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被鎖在命運的箱子裡,我感受到瞭烏龜不能翻身的無奈
都搬完貨車車廂還空瞭一大半。梁代文正招呼司機先行離開,示意顧逸上車。顧逸猶豫瞭幾秒,伸手讓梁代文先進,琢磨著再上樓一趟。結果她一條腿剛邁進去車就開瞭,右腿在外面跟著蹦瞭三步:“哎我還沒進呢!”
司機說噢喲冊那,伐好意思。
車子停下來,顧逸反倒不上車,轉念上樓在509門縫塞瞭個紙條:“讓你們不開心,我真的特別抱歉,以後歡迎來ounce看開放麥親自感受脫口秀,後會有期。”
再跑出來,天色被燈光映得橙紫,貨拉拉卡車停在小區門口,梁代文抬起頭時有些倦意:“出租車先走瞭,我再叫一輛。”
原來梁代文在累的時候,臉上會有些類似於“神色”的東西,並不是毫無反應。他黑色的燈芯絨外套蹭得黃一塊灰一塊,瞭解的不多也知道,他有點潔癖。顧逸被此情此景觸動,拽著梁代文跳進瞭空著的車廂。摸到梁代文溫熱的手臂,顧逸心想,這麼聽話的習性不知道是哪裡學來的。
車子一發動顧逸就慣性向後折瞭過去。梁代文正好在她身後,被她一把撞在車門當瞭肉墊。門鎖得嚴實,梁代文吃痛吭瞭一聲,顧逸覺得非常不好意思,梁代文說沒關系,我就當挨瞭一悶棍。
她算是看明白瞭,梁代文這種人早年不該隻是沒有朋友,朋友沒把他套麻袋打死已經是給面子瞭。車廂不知道之前有沒有拉過人,顧逸打開手電筒照瞭照,四下漆黑,愣是搞出點劫後餘生相依為命的感覺。她抽瞭抽鼻子,梁代文在黑暗裡說,又在我身上發現什麼新東西瞭。
“沒有啊。”總不能直接說,我發現你暗戀我瞭吧?
她拿出手機給餘都樂發瞭條信息:“我在去梁代文傢的路上。”
“進展這麼快?”
“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搬出來瞭,暫時挪去他傢住。”
“這還不是我想的那樣?”
“因為他自作主張把我的房子給我退瞭。算瞭,反正已經社死瞭,我趕緊找房子就是。”
“顧逸,不是這樣的,這不是你和他談戀愛最好的時機嗎。接下來你要把自己包裝好瞭,千萬不要再吊兒郎當的,要和他交流喜劇技巧,聊文學和藝術,讓他知道你哪怕逗不笑他,也是個有富足靈魂的女孩。還有,要穿成套內衣,真絲睡裙,舉手投足要像在你們雜志市場部那樣端著,身體乳連手指縫都要抹到,直接轉正瞭就省房租瞭。”
“用力過猛。我不是和你講過嗎,市場部那些和luxurybrand打交道的人每次出去見客戶都要借包租衣服。”
“這叫包裝。職場形象在三分鐘之內建立,戀愛也一樣。和他近距離見面,要展示性感,性感!”
“餘老師,你忘瞭嗎,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場景是ounce的開放麥,剛才他從我老巢給我搬完傢,我底褲都給他看見瞭。”
“沒事,觸底反彈。”
“你這時候用什麼諧音梗啊!”
正在對著手機飛快打字,黑暗裡飄出個聲音:“這麼快就和別人商量去我傢的對策瞭嗎。”
“……我在給文件傳輸助手發信息寫段子。”
“文件傳輸助手還能回復啊。”
“你偷看?”
