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你為什麼總在我倒黴的時候出現
飛蛾影響瞭顧逸的基本判斷。顧逸雖然偷窺瞭梁代文的臥室,卻一直不敢僭越客廳那扇窗簾,畢竟看到瞭幹花和飛蛾,她害怕在拉開之後看到幹屍。和梁代文住在同一個屋簷下,打照面的機會卻不超過五次,正人君子幾乎不回傢。顧逸實在覺得不好意思,半個月之內隻回傢睡瞭兩個晚上,如果不是有預謀地放松她的警惕,那就是真——性冷淡。
她在公司終於忍不住發瞭個信息給梁代文:“你今晚要不要回傢。”
發完她整個頭皮都緊瞭,這種婚姻和同居的溫馨感緊致地包裹瞭她,沒有過親密戀愛的女人,此刻仿佛正在等待新婚的老公。同事的劉海在投影的PPT上飄來飄去,顧逸整個人都隻能看到PPT上梁代文虛幻的影子,暈輪效應搞得梁代文越來越英俊,若即若離嘴巴又毒,是她二十六年從來都沒有遇到過的類型。
並非閱人無數但也不是毫無閱讀經驗,對於非典型讀物的好奇正令她癲狂。凱迪拉克那次之後她沒抽到開放麥,整個人閑得發慌,註意力已經完全到瞭梁代文身上。傑奎琳還在佈置任務,在電影中尋找fashion,對至少十部作品的詳細解析,整篇文章都要保持矜持和高雅的格調。話一出來誰都不願意接,這種要閱片拉片還要截圖,搞不好還要去找影視方要海報授權,繁復程度隻為瞭一篇文章,純屬給自己找事加班。
梁代文的消息突然來瞭:“回。”
顧逸在座位上喊瞭聲:“yes!”
傑奎琳說好的這個項目Lindsey做吧。
天降個麻煩事,顧逸騎自行車卻像在雲端滑行,手塞在脖頸取暖都不覺得冷。梵高館附近除瞭高級住宅就是小洋房,走路就是思南公館和衡山路,梧桐樹遮蔽天日,趕路都有瞭消閑的氛圍。拿著電梯卡往14樓升,帶著兩盒打包回來的水波蛋三文魚三明治,這種成為一個傢一部分的感覺太棒瞭。她有記憶的人生裡,似乎還沒有一個男人相處過這麼久。
推開門看到梁代文那雙白板鞋,顧逸整個人心都跟著狂亂不止,這種喜歡的人住在一起的感覺簡直是人都沒瞭!
驚喜還不僅於此。客廳那扇窗簾拉開之後,顧逸才發現梁代文的傢簡直是個dreamhouse。漂亮的落地窗外是陜西南路的夜景,窗邊一面墻都是厚厚的銅版紙彩頁畫冊,按顏色劃分區域,由上到下從淺到深;另一側是個小吧臺,酒不多,積瞭薄薄一層灰,倒是吧臺旁邊的兩個黑色木質皮箱吸引瞭她的註意,抽出來的新舊都有,TheBeatles,U2,RobertJohnson,年輕的到BrunoMars,CharliePuth,箱子旁邊還有個手搖八音盒。
顧逸驚訝得下巴都掉瞭:“你是故意前幾天弄得像個克蘇魯,看看我能不能被嚇跑,現在再突然讓我對你傢沉迷嗎。”
“我沒那麼無聊。拉簾子是怕蟲子爬進黑膠機。再說簾子你想拉隨時可以拉開,我沒禁止。”
“你前幾天大概就是蟲洞實體化的樣子。”
梁代文看著水波蛋三明治:“你提醒瞭我,傢裡需要買個鍋瞭。”
顧逸回頭看著梁代文倒酒的背影,覺得完美的戀愛也不過如此,這樣下去幸福感爆棚,什麼喜劇生涯,她不要瞭!對著黑膠,她忍不住伸手摸瞭幾下,她問:“你平時喜歡聽什麼風格?我喜歡R&B,抒情搖滾,disco也不錯。”
“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
回過頭看見無臉男簡直欠揍,這不是赤裸裸的凡爾賽嗎。但顧逸依舊很想試探:“那范圍放大一點,有沒有喜歡的?我看看我們有沒有共同愛好。”
“沒有。真要說舒服的話,大概就是不需要溝通的東西。”
完全雞同鴨講。
“你擺著這一屋子的東西卻說沒有感覺,很暴殄天物。誰要是送這些給我,我會很感動的。”
“拿這些做禮物心意都很簡陋,畢竟都是用錢就能買到的東西。人不該過於放大禮物背後的心意,女人總會因為收到男人一點禮物就很快樂,但其實都是走過路過順手買瞭,尤其現在購物袋做得都很精致,四舍五入就覺得這是男人精心挑選的——其實都是導購準備的而已。”
顧逸瞪著眼睛回過頭:“好冷漠。你做事情都這麼喜歡分析的嗎。”
“透過現象看本質。”
直接把天聊死瞭。但顧逸隱隱明白瞭,梁代文不是專門針對自己不笑,而是對這個世界不感興趣。這一屋子的東西就變得有些諷刺,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東西,他擁有,但是對他都無足輕重。
“那……有喜歡的女孩子嗎?”
