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琥珀(九)

等宣夜他們趕到的時候,琥珀和煙柳的打鬥已經基本結束。

煙柳的銀絲被斷,斷成九截,每一截上都染著琥珀的血。

而琥珀喘著氣,和煙柳對持,身周氣旋流動,散發著從未有過的殺意和戾氣。

“雅禁,幫幫琥珀!”遲雪情急高聲,一把便扯住瞭宣夜衣袖。

煙柳的形勢頓時不利,作為一隻狐貍,她自然懂得審時度勢,在心有不甘又瞧瞭琥珀幾眼之後,也終於將腳一跺,顧不得平日姿態,跌跌撞撞便奪路奔進瞭樹叢裡。

“雅禁你應該收瞭她!”跟在煙柳的背影後面,遲雪還在指手畫腳。

“為什麼?”宣夜反問:“你憑什麼知道她就是惡人?”

遲雪就愣瞭,捂住自己的心,一時覺得痛楚難當。

“因為琥珀恨她。”他慢慢道,朝琥珀走近:“為什麼我能知道你在想些什麼?為什麼……你要這樣怨憎你自己?”

琥珀踉蹌,雙手捧臉,終於還是不能抑制自己的軟弱,跪倒在籬落旁邊,雙肩聳動嚎啕大哭起來。

“他死瞭。”在替籬落看過脈相之後遲雪道:“他沒有怨氣,魂魄已經離體,投進輪回去瞭。”

琥珀漸漸停止瞭抖動,雙手離臉,眸子空濛,漸漸現出一種澄明的琥珀色,愣瞭一會,才道:“他不要我報仇,他要我過我想過的日子。”

“他想要修成女人,原來是想要我解脫……”語聲無限唏噓,如草木疏黃,瞭無生機。

一旁替宣夜他們領路的胭脂滾瞭過來,倚在她腳邊,吱吱嗚咽。

琥珀於是抱住瞭她,跌坐在地上,兩人相依,說不出的孤苦無助。

“雅禁。”傻裡傻氣的遲雪回頭,瞧向宣夜:“我們……”

宣夜不語,隻一指彈出瞭月瑩,五指握刀,指向琥珀身後。

“不!”琥珀猛醒,一個踉蹌立身起來,擋住莫邪:“他沒有錯,他真的沒有錯,你聽我說,你聽我說!!“

“他沒有錯。”將故事說盡之後琥珀又重復:“他隻是個蒙昧的可憐人,我求求你,你放過他!”

“碧璽是你姐姐?她是病死的麼?那為什麼又和那個狐貍精扯瞭瓜葛?”遲雪蹲下身來,這麼遲鈍的人,也捉住瞭故事的漏洞。

琥珀便開始咬唇。

“你要知道,一個謊言,便意味著你所說的全部都是謊言。”

“狐族的族長,原來並不是煙柳。”琥珀握拳,終於下定決心:“有一天煙柳來找姐姐,說跟姐姐做樁交易,隻要姐姐助它登上族長之位,她便和姐姐達成約定,兩族共安十年。”

“怎麼助她做上族長呢?你姐姐也不是他們狐族的人。”傻唧唧的遲雪立馬又問瞭句傻唧唧的問題。

“現任族長仍在,煙柳自是做不出族長的。”琥珀嘆氣,緩緩搖頭:“所以這唯一的法子,便是她姐姐煙淮去死。”

姐妹操戈,所以這狐族雖然昌盛,但卻掩不住的血腥齷齪。

所幸的是碧璽和琥珀並不如此。

拖著血污殘破的身體,還橫亙在琥珀和莫邪之間。

日子過得越久,碧璽便越覺得自己活得如此刺目多餘。

關於她們的景況,煙柳到底知道多少,她並不清楚,她隻知道,是煙柳的這番話使她下瞭最後的決心。

煙淮靈力高強,依著現在的她,自是無力和她一戰。

但若她能豁瞭出去,願拼盡修為和她同歸於盡,那卻是不無可能。

狐族重信,從此貂族便能休養生息。而她,也將不復存在。

多麼完美的結局。

所以她決定瞭,不與琥珀知會,將一切安排停當之後,便孤身挑戰煙淮,去赴瞭那個必死之約。

“莫邪她現在歡喜我,可隻是年少癡枉,等我死瞭,過個三年五年,墳上長草,他也不過就是清明憑吊,燒些紙錢流幾滴眼淚,就那一日,還會傷心一回。”