“你眼鏡反光。”梁代文說話聽不出情緒,但邏輯足夠:“不用擔心,你在我傢絕對安全。”
“你……彎的嗎……”
“直的。”
“那我安全什麼安全。”
“真高估自己。”
這是在噎自己沒有吸引力嗎。顧逸拍瞭拍臉,強打起精神:“雖然我感謝你,但你現在算是親手斷送我演藝生涯明白嗎,之前我為什麼那麼好笑?生活足夠倒黴就不需要創作。”
“你可以下車。”
顧逸累瞭,再也不想張嘴瞭。
車廂裡一陣沉默。顧逸心裡煩亂得很,傑奎琳的新選題要開會,開放麥新段子沒寫,錢越用越少,下一個房子租在哪還沒有找落。想到這兒她坐在紙箱上嘆瞭口氣,結果紙箱沒封,她一屁股陷瞭進去,卡在箱子裡像個倒扣的王八。
還真是和她的狀態一樣,爬不出去,暫時也沒有翻盤機會。
面前好像多出一隻手:“要幫忙嗎。”
“不用。”顧逸被鎖在這個姿勢裡,竟然覺得有點舒服。
梁代文先開瞭口:“可以住在我傢客廳,暫住一陣子賺到錢找到新的單間還是沒問題的,我可以睡在工作室,完全不用擔心安全。”
“不是,我不習慣有求於人。”顧逸心想,這還是真的要套路我和你同居,沒那麼容易。車子過瞭個路肩,話被震斷瞭,正好給瞭顧逸一個轉換話題的機會:“我能不能問問,為什麼幫我搬傢。”
“我分析瞭一下覺得,這個時候應該幫你。”
“分析的哦……”
“我不太會用感情判斷事情。”
“那……我說你無臉男,你不生氣吧?”
“我從來不生氣。”
“你還有什麼外號嗎?”
“呆老師。”
“啊?”
“我英文名叫Devin,他們叫我呆老師。”
拋下一句看似好笑的話,當事人卻沒有反應。顧逸看著坐在貨拉拉裡不玩手機隻閉著眼睛睡覺的梁代文,覺得這個人身上越發神秘,甚至多瞭點懸疑感,無緣無故從自己身邊冒出來,沒有表情吸引她註意,又給她開金手指,傢裡誰給上帝的命運直播刷火箭瞭嗎?
呆老師跳下車,轉過身對顧逸伸出手。十二月的月光鋪滿瞭他的臉,依舊完全沒有給他的表情帶來任何變化,因為沒有情緒波動,就露瞭些冷酷,搞得顧逸徹底上頭瞭——她之前做的橙光遊戲就有這種情節,白馬王子一般的男神站在高處對女主角伸出手臂,溫柔地說下來吧,我的寶貝。
她往下跳的功夫,梁代文突然退瞭一步:“好像也沒那麼高。”
媽的!
司機停在路邊嘆瞭口氣:“這麼窄的路約這麼大的車,妹妹,浪費錢哦。小區進不去瞭,我先給你搬到路邊你們自己挪吧。”
小區叫……梵高館,仙氣飄飄的名字。六個箱子兩個旅行箱,摞進電梯裡一半,梁代文把鑰匙遞給瞭顧逸:“1402,你先上去吧。”
顧逸說這怎麼可能,你搬的是我的東西,我先上樓,做人怎麼能這麼沒良心。
單元門大堂和電梯都有些舊瞭,嗅起來是潮濕的味道。梁代文把箱子挪進電梯間又幫她攔電梯門,五官和木村拓哉那麼像,顧逸回頭看瞭看,他正抬頭看電梯裡的燈——有一隻小飛蟲。在凝視飛蟲的時候,他好像稍微有那麼一點點表情,類似專註。顧逸想起大二時躲在寢室看《安堂機器人》,木村拓哉飾演瞭個沒有感情的機器人ARXII-13,是丈夫為瞭保護妻子不受傷害而制造出來的,遍體鱗傷也沒有任何反應,因為是去世的丈夫的樣貌,妻子經常對著機器人恍惚,寬慰的同時又充滿痛苦。
從小獨立慣瞭,那是她第一次對“保護”這件事有所期待。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想到這個。
電梯開門,兩個人在狹窄的樓道挪箱子拐彎,挪出瞭個華容道。顧逸還是第一次去異性傢這麼有儀式感,梁代文回過頭額角掛著汗:“幹嘛用在開放麥的眼神看著我。”
“沒有啊。”
“我就是個普通人,不要總是盯著我。”
顧逸心想哪可能,帥哥不被註意到的,當在場的女人沒有本能嗎。
“可能沒辦法跟你詳細解釋清楚,但是你真的不用再糾結我笑不笑。我就是觀眾裡的異類,你們做演出應該也習慣冷場瞭。再問下去我不去看開放麥瞭。”
“不不不,你該去看演出就去嘛,去瞭這麼多次,就不會有感情嗎?”
