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妥協

這是這座城市裡眾多高檔小區中的一座。高大連綿的樓層成為這一帶醒目的天際線,大理石的外表和立在樓頂的西洋雕塑,以及每傢每戶幾乎連在一起的寬大落地窗,將它與周圍的樓群區別開。更別說這座小區的旁邊還有一條河流!在樓間寬大的園林綠化帶裡,偶爾可以看到一抹鮮艷的色彩沖破濃厚的綠意,冒出頭來,又在抓住你註意的瞬間,隱沒在其中。不過,隻要你耳朵靈光,順著孩子們的吵鬧聲,總能找到這片地方——兒童樂園。

仿佛漁人穿過山洞,眼前突然見到一片桃花源。曲徑通幽的園林造景限制瞭行者的視線。然而撥開枝條,走到這片樂園門前的瞬間,就有種撞破瞭五彩門,不小心走入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的感覺。平整的場地上,鋪著紅藍黃的塑膠顆粒地面,色彩斑斕的人工涼亭取代瞭樹木的綠蔭。大人們在涼亭下的長凳上休息聊天,還有小桌子可以放媽媽們沉重的背包。小小孩在嬰兒車裡愜意地曬著太陽,大一點的孩子在彈性地面上奔跑跳躍,即使摔倒瞭也不需要去扶他們。大大小小的沙坑不止一個,在周末的時候,還有傢庭在沙坑裡野餐——後來被保安制止瞭。五顏六色的兒童遊樂設備醒目,最令人矚目的是那座塗瞭四種顏色——一個完整的小型攀爬架的組合滑梯!

據說這個小區裡有一半的業主是沖著這個遊樂園來買的房子。再加上小區裡有個不錯的私立雙語幼兒園,附近一所好的公立小學,這裡儼然已經成為這個城市裡年輕新貴的首選。

然而,有能力把傢安在這裡,是否意味著幸福的開始,就見仁見智瞭。對於大多數女人而言,年輕時免不瞭想靠愛情和婚姻獲得幸福,但是住在這裡的一些女人會告訴你,這不過是女人的一廂情願而已。

此刻,大大小小的孩子們咿咿呀呀地叫著,在各自的領地內活動。媽媽們則各自按瞭年齡分堆,湊在一起聊天。

遊樂區比較封閉,看住瞭門口,孩子們也跑不到哪裡去。六歲左右的孩子媽媽們都集中在滑梯附近,沙坑則以四歲以下為主。更小的就在彩色橡膠區域內,摔來摔去。

一個年輕的媽媽推著寶寶車來到沙坑邊。黑色的短發被春風隨意卷弄著,她彎腰把寶寶車裡的孩子抱起來,來到沙坑前。

兩歲左右的小男孩一屁股坐到沙坑裡,左右看看,又看看手裡的工具,抬起頭看媽媽。女子笑著拿起鏟子,陪著娃娃一起鏟沙子。大概五分鐘,有一個差不多年紀的小女孩過來玩兒,年輕媽媽笑著說:“子淵,橙子來瞭呢!”

被稱作子淵的小男孩笑著抬起頭,大聲地喊著女孩的名字,很快又有兩三個男孩加入進去,幾個小孩一起玩起來。小女孩的媽媽招呼說:“子淵媽媽,過來歇會吧,讓他們玩兒去吧!”

五個孩子是從搖籃一起玩大的,傢長們也相互熟悉。坐到一起,一邊看孩子,一邊聊天說話,打發時間。

“子淵媽媽,你臉色怎麼這麼白?沒事吧?”一個小孩的姥姥關心地問。

她搖搖頭解釋:“大概是在屋裡時間太久瞭,好久沒跑步瞭。”

“多帶孩子出來曬曬太陽,你也能運動運動。”

子淵媽媽叫寧悅,和這裡的大多數人一樣,主要工作就是帶孩子。

這時,另一個小孩的姥姥說:“住在五號樓三單元的那個小蓮花,你們記得不?”

她壓低瞭聲音,表情極為嚴肅,大傢詫異地看著她,靜靜地等候下文。

“前一陣子高速十七車相撞,新聞裡老播,還記得不?蓮花媽媽帶著蓮花,就在那裡!”

“啊!”大傢面面相覷。這是近兩天全國都在關註的新聞,據說車禍現場慘不忍睹!

橙子媽的聲音都顫瞭:“怎麼可能?蓮花媽媽前幾天還發海邊的照片,說馬上要回國瞭。怎麼就跑高速上瞭?”