“沒有。”
那幫自己搬傢豈不是……顧逸鉆進洗手間,悄悄沖著門口的鏡子鬼鬼祟祟地笑瞭半天,這世界上萬事萬物都毫無興趣,但唯獨對她特別用心,這種古早愛情故事的情節竟然被她碰上瞭?
推開門聽見有電視劇的聲音,梁代文……在用ipad看韓劇。這操作讓顧逸特別吃驚,完全不像是透過現象看本質的人會做的事吧……
她迷茫地問:“我以為你說學韓劇裡送我回傢是逗我玩的,弄瞭半天是真的啊。”
“嗯。”
“有什麼能說服我的理由嗎。”
“我說話比較直,客戶和助理說我很傷人,建議我向韓劇學習。”他暫停指著丁海寅溫柔的表情說:“這個怎麼樣?”
說完學著做瞭個笑容。顧逸第一次看到瞭有人把皮笑肉不笑發揮到瞭精髓,好比第一次擰小籠包的花,用力過猛,不但沒出形狀,反而擠出瞭肉餡。寄人籬下她也不好發作:“你換一個。”
屏幕上出現的是《繼承者們》的男二號崔英道,自信的挑眉配上本就上挑的單眼皮,擺明瞭就是個壞男人。顧逸看瞭看梁代文挑起的眉毛,瞇著眼睛吐出一句:“看起來像眉骨的矽膠移位瞭。”
梁代文換瞭個《陷入純情》:“這個呢。”
是第一集的霸道總裁,梁代文不笑的時候和男主角還有點像,但是鄭敬淏的跋扈和傲慢哪怕是演技都非常自然,梁代文五官都對,扯動起來效果驚人,讓顧逸想到瞭一句,放錯瞭位置的資源,就是垃圾。
“我先問你一句,你是……面癱嗎?”
“不是。我五官可以動。”
“那為什麼這麼機械啊!這不是你臉上的東西嗎。瘦臉針打多瞭?”
“瘦臉針是什麼。”
對牛彈琴。顧逸吐槽瞭句,那如果你想講脫口秀,是不是也要學《瞭不起的麥瑟爾夫人》。
梁代文立刻坐下說我搜搜。顧逸說不用瞭,那些段子放到開放麥根本笑不瞭,都是編劇讓觀眾笑的。顧逸瞇著眼睛:“所以你是真的不會笑?”
“算是吧,我在看醫生。”
“具體是什麼病……”
“沒什麼,講不清楚,也不影響生活。”
“抑鬱癥嗎……”
“不算是。”臉上一陣平靜。
“ED……嗎?”
梁代文這次的表情對瞭:“我看的心理醫生。”
這個玩笑開得有點尷尬。梁代文也沒反應,像在思考,旁邊的壁燈色調灰冷,面前的人簡直像個在思考的AI。而他思考半天,得出的結論是:“下次我換點美劇英劇,韓劇的確有點浮誇。”
“算瞭吧,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范本都是給有少女心的女孩看的,我看你心理醫生是沒有切中要害,要麼就是不專業。”顧逸腦子轉瞭轉:“之前總談過戀愛吧,談戀愛那種心動,失戀的苦楚,愛而不得的傷痛,體驗過嗎。”
說完緊張地等著梁代文給她點關於過去的線索,心想你要是敢說沒體驗過,那絕對就是GAY。梁代文在地上做俯臥撐,一口氣四十個站起身來喘瞭幾口:“想聽我的戀愛史是吧。我談過兩個女朋友,但是被甩瞭,第一個覺得我無聊,努力堅持瞭一年,後來散瞭。第二個談瞭一年半,最後放棄瞭,感受不到我喜歡她。”
“那還是感受得到好感的嘛。”
“其實是他們追我的,我沒有感受到戀愛究竟有什麼魔力。但好像意識到瞭一點,就是沾上我,女孩都會變得不那麼快樂。”
“不要不自信嘛。你之前在ounce的時候好多女孩打聽你想加你微信來著,是你沒有把握機會。”她能分析出一系列的道理,比如可能是沒有遇到合適的人,不夠成熟所以過於計較,或者梁代文就是不夠投入……但和梁代文認識不到一個月,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已經能讀出點什麼瞭,他大概就是——沒開竅。
那帶她回傢還真是安全。
而梁代文在進臥室之前說瞭一句:“嗯,我在ounce留下的女孩的聯系方式,隻有你的。”
顧逸僵瞭一秒,揉瞭揉頭發轉過身:“你的意思是,我對你來說是特別的?”