她滿心期待梁代文旁敲側擊地表白。
梁代文掏鑰匙,沉默半晌開瞭口:“我是被你們宣傳的那句‘人的靈魂隻有一盎司’吸引的。我身上可能也有那麼一盎司的東西,需要自己找到。”
沒顧得上回答,有隻飛蛾飛出來,梁代文頭一躲,正好撲在瞭顧逸的眼皮上。條件反射地閉瞭眼睛再睜開,眼皮上像鋪瞭一層沒抹勻的眼影。無數的飛蛾正從房間裡爬出來。屋子裡墻上落瞭一片,還有在飛的,以及撞壁燈的——滿屋子都是飛蛾。而梁代文“啊”瞭一聲:“還是沒來得及,蠶都破繭瞭啊。”
顧逸被這飛蛾轟頂的視覺沖擊震得下巴都掉瞭——這人究竟是幹嘛的啊!
梁代文鎮定地繼續推華容道。顧逸還僵在原地:“你這是太久沒回來傢裡冰箱沒插電嗎……還是傢裡藏瞭什麼不幹凈的東西招蟲子瞭……”
是個至少一百五十平方的房子,進門便是非常意式的灰棕色調的客廳,但目光所及之處都是蠶蛾,密恐得頭皮發麻,愣是有瞭netflex的懸疑片的氛圍。那一刻顧逸的腦子裡閃過瞭不少情節,不會是要騙她到傢裡滅口的變態吧?
她憋瞭半天沒敢進,梁代文說,進來,別害怕,就是興趣愛好。
這算什麼愛好啊!
“心理醫生說養點小動物觀察自然,有助於心理健康。我在網上買瞭個養蠶套裝。”
“……養小動物可以養貓養狗,觀察自然可以去公園,我聽說過養蜥蜴壁虎鱷魚的,養蠶,我還以為你要吃炸蠶蛹。”
“我還想養那個南美蜘蛛,要喂蟑螂,就算瞭。”
“……你不害怕嗎。”
“我從來不害怕。”
一腳踢翻瞭地上的桑葉盒,桑葉撒得滿地板都是,餐桌上那一大盒平鋪的蠶繭和織出的蠶絲就在不遠處,還架著臺攝像機,兩個人像在《人與自然》拍攝現場。梁代文說:“我買的時候睡著瞭,購物車不小心選瞭10,還是分批寄過來的。我聯系瞭個老師,明天送給幼教機構做自然觀察。”
梁代文倒是沒什麼反應,脫瞭外套把垃圾袋提到門外,轉身回來看到她,幹凈的五官飽滿的嘴唇,唇邊兩頰有點鼓,顯得有些無辜,黑瞳仁盯得她心頭一凜。看著紮起的垃圾袋,顧逸突然結巴:“鉛筒裡這束玫瑰是不是也該扔瞭……”
“是我自己做的幹花,你們女生喜歡的幹枯玫瑰色。感恩節隔壁店裡賣不掉送給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就把它風幹瞭。”
“這麼浪漫。”
“對這種不需要交流的生命,負擔反倒少一點。”
顧逸越聽越不對勁:“那你觀察蠶這麼久,感受到生命的演化瞭嗎?”
“嗯,第一批就像剛才你見到的這樣,變成蠶蛾,生命就結束瞭。”
話題突然傷感。顧逸看到墻角的皇傢狗糧,仿佛預料到他會說什麼:“那這袋狗糧……”
“我曾經養過狗,但狗跟著我也抑鬱瞭,送到朋友傢瞭。”
十四樓開著窗吹進冷風,天正在蒙蒙發亮。梁代文面無表情地說這些,是顧逸一向見到的淡漠。這種神秘又帶點傷感的氛圍略顯荒誕,看似毒舌又直接的男人,似乎真的在為體驗情感做努力,屢戰屢敗,卻還是想拼命往靈魂的容器裡塞進點什麼。
就像帶她來到這個房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