新聞總是遙遠的,若是牽扯上身邊認識的人,總有幾分虛幻的感覺。

“昨天派出所的來瞭,我聽保安說的,絕對沒錯。說是剛回國,準備坐車直接回老傢。不過蓮花爸不在飛機上!你說,怎麼就這麼便宜瞭那個混蛋!”

寧悅有陣子沒出來,一時跟不上老太太跳躍的思維:“蓮花爸怎麼瞭?”

橙子媽代答瞭:“蓮花爸出軌瞭。你不知道嗎?小區都知道瞭!蓮花奶奶到處講蓮花媽的不好,蓮花媽每次出來都哭得不行。這次蓮花媽帶孩子出國,也是太生氣瞭,想散散心。估計下飛機也不願回這裡,才直奔娘傢。沒想到……”

“沒想到稱瞭那個渣男的心!”說話的是起頭的姥姥,“那個男的帶著小三直接去海南拍婚紗照,完瞭小三還把婚紗照發給蓮花媽。蓮花媽找那混蛋離婚,那混蛋說,要錢一分沒有,公司裡一堆債務,都是夫妻共同的!還在蓮花媽的車上安裝定位,找流氓糾纏蓮花媽,拍照說蓮花媽出軌。最可氣的是那男的還打蓮花媽!蓮花奶奶還說蓮花媽活該!我聽著心口都疼。氣死我瞭!也不知道蓮花媽怎麼想的,要我就什麼都不要,孩子也不要,就跟這男的離!這下好瞭!老婆孩子都死瞭,男的獨吞瞭所有傢產,得意死那兩個臭不要臉的!”

老太太臉都紅瞭,聽者亦憤憤不平。幾隻灰喜鵲從她頭上飛過,喳喳叫著,飛向藍天白雲的深處。

寧悅下意識地打開手機,她也加瞭蓮花媽的好友,昵稱是“蓮花媽媽”。最後一條朋友圈,是配瞭一個九宮格圖片的日記。照片是小蓮花和她在東南亞各地玩耍的集成,最後一張在機場,孩子坐在行李車上,開心地笑著。文字寫著:“今晚回傢!姥姥姥爺,我們想你啦!”孩子和女人燦爛的笑容讓人無法想象媽媽的心酸,更讓人無法接受,這就是她們的最後時光!

寧悅的眼眶一酸,趕緊低頭掩飾。這時,旁邊另一個媽媽嘆瞭口氣:“說句不好聽的,死瞭就死瞭,傷心的都是活人。一死百瞭,蓮花媽這下清靜瞭,再也不用傷心,也不會被任何人傷害瞭。蓮花也不用天天哭瞭。”

寧悅悄悄拭幹眼淚,瞅瞭一眼說話的媽媽。她傢也不太平,一地的雞毛,都寫在臉上瞭。

說來也怪,她們這些全職媽媽,明明是世人眼中最清閑的一群人,實際上卻各個滿腹怨氣。明明不愁吃不愁喝,卻都說自己沒有安全感。男人和老人們聽瞭,搖頭的搖頭,撇嘴的撇嘴,有時候連她們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不過說到具體的事上,大傢都理由充足。別說蓮花媽的事情擺在眼前,就是丈夫不出軌的,媽媽們也不安。無論她們如何努力為這個傢付出,所有的辛苦似乎都是徒勞的!沒人承認全職媽媽的汗水,沒人認可全職媽媽的價值,沒人看到全職媽媽的辛苦,隻要你不上班,你就是靠男人養的米蟲!

橙子媽搖頭說:“蓮花媽那天晚上找我哭,說自己想死的心都有,可是又不敢死!姥姥姥爺都七十多瞭,她不能這麼走!現在可好……”橙子媽嘆瞭口氣,搖瞭搖頭,“這婚姻啊,能湊合著過已經不錯瞭!”

大傢又是一陣唏噓,寧悅被橙子媽說得心中一激靈,冷笑一聲道:“咱們湊合著過,有人還找真愛呢!老天爺眷顧著呢!”

“真愛個屁!”小孩的姥姥已經憤怒瞭,“不是不報,時候不到!老天爺饒不過那對狗男女!”

“媽媽和寶寶做伴,那個世界裡沒有背叛。”旁邊一直沒說話的小胖子媽媽說瞭一句,眼角已經濕潤。

她的寶寶每天晚上一個小時醒一次吃奶,為瞭堅持母乳喂養,小胖子媽媽已經這樣整整一年瞭。這幾天大傢勸她給孩子斷奶,婆婆和丈夫希望到瞭兩歲再斷,小胖子媽媽想著已經堅持一年瞭,再堅持一年也能習慣。可是最近她的精神極差,動不動就會掉眼淚,有時候也會突然發怒,看起來不太好。

寧悅突然眼酸,趕緊低下頭,掩飾起來。

那邊的老人還在議論:“現在的女孩子,真不要臉,追著做小三,還理直氣壯地讓人傢老婆趕緊離婚!真不知道什麼樣的爹媽教出來的!”

