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的生活藝術傢如何在海島生活?|全職爸爸第四十六周工作報告
毛姆有一篇名為《紅毛》的短篇小說,寫瞭薩摩亞小島上,一個白人青年和土著少女陷入熱戀的故事。那地方離湯加不遠,他形容土著少女的一雙大眼睛,仿佛棕樹下兩汪寧靜的水潭,皮膚就像夏天一片成熟的麥田。
少女帶著少年,住進一間當地人的小屋。“兩條睡覺的草席,一片破鏡子,一兩隻碗就是他們的全部傢當。”小屋四周有很多芭蕉,少女把它們拿來烤,作為他們儉省的晚餐。她知道怎樣拿椰子做出可口的食物,河旁的面包樹供給他們果實。少年有時去礁石上釣魚,有時晚上提瞭燈籠去捉龍蝦,碰到什麼節日,他們就宰口小豬,在火熱的石頭上烤……
小陳像個土著少女一樣,來湯加的第一天出門轉悠,帶回來一袋袋的食物,七八隻椰子,一大串香蕉,一隻冷凍雞,兩大袋吐司,其中最卓越的,是一隻巨大無比,臉盆一樣大的螃蟹,和一大袋貝殼。
小孩跟在後面,眼睛裡全是光,“媽媽,貝殼!活的貝殼!”
作為一個謹慎的大陸人,我不得不追問一下:能吃嗎?
小陳滿不在乎地揮瞭下手,能吃,怎麼不能吃?烤烤就能吃。
他打開廚房裡的烤箱,開始琢磨:這個烤箱怎麼用呢?
我的疑慮更上升瞭一分。租的民宿除瞭沒有空調,其他都十分現代,聽說主人一半時間住澳大利亞,一半時間住湯加。唯一不太能接受的是,從房間到客廳,都是大大的落地窗,一半是紗窗,一半可以關起來。土著人的生活似乎是半開放式的,沒有空調,你永遠不可能關上落地窗,裡面會變成一個大蒸籠。開著窗,浩蕩的風吹進來,吹起印染的藍色窗簾,啊,也吹走瞭一大半的隱私。
毛姆的小說裡,白人總會建造自己的房子,那些房子跟當地人的不一樣,遠遠就能看見。我們租的房子,外表跟當地人的一模一樣,一整間屋子分為兩個部分,一部分是三十平米的臥室,一部分是寬闊約八九十平米的客廳,包含著一個開放式廚房。
太大瞭,沒有安全感。
但是小陳在廚房開始做飯的時候,很神奇,我感覺房子變小瞭,房間裡到處都是人間煙火味,他把那隻臉盆一樣大的螃蟹,架在平底鍋的鍋沿上,這是廚房裡最大的一個鍋。隨著熱氣蒸騰,螃蟹開始掙紮起來,我一下有點慌。
這好像有點殘忍啊?
畢竟是這麼大的一個螃蟹……大自然培養它多不容易……而且這樣能吃嗎?
小陳沒說話,他已經開始吃烤出來的貝殼瞭,福建人吃貝殼跟嗑瓜子一樣,好像他們生來就該如此。一邊吃一邊點評:或許這個貝殼不應該這麼煮……
他買的貝殼可能是國內一種叫貴妃蚌的東西,我在飯店吃過,裡面會放上很多蒜蓉和粉絲。在中國人超市,小陳帶回來醬油,芥末,粉絲,還有兩顆大蒜。
我以為他要給我驚喜,沒想到他跟土著一樣,隨便烤烤完事瞭。
螃蟹煮著煮著,側身掉入鍋裡,開始紅瞭。接著他開始忙活另一道菜,獻給小孩的椰子雞湯,小孩跟我一樣,對吃貝殼持保留態度,他隻為瞭貝殼本身瘋狂。
看著小陳在廚房用榔頭敲碎螃蟹的殼,再用另一把刀大砍椰子,我不得不佩服他,真是生活的藝術傢,我隻是生活的弱雞,如果一個人來,每天最多用白面包和水果填飽肚子。
隻要稍稍停下手,現代文明的另一個敵人,蒼蠅,很快停在盆子上。
小孩看到蒼蠅飛落,哭起來:蒼蠅爬過瞭,怎麼辦?
小陳漫不經心地用礦泉水沖瞭一下章魚,好瞭,吃吧。
土著人,我在內心說著。
當晚9點多,兒子開始趴在沙發上說肚子疼,好久沒看過不舒服的兒子瞭,問他哪裡疼,他從心臟開始比劃到肚臍,這一片都在疼!
我內心撕裂瞭,我的天,在湯加這種地方,該怎麼辦?半夜叫急診嗎?
小陳給兒子喂瞭一頓藿香正氣丸,又不知道從哪裡弄出來一碗雞粥,說:吃瞭就好瞭。
小孩勉為其難吃瞭一口,大聲說道:我要吐瞭!
隨即在地上吐出一大攤章魚。
這該死的章魚。
吐完奇跡般的,小孩說,沒事瞭,我現在餓瞭,可以吃瞭嗎?
他嚼瞭一大隻雞腿,喝瞭一大碗粥,跟半小時前判若兩人,馬上又活蹦亂跳地近乎煩人瞭。
小陳松瞭一口氣,說:看,恢復能力多快,沒事。
出於做母親的本能,我又開始擔心瞭,到底是因為什麼呢?海鮮?蒼蠅?中暑?吃太多?
