貿然闖上門就是因為羅曼吃準瞭周慕孫不願意給別人看笑話,果然,他默默領著她來到吧臺,遞給她一杯水,他說,你身上酒氣好重,我討厭酒鬼。
羅曼剛好渴瞭,一飲而盡。
周慕孫原想提醒她這是漱口用的,又覺得閉嘴算瞭。
他說你要吃東西嗎,我去給你拿一點。
羅曼按住瞭他的手臂,她眼睛裡蓄滿瞭柔情,跟剛才發瘋的樣子判若兩人,她輕聲說,謝謝你那天來小區找我。我每次生病一個人在傢躺著,就會忍不住想,我死瞭以後多少天,才會有人破門而入發現我。
“現在我突然沒那麼擔心瞭。”
周慕孫淡淡地說:“人都死瞭,為什麼還要在乎這種事情。”
“當然會在乎。人不是光靠吃飯喝水就能活的。人需要被喜歡、被想念,那樣被記掛著的一秒鐘,才算是活著的一秒鐘。”
羅曼有點自嘲地笑瞭:“從這個角度說,我也不算活著。我好像沒有投入地去愛過誰,也沒有被誰強烈地愛過,我以為自己會有瞭不起的作品,但隻是寫我自己也看不上的東西。”她望向周慕孫:“你呢,你在乎什麼呢?”
“按你這個標準,我死瞭八百年瞭。”周慕孫言簡意賅地回答。
“我知道你有錢、有女人……但,你不想再熱烈地追求其他什麼東西嗎?”
羅曼終於說出瞭自己知道的關於周慕孫的最大的秘密:“我搜過你,你是建築學院第一名畢業的,為什麼後來沒有再做下去?”
周慕孫沒有回應後一個問題,他隻是說:“擁有還不夠嗎?”
“我覺得——”羅曼偏頭看向他:“人隻有熱烈地去追求什麼東西的時候才會感覺到快樂。”
面對著周慕孫沉默的側臉,羅曼拿起手機,把準備瞭很久的微信終於一鍵發送,她說:“來,我給你打個樣吧。”
手機靜靜地放在桌子上,微信是發給Co姐的,內容很簡單,羅曼告訴她,這個劇本自己不想再寫下去瞭。她想寫自己相信的東西。
周慕孫看著屏幕,上面出現瞭很久的“對方正在輸入”,但最終隻有兩個字:隨你。
他想起大學的時候,他在校門口的一傢小店吃飯,發現斜前方那桌就是自己的室友和他父親。倆人點瞭兩碗雲吞面,沉默地吃,父親吃得很快,沒一會碗就空瞭。
挨得很近,所以周慕孫聽到室友說,我再給你買一份叉燒吧。
父親說夠瞭。
兒子堅持要買。
父親說,那就再來一份撈面吧。肉不頂飽。
周慕孫全程都低著頭不敢打招呼——室友幫人代考被抓,前兩天被學校開除瞭,這次應該是父親過來接他回傢。
吃完瞭,周慕孫跟這對父子一前一後往宿舍的方向走。
父親跟兒子說,你行李都收拾好瞭嗎,我幫你一塊拿下來。
兒子說沒多少東西,就一床被子一些書,我自己跑兩趟就行瞭,你在樓下等我吧。
周慕孫怕室友察覺到他跟在身後,故意拐進路邊小店買瞭杯咖啡,等到他也快走到宿舍樓下的時候,看到有個人影迅速地往下墜,砸在瞭地面上。
正是室友。
等在樓下的父親發出一種類似野獸的嚎叫聲。
周慕孫整個人動彈不得,拿鐵全潑在瞭身上。
他覺得他承擔瞭一半的罪孽。這個活原本是他的,訂金都拿瞭,最後僅出於某種不安的直覺,他退還瞭這筆錢。於是這個活落到瞭室友的頭上。
室友跟他一樣,是憑借著獎學金維持生活的人,聽說考一門拿一萬,動瞭心思。
找人代考的那個男生也被開除瞭。他父親又把他送出國,正是他現在餐廳的合夥人。他們重逢的時候,周慕孫已經是前妻傢族體面的一分子,於是他們迅速地重新熟絡起來,在哪都稱兄道弟,仿佛是多年老同學聯手創業的劇情。周慕孫也假裝忘瞭,大學的時候,他們根本連話都不說。
他認識很多的“羅曼們”,懷抱著野心來到大城市,30歲瞭一無所獲,想要的錢和愛都沒有得到。她們在他這裡找出路,但當然是要失望的。他也習慣瞭女人們的這種失望。他並不愧疚,他對世界的失望也是一樣的。但隻有這一個羅曼問他:“你不想再熱烈地追求其他什麼東西嗎?”
