

而在應對她的談吐之間,方園就越來越覺出瞭不一樣,比如她語言習慣性的客氣表達,比如問話的適度感,比如有些古怪的句型,比如總在想詞兒——由此你就不知她是在顧及中英文切換時的準確表述呢,還是顧及你的態度、情緒,其實這一點,方園懷疑自己可能也給她同樣的疑惑。說得清,說不清,不能說清,以及不可以說白,好多個層次,噼裡啪啦的,浮在面前,於是,方園甚至覺得,面前的這個米娜,可能還不如她小時候那麼容易說得彼此明白。

還有,方園意識到她其實不認識這裡的字。果然,後來她指著十字路口的一幅路牌,告訴舅舅:不認識。

在前往餐館的路上,他們就這樣略微費勁地交流著。當一群穿著校服的中學生從他們身邊經過時,米娜高興地告訴舅舅,前幾天去西雅圖看過朵兒瞭,她很可愛的,跟他們差不多。

跟他們差不多?方園笑瞭笑,說,朵兒應該會比他們輕松一點。

這些正貼著學校外墻根走著的中學生,是方園眼熟的,每天下班路上,他都能看到這樣三五成群的小孩。他知道,此刻是他們下午課程與晚上夜自修之間的一點空檔,所以大多數人手裡拿著從校門口小店買來的酸奶、棒冰、裡脊串和炒粉幹,他們穿著深色校服,踢裡蹋拉,像一隻隻小胖鵝出來放風。他們讀瞭一天書而顯得略憨瞭的臉神讓方園憐惜。他知道這是他們一天中最放松的時刻。

那傢本幫菜館,裝修得既古色古香又時尚精致,原木桌椅,紫色圍幔,很文藝腔調,讓米娜相當驚喜。

方園見米娜歡喜,覺得帶她來這裡是對的。

但他點菜的時候,又有些犯愁瞭。對於蔬菜,對於肉類,對於清洗……反正我們平時愁著的,想得多的,這一刻,他全都想著瞭,誰讓他對面坐著的不僅是自傢小孩,還是個外國人哪,雖然看不出她是外國人,但她的腸胃可沒咱這樣已有歷練。

他對著菜單,研究瞭好一會兒,點瞭幾個,並對服務員說,少放點油。

然後他對米娜說,你還記得嗎,小時候你在我們這裡最喜歡的是肯德基,你人生第一次去肯德基是在咱們中國上海,所以那時候外婆就笑你,“反正以後你在美國有得吃炸雞腿”。

米娜笑瞭,挺認真地說,但在美國我喜歡中國食品,因為小時候我是在這邊長大的,吃外婆做的菜。

時光、空間與味蕾記憶間的轉換,總是連帶著記憶中的那些親人。

他們相互詢問兩邊傢人,他們還好嗎?

舅舅方園說,我們這邊好的,今天朵兒媽媽有事,你外婆晚上出來不方便,加上我明天去美國急匆匆的,所以等我從美國回來後,大傢一起再來看你。

聽舅舅說要去美國,米娜有些吃驚,問,明天去美國?

方園說,是啊,這次太急,都沒來得及跟你媽媽說,呵,你看,你剛從那邊飛過來,我就要飛過去瞭。

米娜說,但願你喜歡美國。

方園“嗯”瞭一聲,就想起妹妹方芳的所托,於是他向米娜指瞭指窗外。

窗外是傍晚時分的城市街頭,馬路上閃爍著一片汽車尾燈的紅光。方園告訴外甥女,你媽媽有些不放心,其實也是對的,因為你剛來,不知道這邊的情況,最近霧霾比較重,你待在學校裡少出去;還有這裡的交通,與你們那邊也不太一樣,要註意安全,你路又不熟,少在外面跑;另外,街邊的小吃不要亂吃,聞著是香噴噴的,但有不少是蠻可疑的……方園還說到瞭諸如路人搭話、詐騙短信,等等。他瞅著米娜支棱的眼睛,心裡又有些不安,於是趕緊笑笑,寬慰道:其實也沒這麼嚴重,但既然提醒,總是把事紮堆講,往重裡講,這樣感覺就有些緊張,對不對?但其實不會全是這些壞事,隻是要你瞭解一下,不同的環境,包括人的想法、信任度,有些情況是不一樣,這樣自己可以有合適的應對。

他心想,是該跟她講的,像這樣一個女孩,看上去完全是中國人,但隻要同她說幾句話,就知道她不太一樣,因為她對這裡很多東西沒有概念,這個樣子,就不可以不多個心,比起那些金發碧眼,別人一看就知道是外國人的,更需要多個心。

他想,這樣的小孩,不就像移到瞭那邊又突然被移回來的一株植物嗎?由此,他還飛快地想到瞭自傢的朵兒,哪天她回來,也得這樣重新適應生態系統嗎?

面前的米娜突然笑瞭笑,輕聲說,舅舅,我知道,我們在臨行前一天,專門看瞭錄像,上瞭課的。

米娜眼睛裡閃過含蓄的眼神,這讓方園心裡又有一些奇怪的滋味,他端起茶杯,搖頭道,那邊錄像說我們這邊的,也不一定客觀、真實。

等著上菜的時間裡,米娜向舅舅介紹瞭她的專

業,以及本次遊學的訴求。米娜說到瞭她喜歡的戲劇,說到瞭這兩天國畫課的有趣,說到瞭她對當下中國藝術潮流的關註,說到瞭今後自己想從事的中美文化貿易。

她還問舅舅,小時候跟外婆去看過的評彈、越劇,現在還能看到嗎,有演出嗎?