老實說,帶上一個女的,去落後地區生活,可能是件非常煩人的事,我可不會跟白人青年一樣,快快活活地一頭紮進熱愛自然的生活。當父子倆在南太平洋小島靜謐的夜空下沉沉睡去,我一般都開著電腦,享受片刻文藝青年的孤獨。
然後,會聽到各種奇怪的聲音。島上的公雞,大概是整個島最勤奮的動物,24小時都在打鳴,每天半夜叫得最起勁,一隻雞連著一隻雞,喔喔喔個不停。緊接著,是一種鳥咯吱咯吱的叫聲,有點古怪,不過還不算可怕。最可怕的是豬叫聲,就是小說裡說的什麼宰頭小豬。湯加的豬,個頭極大,這些黑乎乎的豬經常在大海裡遊泳,然後半夜開始嚎叫,一陣令人可怖的聲音,讓人頭皮發麻。
有天睡著睡著,我清晰地聽到外面有金屬的碰觸聲,趕緊一腳踢醒小陳:你聽!什麼聲音??
小陳睜開原本就是一條縫的眼睛,醒瞭兩秒鐘後,告訴我:是狗。
還有一天早上,不知道為什麼,外面傳來沙沙沙的聲音,不會是響尾蛇吧?
我總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揣測這座人間天堂一般的小島,不知道有多少次,半夜不敢靠近窗,總覺得外面黑漆漆的夜裡,會有什麼讓人大吃一驚的東西,啊呀,看過那種土著人的木雕嗎?個個兇神惡煞一樣,上面塗著花紋,這玩意沒準就在院子裡站著呢?
小陳和兒子一點不怕,他倆就像一對沒頭腦,哪裡都敢去。
把中餐館列入黑名單後,我們陸續去瞭幾傢島上的西餐廳,湯加人吃得真可怕,連續吃瞭好幾頓,竟然沒有一樣菜,能讓我說出,喔,還不錯嘛,這種評語。幾乎所有的菜,都是我心目中的高熱量垃圾食品,叫一杯白葡萄酒,發現是甜滋滋的,叫一份t骨牛排,牛肉也是甜滋滋的,本來就高熱量的奶酪千層面,上面還澆瞭一大份奶油醬,服務員都是甜美可人的胖妞,笑起來咯咯咯,而且一笑就停不下來。有一天吃完飯,已經近晚上十點,穿過中心城區回傢,發現鎮上的小炸雞店裡,坐滿瞭一桌子黑漆漆的胖妞胖小夥。
喔,小鎮青年的夜生活。
他們快快活活坐在裡面,喝著大杯飲料,但絲毫找不到書中那種擁有金黃色肌膚和水汪汪大眼睛的土著少女,聽說稍微勤奮一點的年輕人,都去瞭新澳打工。
小陳在湯加最濃墨重彩的一筆,是某天下午,提回來一大袋龍蝦,那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大的龍蝦,被人敲碎瞭腦袋,還能看出來鮮活猙獰的面目。
他搓著手準備大幹一場,兒子在院子裡,已經跟鄰居小孩玩成一片,我抱著雙臂站在廚房邊緣,看著三隻大龍蝦,陷入深深的思考。
怎麼徒手做龍蝦?那是小陳的問題。
我的問題是,如何處理房子裡越來越多的蒼蠅,一開始隻有一兩個,後來小孩進進出出,蒼蠅乘虛而入,很快,變成瞭一隻隊伍。
蒼蠅削弱瞭房子裡的文明氣息,讓我變得非常煩躁,好幾年沒在私人生活領域見過這麼多蒼蠅瞭。世界上所有地區的蒼蠅,都是一個德性,看起來真夠討厭的。
不過萬幸,湯加的蒼蠅靈敏度欠佳,隨手拿起一本書,手起書落,一隻蒼蠅應聲死亡。啊,這痛快的感覺,隨後在小陳目瞪口呆的臉色中,我一口氣打死瞭七隻蒼蠅,每一次都是,惡狠狠地一記,“啪——”,彈無虛發。
呵呵,讓你們看看誰是生活的藝術傢。
我回頭看小陳,一邊警告他:看見沒,惹我的下場就是這樣。
在湯加的最後一個夜晚,跟往常一樣吵鬧,公雞打瞭一夜的鳴,豬也叫瞭一夜,各種奇怪的聲音,從不知道什麼角落躥出來,但這時候我已經沒那麼害怕瞭。
幾個小時前,我們開車去瞭北部的一個海灘,小陳把租來的日本小轎車,開得像越野車一樣,然後停在一大片花花綠綠的墳地前,我讓他往後停一點,“你你你,你都壓到這個墳瞭!”
他照例滿不在乎,沒事的,你看別人也把車停這裡。
離我們最近的一個墳地,裝點得像隻大蛋糕,上面插滿五顏六色的假花,一個土著婦女的大幅彩照,插在裡面。我在腦海中朝她說瞭聲:sorry……
不過她看起來挺和藹的,好幾個當地小孩,正在墓碑裡跑來跑去。很奇怪,這裡的小孩,從來不去海邊玩。
又一輛車停在墳地前,一輛跟我們一樣大小的小轎車,車上下來五個兩百斤的胖女人,快快活活地去海邊的大石頭上擺出姿勢,拍下到此一遊的照片。
我站在海邊,想到毛姆所有小說的結局,都是白人青年不辭而別,或者快活兩三年後,瘋瞭一樣懷念文明世界。
以前覺得這些城市動物虛偽,在海島生活瞭整整一周後,我是這麼想的,這些白人青年,可真能熬啊,居然能在這裡靠椰子和面包果,呆上好幾年。
小陳花瞭整整一個晚上的時間,烤龍蝦,吃龍蝦,吃到後來,他說:我今年都不會再吃龍蝦瞭,吃夠瞭。
離開湯加這天,我們一傢人都有點如釋重負,這的確是一個人間天堂一般的小島。
但是,小陳說:怎麼一點旅遊項目都不開發呢?
我松瞭一口氣,從這天開始,終於不用擔心,夜晚外面有什麼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