等回轉之後,氣隻剩瞭一口,碧璽卻還是剛硬,撫著琥珀,連一滴淚也不曾掉。

“至於你還願不願跟他,那都是隨你。”說這話時她甚至還替琥珀擦淚:“我隻有一個心願,那便是死時能齊整些,不現出原形。到時候你再使個障眼法,替我遮瞭傷口,讓他替我落葬,總以為我還是那個完整的碧璽。”

“我要你們起誓,關於我的事,你們在他面前不許提起,永遠不許提起。我這一輩子要強,實在折不起這個顏面。”

就這一句,便是碧璽在這世上的最後一句。

從始至終,她都不曾承認自己喜歡過莫邪。

為瞭什麼,她日日輾轉,又為瞭什麼,她要拼死留住人形,留住在莫邪心裡最後的念想。

這一切的一切,她都不曾開口,至死剛強,把心事全都咽進瞭肚裡。

“就這樣姐姐死瞭,他們彼此鐘情,本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到這裡琥珀終於將事情全盤說瞭出來:“如果不是姐夫突然回來,他們的結局也不會是這樣。”

宣夜不語,指尖仍凝住月瑩。

“所以他沒有錯,他隻是個單純的獵戶,心思最最簡單不過,連個彎也不會轉。”琥珀連忙上前,雙目灼灼看著宣夜:“所以您放過他吧,我求求你。”

“做人的時候他的確沒有錯,可是做惡靈之後,他吸過人的怨氣,曾經害過人命。”

“那是他不自覺的,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可是他已經做過。”宣夜冷聲,巖石一般不可撼動:“隻要做過,就要付出代價。”

所有希望,至此終結。

琥珀開始後退,每踏一步,腳下草木便枯黃一分,黃得詭異,略帶澄光,便好似她一雙幾近透明琥珀色的眼。

宣夜仍舊握刀,可卻覺得心卻驀地被一把手握住,莫名其妙的,開始不由他心意跳動。

起先是勸慰,一句一句,要他慈悲。

再然後他的心就開始越跳越緩。

“背負著這麼大的秘密,註定要枉負你不想枉負的人,這麼累,又何必繼續……”

他聽見自己依稀在跟自己說話,漸漸的,竟似已經說服自己的那顆心,讓它停止跳動。

呼吸已經不能連續,眼前漸暗,他隻依稀能看見琥珀站在彼端,長發漸漸褪色,也變成一片澄黃,周身開始滲出魔意。

“因為私念,你便要害死人命,用你的通靈之力來殺伐屠戮,琥珀,這真是你想要的麼!”

拼著最後的氣力,他將月瑩隔空拋瞭出去,同時高聲,言語似刺,頓時錐破瞭琥珀心房。

最後的最後,月瑩終於刺進莫邪眉心,而琥珀披散著長發,也終於跪地,放棄掙紮。

“我可以放出些他的靈力,讓他蘇醒,給你讓他知道真相的機會。”宣夜不動,刀在莫邪眉心,卻始終沒有刺進。

“他愛的是碧璽,完美的神一般的碧璽,他們兩情相悅,就是恨,也是發自他對碧璽的真心。”琥珀掩臉:“我不覺得他需要真相,這真相太過殘忍,他不需要,也背不起。”

“那你呢。”一旁遲雪很小聲。

琥珀便不說話,慢慢矮下瞭身去。

那廂月瑩發威,莫邪的魂靈便好似一抹塵煙,慢慢被吸瞭去,永生永世都將不得自由。

永生永世,他歡喜的,隻得一個碧璽。

至於她的心,那隻是風過拂柳燕穿雲隙,過便過瞭,痕跡淡薄,憑誰也無需記起。

“我不要緊。”

最終她道,長發垂瞭下去,接天連地,都是一片枯黃。

《半夏(無憂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