雖然方芳托他這個當哥哥的,從他的角度,提醒外甥女註意學業的專業性和時間的寶貴性,她的專業是商科,有些東西隻能是喜愛,有些領域比如戲劇需要天賦,有些領域就業面比較窄……

但此刻,這孩子眼睛裡的興奮光澤,童年記憶,和仿佛與生俱來的中國文化基因,令他實在不忍心潑哪怕一滴冷水瞭,再說,幾分鐘前不是有過一堆黯然的提醒瞭嗎?否則今晚也太敗氛圍瞭。

菜一盤盤上來瞭,熱氣騰騰。一邊吃,一邊聊天。米娜留意到瞭餐廳背景音樂是小野麗莎的《玫瑰人生》。那種輕吟淺唱,襯著窗外對面樓宇的萬傢燈火,層次深邃,很符合城市的情緒。

她告訴舅舅,其實這兩天自己已經在上海跑過很多地方瞭,上海很大,自己蠻喜歡的。

方園說,哦,講講你喜歡上海什麼?

米娜的表情說明她又在找詞瞭。

她告訴舅舅自己喜歡這裡的理由——很現代,路、建築,還有廣場,是年輕人城市的感覺,活力,好玩,有機會的感覺,還有熱鬧,喜歡熱鬧,還有,在這裡,周圍全是自己這樣的人……

全是自己這樣的人。方園睜瞭一下眼睛,心裡似有剎那觸動,這個記憶中的小米娜,飛到彼岸,又飛回來瞭,此刻在這昏黃柔光中完全是個大人的模樣瞭,她在說她喜歡上海。其實哪怕她不說,自己也知道,因為隻要想到她最小的時候是長在這裡的,隻要想到在大洋那邊她覺得自己是中國人,那麼誰都可以懂她為什麼喜歡這裡。她喜歡就這麼飛回來瞭,飛到小時候媽媽帶她走的地方,哪怕現在媽媽有一百個勸阻,並讓舅舅有一百個提醒,她還是蠻喜歡的。

方園想,人生就是這麼不可思議啊,她從那邊飛回來,而自己明天卻將飛過去,因為朵兒已經飛過去,在那裡瞭……這真是奇怪,飛來飛去,此岸彼岸,愛與哀愁,因為什麼人與人而各有不安?

方園由此有些恍惚,眼前又掠過好多年前的那個午後,那間灑滿陽光像夢幻農場的老屋,兩個小姐妹像一對小鳥……那時候他多希望她們永在身邊。

現在米娜在問,舅舅,我想去看外婆,你說什麼時候去好?

方園回過神,說,這個不急,等你適應這裡一點瞭再去,因為去外婆傢要轉好幾路地鐵和公交車。

米娜突然問,我媽媽講外婆最近很容易發火,我去有關系嗎?

方園一怔,心想,不知方芳在跟她說啥,怎麼會呢?

原來,前天方園媽媽趙姨在接女兒方芳打來的越洋電話時,兩人又鬧別扭瞭。方芳原本是來告訴媽媽“米娜來上海瞭,過幾天來看你”,哪想到趙姨這些天因為兒媳海萍病瞭、兒子要趕去美國、自己下周要陪護海萍開刀、朵兒那邊找不好住傢……心事滿滿,接著女兒打來的電話,突然堵心,心想“本來你還可以幫你哥減輕點壓力,但沒有這點心”,於是埋怨女兒道:“總打電話問你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是問不出來的,都是空話。”方芳就有些緊張瞭,知道媽媽又在指以前的事瞭,方芳趕緊轉移話題,說“米娜要來看你”,以為會讓媽媽高興起來,但哪想到媽媽說:“讓她別過來看我,我看著她心裡難過,我從小把她帶大,現在看到她難過,因為你沒這點心,我曾經付出的現在讓我心痛瞭,小米娜在我們這邊的時候,不光我和你爸,還有方園,費瞭多大的力啊,而現在你對朵兒沒這點心……所以讓米娜別來瞭,不是不想見,而是想起這事心裡沒法過去……”

方芳放下電話,哭瞭一場,心情黯淡瞭一整天,她還好像看到瞭女兒米娜興沖沖地走進媽媽傢的老屋,媽媽給她冷臉的樣子。於是方芳想,小孩又不知底細,會委屈的。於是方芳趕緊給米娜發瞭微信,讓她先別去看奶奶瞭。她說,奶奶最近容易生氣,比上次在機場對你說過的還不好,你緩過這一陣兒,再去。

所以,米娜有點蒙瞭,現在問舅舅這事。

現在,方園對米娜說,不會的,你去看外婆,她會很高興的,她經常說起你,很想你的。

看時間不早瞭,方園起身,對米娜說,我晚上還要去見一個人。

米娜感謝舅舅來看她,說,下次得讓我請舅舅吃飯。

隨後方園將米娜送回學校。後來,方園坐在返回的地鐵上時,想起下周海萍要動手術,媽媽可能會在醫院、傢裡兩頭跑,所以剛才忘記跟米娜說一聲瞭:外婆最近有事,你兩個星期以後去看她比較好,而最好嘛,是等舅舅從美國回來帶你過去。

(本章完)

《小別離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