周圍的聲音漸漸模糊,寧悅的眼裡隻有沙坑邊兒子小小的背影。她想起媽媽說的一句話:“你要是打定主意,辭職回傢生孩子,我也不反對。不過,你要記住:過日子不是談戀愛,男人出瞭門,愛幹什麼就幹什麼,你不要管。隻要他還認這個傢,對孩子好,你就讓他進門。傢是什麼?說白瞭,就是兩個人一起養大孩子贍養老人,老瞭以後互相照顧的聯盟!不過,我也告訴你,如果你真覺得過不下去瞭,想明白,安安靜靜地走人。記住,在想明白之前,無論如何也不能激怒男人!那樣隻能是你吃虧。咱們女人呀,在這個社會上,沒多少機會。事業是這樣的,生活也是!”

可是,什麼是想明白呢?寧悅癡癡地看著不遠處的孩子,思索這個似乎無解的問題。幾年前,在她還不懂母愛的時候,就永遠失去瞭聽到媽媽解釋的機會。如今她終於明白瞭母親的愛與辛苦,抬起雙臂卻隻能擁抱深淵。

兩年前,寧悅還在月子裡時。

有一天,陽光和今天一樣好。她無聊地翻看著手機,細細的震動傳入手掌,來瞭一條新信息。寧悅看瞭一眼,居然是短信。一邊好奇這年頭誰還發短信,一邊打開信息。一抹靈光閃過,手下意識地停瞭一下,仿佛收到瞭什麼警告。然而,手指依舊不聽話地點開瞭。是一張照片。一張半裸的女人自拍照,露出正在一邊睡覺的胡成。

寧悅的心臟在圖片被打開的一瞬間抽成一團!他又來瞭!果然是有一就有二!

寧悅的表情依舊鎮定著,甚至和進來放衣服的月嫂說瞭兩句話。她坐在床上,低頭聞瞭聞自己的味道,第一次意識到一個月不洗澡讓她顯得那麼不體面。

寧悅的內心正在崩潰,除瞭自己無人知道,她多想在下一刻就操起廚房的菜刀,沖進胡成的辦公室讓他血濺五步!

她根本沒想過離婚!她剛從產臺上下來不久,在那裡流的血可以灌滿一桶!她的肚皮上還纏著繃帶,那裡藏著一條可怕的傷疤,隻是上個廁所都要疼得想死!她被囚禁在這張床上六十天瞭,每天像一頭奶牛一樣被人擠奶!不不不,她從沒想過離婚!她隻想為自己付出的這些代價,換回等價的回報!唯有胡成的血,可以抵得起她流過的血!

然而,那又如何?他們有孩子瞭啊!那個弱小的,不及一條胳膊長的小生命,就躺在她的身邊!他長大瞭,他懂事的時候,要讓他去面對這破碎殘忍的命運麼和母親殺死父親的傢庭關系嗎?不不不!寧悅低頭看著在小床上熟睡的小娃娃,再次否定自己。但是,她真的很想很想!

那張照片在眼前晃啊晃。晃得她發瘋,晃得她幾乎要失去意志力!

為瞭克制這種沖動,她躲進被窩裡,狠狠地咬住自己的手腕,直到嘴裡有瞭血的甜腥。腥甜的味道流過舌尖,撫慰瞭嗜血的本性,翻滾的沖動呼嘯著要更多的血液。她拼命咬著,絲毫沒有察覺神經傳遞給大腦的信號,無助地等著魔鬼慢慢饗足地退去……

血流盡瞭,還有淚,淚流盡瞭呢?

陽光落在嬰兒床上,照在那個連翻身都不能的“肉條”上。他的肚皮一起一伏,好像一隻小青蛙。可是他的四肢綿軟無力,總是保持一個姿勢躺著,偶爾揮揮胳膊蹬蹬腿,就是他全部的運動!甚至連維持生命所需的“吃飯”,也需要別人把“飯碗”端到他的嘴邊!他唯一能做的,隻有張開嘴使勁兒嘬。那是唯一能向外界宣示生命存在的主動性動作!