也隻有這一個羅曼說:“我來給你打個樣吧。”
是羅曼的啜泣聲把周慕孫拉回現實,他說你哭什麼。
羅曼驚異地瞪大雙眼看他:“寫完大綱本來就能拿第一筆錢瞭。煮熟的鴨子扔瞭,換你你不哭啊?”
周慕孫噗嗤笑瞭,他說,你餓嗎,我給你做點東西吧。
建築師改行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美國米其林三星的好幾個主廚都是建築系的,學的東西到底還是有用的——周慕孫做出來的意面,擺盤都格外有空間感。羅曼掏出手機來想拍,看到周慕孫臉上露出那種“果然”的表情,又收起瞭。
“為什麼不拍?”
“不想你覺得我會拿這一頓飯暗搓搓跟別人炫耀。”羅曼一邊狼吞虎咽一邊總結:“你被女人慣壞瞭。所以總是覺得很懂我們。”
周慕孫用神情表達瞭“難道不是嗎?”
“對女人們來說,你也隻是一個戰利品。男人用泡到最搶手的女人證明自己,女人也是。”
周慕孫倒沒有被激怒,還是很氣定神閑地反問她:“你怎麼知道……”
羅曼截斷瞭他的下半句:“如果你不孤獨,你現在就不會坐在這裡瞭。”
周慕孫突然起身離開,羅曼猶豫瞭下要不要去追他,最後決定還是先把意面吃完,過瞭會,他又走瞭出來,手裡捏著一個東西,遞給她看。
羅曼語氣有點不確定:“這是大蒜?”
“嗯。做意面剩下來的。”
“我不吃。”大蒜加在意面裡也就算瞭,一個完整的烤大蒜,她是怎麼也咽不下去的。
“你要吃。”
“為什麼?”
“因為我吃瞭,”周慕孫把大蒜塞進她嘴裡:“你也吃瞭,就不會覺得有味道瞭。”
羅曼剛咽下大蒜,就驚訝地看到周慕孫俯下身來,親瞭親她。
羅曼在那一刻忍不住想,Co姐熟知那麼多甜寵劇的套路,但她絕不會想到,男女主角的第一個吻,是大蒜味的。
第二天,羅曼沒有把這個吻告訴陳凱西。
不然,她就要面臨紛至沓來的問題:你有問他你倆算什麼關系嗎?你們後來呢?
羅曼突然不想把那個大蒜味的然而仍然讓她心動的一吻強行拖進這一地雞毛的拷問裡,出於心虛,她格外急切地催促:“你跟鄧星野提瞭轉發的事嗎?他怎麼沒動靜?”
鄧星野是個俗人,但羅曼喜歡跟俗人合作,錢貨兩訖、幹凈利落。
她不相信鄧星野會如此地“不專業”。
“羅曼”,陳凱西終於咬咬牙說出瞭實話:“我討厭這個人。”
講完瞭簽售會的插曲後,陳凱西靜靜地等待羅曼的反應——她其實有點期待,像是小學生把扶老太太過馬路寫進日記裡等候老師表揚的那種心情——她目光灼灼地看向羅曼。
羅曼是激動瞭,然而不是感動壞瞭,而是氣壞瞭:“我辛辛苦苦給你策劃這麼久,你居然因為他罵瞭我,你就前功盡棄瞭?”
陳凱西愕然。
“是你有求於他,又不是他求你,憑什麼要別人符合你的三觀?”
羅曼氣得捋起袖子,然後她突然摘下手上的表,指著上面一個小小的褐色的疤給陳凱西看:“我第一個署名的劇本,是跟著一個大混賬一起做的。他有煙癮,每次開劇本會回傢,我整個人都跟在尼古丁裡浸泡過一樣。有次會議室裡找不到紙杯,我就說,我用手替你接著吧。那個混蛋不知道是真忘瞭,還是故意的——他最後在我手腕上撳滅瞭煙頭,留下瞭這個疤。”
“但我仍然感激他。因為他真的給我署名瞭。”
“出來做事,委屈、憤怒、不甘……都是多餘的,情緒是最不重要的東西。”
看陳凱西坐在椅子上,低著頭一動不動地聽數落,羅曼又有點懊惱——這又不是她的事,她這麼投入幹嘛呢?