“哪裡特別,你有的其他女人都有。”
“……都接濟我回傢瞭,不就意味著會比對別人好一點嗎?”
“不會。”門縫裡男人的情緒毫無變動,謊都懶得撒。
場面太寂寥瞭,帶她回傢完全沒有曖昧、調情、男女的柔情流轉,對話都隻意味著無情的奚落。顧逸甚至覺得他是騙自己回傢練段子,為瞭有朝一日能在ounce登臺。轟地一聲臥室門關上,顧逸對著門喊:“好的,以後再看到我倒黴請離我遠一點,我不是你帶回來的軟弱女性,你要是再幫我,就是你對我有意思。”
梁代文真的不理她。騎著自行車等紅燈,梁代文乘出租車和她並排,發動瞭揚長而去,看都不看她一眼;吃飯餓得頭昏,梁代文吃飽瞭回傢,大搖大擺進臥室舉啞鈴;做選題在客廳昏天黑地,梁代文洗好澡直接把燈關瞭。沒有困境無須幫忙,還要故意給她添堵似的。
劃清界限也不帶這麼直白的。
為瞭完成選題外加帶實習生,顧逸特意找瞭八部年代較近的國產電影,仔仔細細地捋順瞭其中的服裝品牌和化妝品風格,加班把任務給做瞭。想到有些大制作的電影海報需要聯系授權,離制版下印的時間臨近,還特意選瞭手繪海報,插畫師在微博或者知乎都能找到,實習生隻要及時聯系授權即可。而在上市的第二天,傑奎琳直接把顧逸叫到辦公室:“有四張電影的漫畫海報沒授權,都直接下印瞭,插畫師在微博上維權,都直接來給我發私信瞭,現在都在召回。”
交給實習生時就隱隱懷疑會有版權問題,但想到實習生總需要親自上手才能學到東西,顧逸交代得非常仔細,就差把插畫師微博一個個搜出來寫張表給實習生。而任務的確是她領的,實習生也在她名下,傑奎琳的聲音很輕:“《壹周》的發行量,要賠你是賠不起的,但損失已經造成瞭,罰款是肯定的。剩下的等HR和你聯系吧。”
走出辦公室,打著鼻環和唇環的實習生靠過來:“你就該八張都交給我,非要分成兩份。”
“她人呢?”
“發郵件給你辭職瞭啊,還抄送瞭所有人,直接就不來瞭。”
顧逸嘆瞭口氣,梁代文想要什麼類型的鍋,不粘鍋,平底鍋,雪平鍋,職場都有。
在微博私信裡點頭哈腰地道歉,登官方微博寫致歉聲明宣佈下架,整套流程都要顧逸親自完成。傑奎琳在辦公室隻負責發號施令,執行的活都需要她親自去做,每一輪羞辱感都到瞭極致。想想她實習的時候在電視臺,晝夜顛倒精血熬幹,她也沒想著跑路,現在就幾張海報的事情,竟然在郵件裡都沒有道歉,隻說論文沒寫完就不來瞭。另一條郵件是HR發來的,問顧逸一萬塊的罰款,是分兩個月扣還是四個月。顧逸在公司呆到瞭十點半,看到已經印好的樣刊,覺得整個一篇文章就算是自己的心血,都不想再看第二遍瞭。
傑奎琳的辦公室燈還沒關。也許這世界隻給強者機會,而強者哪怕是觸角都是無懈可擊的。
她沒回傢也沒去ounce,隻坐在路邊給文件傳輸助手發段子。全傢裡買瞭兩個小瓶威士忌兌在冰雪碧裡喝,越喝越想,怪不得自己是個還不錯的脫口秀演員,誰說段子寫不出來,隻要生活夠倒黴,人甚至都不需要創作。而這個時候想打通電話都不知道打給誰,打給媽媽肯定會哭,餘都樂正在ounce最忙的時候,她沒有什麼此刻可以共患難的朋友。
梁代文就算瞭,幫過自己那麼多忙,現在找他,像賴上他瞭似的,想要愛情也不是這麼發展的。
段子倒是越想越溜。
“自從我的朋友聽說我是喜劇人,覺得我愛情的節拍都是用快板打的。”
“想要鍋別去炊具城也別去宜傢,更不要去京東,職場就有。”
“看瞭看銀行卡餘額,我把我微信裡所有男客戶都發瞭一遍消息,高矮胖瘦沒關系,富貴險中求。”
寫得太順瞭傢都不想回。回憶瞭一下梁代文那個柔軟的沙發,又想起梁代文在沙發邊聽著singitback做俯臥撐的樣子,她心頭有點酸楚,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想起梁代文。
上海的十二月真的很冷。她裹緊瞭羽絨服揉瞭揉酸脹的腿腳,高跟鞋忘記脫瞭。手機快沒電的功夫,一輛自行車停到她面前,是她那輛捷安特,以及騎車人穿著白板鞋……
梁代文。
顧逸在路沿上發愣:“你怎麼在這兒?”