寧悅抱起孩子。孩子的小嘴條件反射般吸吮起來,奶水汩汩流出。寧悅感覺到身體裡驟然活躍起一條大河,沿著後背滾滾而上,攀至肩膀,如瀑佈一般傾瀉而下,想沖進那張小嘴吸吮的出口。不料卻在將出未出的微妙地方戛然收住腳步,溫柔地流進娃娃的嘴裡。嬰兒的一張小臉滿足而平靜,緊閉的眼睛依舊沒有任何睜開的跡象。

他……甚至都不算一個完整的人吧?寧悅想著,感受奶水從身體奔流而出的澎湃,再看著那小小的腦袋,忽然覺得隻需要再多一點點都有可能淹死他!

他真是太柔弱瞭。他應該還沒有痛感吧?他能不能感受到痛苦呢?現在的他和胚胎時的他,在智商和情商上應該沒有差別吧?那麼,也許,此時結束,不需要痛苦吧!

寧悅想著,身體向前傾瞭傾,柔軟而瑩潤的身體組織立刻把小孩的鼻孔完全堵住,不留一絲縫隙!

這時,從寧悅的胸口傳來一絲細微的變化。寧悅本能地退後,抬手的瞬間看到腕上的傷痕,一股怪異的沖動控制瞭寧悅:“不要動,就這樣,隻需要一會兒,幾秒鐘,一切就結束瞭。馬上就可以回到從前瞭!沒有孩子,沒有責任,沒有痛苦……”

寧悅猛然仰身,撲通一聲後腦勺重重砸在床頭上。驚天動地的哭聲從孩子嘴裡傳來,理智還沒回到寧悅的腦海,她的汗已經濕透瞭衣服,整個人也虛脫似的躺在那裡,任由孩子大哭著,一動不動!

婆婆和月嫂鄭阿姨進來的時候,寧悅的眼淚和汗水已經混到瞭一起。婆婆心疼孩子,趕緊抱起來哄,嘴上不說,表情已經相當不滿。鄭阿姨很有經驗,看瞭看孩子,伸手把孩子嘴邊的奶漬擦幹凈,又看看臉色蒼白的寧悅,找借口支走瞭婆婆,自己則抱著孩子去瞭另外一個房間。

人走瞭,房子空瞭。一片寂靜中,寧悅的魂魄好像才回到軀體裡。

她一動不動地躺著,不知道自己怎麼瞭,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她感到惶恐,感到不安,甚至感到絕望!因為不知道還有沒有下一次!

我差點殺瞭他!

是的,我剛才,那麼想殺瞭他!

她知道自己生瞭一個人,一個小生命。可是這個生命太過脆弱,脆弱到甚至不需要她的手指,隻要稍稍改變一下姿勢就可以結束。而自己潛意識裡對這個生命的渴望其實遠沒有自己想象得那麼強烈,事實上,最強烈的渴望是重新回到過去,回到那個沒有孩子的時候!她要自由,要安全,可是她的愛完瞭,她的幸福沒有瞭,她能帶給這個孩子的還有什麼?她要帶著孩子生活的這個屋簷下,這個叫作“傢”的地方,是個什麼樣的怪物?

或者,獨自一人,用自己的後半生去承諾這個生命嗎?不,她不敢,也不願!她是懦夫,她沒有母愛,她甚至自私地想要殺死自己的孩子!她害怕,她絕望,她希望世界在她帶走孩子時迎來末日!

寧悅流著淚,仰面朝天一動不動。

不知過瞭多久,身邊的床榻一歪,鄭阿姨進來坐下。手裡端著一碗熱水,遞給她。寧悅呆呆地看著這個四十多歲的女人,不知道她看出瞭什麼。

鄭阿姨說:“孩子睡瞭,沒事瞭。”

“沒事瞭。”寧悅重復著。

鄭阿姨嘆口氣,說:“生完孩子都是這樣的,沒有人天生就會當媽,不過是照顧的久瞭,有瞭感情,也就舍不得瞭。其實親生的收養的,都一樣,沒有天生的感情,都是慢慢帶出來的。”

“真的?”

“真的。你養隻狗,照顧得時間長瞭,不也一樣嗎?人也一樣。”

寧悅松瞭口氣。大傢都是這樣的,母愛不是天生的。可是爸爸呢?

鄭阿姨若有所思地看瞭一眼寧悅。妻子還在月子裡,丈夫就出差到外地許多次瞭,換誰都知道有問題。她說:“父愛如山嘛!最好的父愛就是像山一樣坐旁邊不動,不添亂就是好的啦。要我說啊,有瞭孩子以後,最沒用的玩具就是父愛啦,在屋裡礙事,放出去掙錢才好。男人嘛,隻要把掙回來的錢交給你,就是負責啦!”