她正想走開去喝杯水緩和一下氣氛,陳凱西伸手摩挲瞭一下她的手腕,抬起頭兩眼含淚,噘著嘴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
陳凱西說:“你為什麼從來不告訴我這些。”
“告訴你幹嘛呀?”羅曼試圖用吊兒郎當的語氣來沖淡空氣裡的抒情氛圍。
“那我就會覺得——你看不起我也是應該的,我就不會老生你氣呀!”
隔瞭一會,陳凱西怯生生地說:“其實我有一點別的想法。”
她拿過自己的iPad,點開一個PPT(雖然隻是幾行字,但還是給字體用心地加瞭“飛來”特效),在羅曼的目瞪口呆中娓娓道來:“我覺得我單做飯,也做不過別人,但你不是說網友都愛八卦嗎,我就想,把我周圍那些人都邀請來一起做飯、閑聊……聊著聊著,總會有真心話漏出來。不是有個綜藝叫《比弗利嬌妻》嗎,我想做一個那樣的東西。”
羅曼心裡有點服氣,但不得不提醒她:“你這個要是歲月靜好路線的,那多半網友不愛看;要是腥風血雨型的,倒是滿足觀眾窺私欲瞭,但你跟她們的關系就岌岌可危瞭。”
陳凱西胸有成竹地說,那你不用擔心,我知道找誰。
同樣胸有成竹的還有鐘傾城。她在地鐵上收到瞭江涯的消息,他問她說,一起吃個飯嗎。
鐘傾城秒回:“好啊。”
然後她對身旁的林寧說:“我下站就下車,我有點事,你晚上別來找我瞭。”
出站的時候,鐘傾城才發現林寧默默跟著她下車瞭,她徑直往前走,林寧就不聲不響地跟著,傍晚五點的三裡屯北小街人那麼多,他也沒有跟丟她,眼看要到壽司店瞭,林寧突然拽住瞭她的衣角:“你不能不去嗎?”
鐘傾城轉過身來,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我們倆是很開心,但我們不是為瞭開心來到這裡的呀。”
“如果同樣的事情發生在我身上——”
鐘傾城迫不及待地回答:“那我就會替你買一身合身的西裝,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送給別人。然後祝福你好運。”
林寧迷惘地看著她:“我看過網上關於你的那些八卦……但我一直不覺得你是那樣的人。”
鐘傾城先是一怔,繼而反應過來,他指的是大學時候前男友爆料她的那些事,她第一反應是傷心,被喜歡的人直戳傷疤總是不好受的,但她很快聳聳肩,朝他笑瞭,語氣平靜又遙遠:“八卦總是無風不起浪的。可能是你看錯人瞭。”
林寧迅速反應過來自己的失言,他想再拉住她的手,但鐘傾城頭也不回地進門去瞭。
鐘傾城走進壽司店,卻發現江涯正站在玄關處跟一個女星寒暄。女星是來給經紀人過生日,看到江涯本來想招呼一塊吃,看到鐘傾城才秒懂。鐘傾城跟她微笑點頭示意,然後跟江涯一同上樓,走進包廂,她脫鞋坐下,然後對江涯說:“她本人看起來氣質更好。”
江涯不置可否地一笑。
鐘傾城說:“你笑什麼?”
江涯說,我以為你會問我,她跟那誰的事是真的還是假的呢。
那誰是一個已婚男導演。
鐘傾城心想,自己雖然不紅,但也知道圈內八卦多半都是真的,但她隻是拿起濕紙巾擦瞭擦手,說那也是她的本事,那麼多人都跟他睡過覺,但隻有她一個人混出來瞭。
果不其然,服務員敲門,拿進來一壺熱清酒,他說隔壁客人送過來的。
鐘傾城挑挑眉,意思是就這做派,她不紅誰紅?
江涯不搭理她,埋頭看瞭好一會菜單,才突然冒出來一句:“你這麼晚單獨出來跟我吃飯,不緊張嗎?”
鐘傾城替兩人都斟好清酒,然後主動碰瞭碰江涯的琉璃酒盅:“面對著一個一無所有的女演員——導演,我琢磨著,現在怎麼都該是你緊張啊。”
江涯放聲大笑。
在笑聲裡,鐘傾城低頭看瞭眼手機,羅曼給她發消息說,那個小男孩攝影水平好嗎?你覺得他能給陳凱西拍視頻嗎?
鐘傾城麻利地回復:“這活我替他接瞭。羅曼,謝謝你。”
然後她舉起杯子,再次誠心實意地對江涯說:“導演,你這麼忙還能想到我,我真開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