“找你回傢。”
“我是說,你怎麼會知道我在這兒……”
“看你手機。”
她才發現其中一條段子發給瞭梁代文。十一點半的時候梁代文問瞭她一句“今晚回來嗎”,對話框和文件傳輸助手挨著,頭像都是綠色順手就發過去瞭,她沒註意。梁代文伸出手撈她:“八號橋離梵高館步行距離,但你也有可能不在公司,在ounce,市區都是小路,騎車最方便瞭,我就找瞭你的自行車鑰匙。車的特征你在段子裡講過,所以在樓下試幾次,就試出來瞭。”
顧逸癡癡地看著梁代文,怎麼會有人在英雄救美的時候一本正經地闡述分析過程。他腦子裡除瞭海馬體,是沒有杏仁核嗎。看著梧桐樹影和冷風吹掉的樹葉,她突然說,我不是很想回去。
“不想和我住瞭嗎。”
“沒有沒有。”顧逸甩瞭甩頭:“今天心情不好。”
梁代文伸出手捏住瞭她的鼻尖:“算瞭,太冷瞭。”
不到兩公裡的距離,街邊的酒吧正是生意最熱的時候,而臨近傢裡的兩百米逐漸安靜。顧逸忍痛走回傢,連澡都沒洗就倒在瞭沙發上。梁代文看瞭她幾秒,在原地像《神廟逃亡》一樣僵直地轉瞭幾個方向:“我是不是該給你條熱毛巾。”
“沒關系。你去睡吧,我醒酒瞭自己去洗澡。”
梁代文卻一屁股坐在沙發邊,隻給她瞭個後腦勺:“我怕你嗆死。”
房間暗暗的,梁代文隻留瞭廚房那邊的小夜燈,顧逸半瞇著眼睛,就看著梁代文在光裡規整的短發和平滑的後頸,抬起頭還碰到瞭脖子上的小絨毛。這大概也是她醉酒之後能做的最出格的動作瞭,她不想再一個月工資沒瞭之後再被趕出去。
眼前的人好像打瞭個寒顫,不戴眼鏡也知道他起瞭雞皮疙瘩。
“你為什麼都在我最倒黴的時候出現。”
“沒關系,我體會不到你丟臉。”
顧逸想說,你說出這句話不就是知道我在丟臉瞭。
機器人梁代文絲毫不提,隻自顧自地講,可惜上海不允許自行車載人,不然我可以帶你騎車兜風。不過我猜你可能會睡在車上,畢竟酒品不好。所以可能要考慮跨坐在後車座,一隻手可以塞在我口袋,這樣你睡著瞭也不會掉下去,我可以一直騎到你睡著。
“你不如把我栓在你褲腰帶上。”
臨近睡著,顧逸看著沙發邊靠著的梁代文,眼睛逐漸眨不動瞭。但有熱毛巾擦過她的臉,沒有誰對她這麼溫柔過,媽媽也沒有。最後一個念頭閃過,似乎有幾萬個輾轉黏膩的愛情修辭劃過腦海,剛想抓住一句,梁代文把毛巾糊在她臉上接電話去瞭。
頂著那坨逐漸變冷的毛巾,顧逸自言自語:“我還真是睡在你沙發的兄弟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