“是嗎?”寧悅想,我隻有一張信用卡的副卡,算是把錢交給我嗎?她沒說,鄭阿姨自然也不知道。

鄭阿姨嘆瞭口氣,說:“你多帶帶孩子,他跟你親。將來有什麼事,他肯定向著你。”

“我不想要瞭。”寧悅一臉癡呆相。鄭阿姨愣瞭好半天,才抱起孩子,塞進寧悅的懷裡,說:“你瞅瞅,這是你生下來的。這麼小,這麼弱,要是有人欺負他,你這個當媽的跑瞭,誰來罩著他?”看寧悅慢慢低頭看孩子,鄭阿姨又說,“有後媽就有後爹,奶奶是多子多孫的,嘴甜的才疼。你想想,這麼大的世界,滿世界的人,除瞭你,還有誰能無條件地愛他護他疼他?”

眼淚終於落下,像斷瞭線的珠子,很快匯聚成河,落在衣襟上,落在襁褓間。

鄭阿姨微微搖瞭搖頭,這是媽媽的眼淚啊!也是女人的命!

她打量著眼前傷心的女人和孩子。這種事太多瞭,多到公司培訓的時候都告訴她們如何應對。但平心而論,即使鄭阿姨已經人生過半,也依舊無法理解,為什麼在女人最難受最孤獨最害怕的時候,男人可以那麼心安理得地去尋自己的快樂!隻是因為他孩子的娘不能讓他高興?可是是誰給女人帶來的疼痛,是誰把女人置於險境,是誰讓女人陷於絕望,難道不是男人嗎?那他們又承擔起什麼責任瞭?

掙錢?

僅此而已?

從那天開始,寧悅像著瞭魔似的把所有照顧孩子的事情都攬在自己身上。就連晚上也把嬰兒車放到自己的床邊,讓孩子日日夜夜都跟著自己。鄭阿姨倒落得個清閑,隻是睡覺的地方不太好,臨時在臥室門外擺瞭張床守著。

婆婆說這樣不像話,會累得沒奶。鄭阿姨說沒事兒,孩子跟媽睡,能刺激奶腺分泌。婆婆看瞭一眼寧悅,寧悅好像沒聽見她的話,一甩手走瞭。

小孩兒的成長以剪輯加快進的方式呈現在寧悅面前,強烈地沖擊著她的意識。她開始意識到,她必須護著這個小生命不被這個世間的種種意外打倒,她還要教會他怎樣才算強悍!可是,那是一份怎樣的責任啊!大到洪水猛獸,小到細菌病毒,一時間仿佛全世界都是足以致孩子於死地的敵人!而且,這樣的責任少則十幾年,多則幾十年,也許終其一生,都無法結束!

寧悅抱著孩子,低頭看著他皺在一起的五官,雙手不由得顫抖起來。她害怕那份責任,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擔負起來!她慢慢松開手,就在把孩子放在床上的那一瞬間,一直不睜眼的孩子眼皮一陣抖動,忽然睜開瞭眼。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真正純凈澄澈的目光,瞬間吸引瞭寧悅。烏溜溜的眼球動瞭動,隨即,孩子的小手揮瞭一下,原本皺巴巴的小臉悄然一動,小嘴現出一個近似人類笑容的表情。

寧悅愣住瞭,原本要松開的手忽然微微收緊。孩子的嘴裡明確地發出“咯咯咯”的笑聲!

寧悅的淚水突然就湧瞭出來!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放下他瞭。就算與全世界為敵,就算天塌下來,她也不可能放下瞭。那個笑容,牽動瞭寧悅內心最柔軟最溫暖的地方,喚醒瞭深藏在她體內最原始的沖動。

可是,恐懼依然存在。她幾乎傾盡全力地照顧孩子,努力尋找激發母愛的鑰匙,不過是下意識地逃避一件事——她害怕自己會再次“在無法支配的沖動下”殺死孩子!

魔鬼在深淵裡,時刻凝視著她。

寧悅,無法逃脫,抑鬱瞭。

依舊是兩年後。

遊樂場裡的孩子們還在熱火朝天地玩兒,義憤填膺的表情依舊在每個知情人的臉上。寧悅的公公婆婆尋過來,讓寧悅回去看一下,有個快遞需要她的身份證。公公去買菜,婆婆帶著胡子淵玩,寧悅交代兩句就離開瞭。胡子淵看看媽媽,剛撇撇嘴,就被奶奶推的秋千蕩起,笑著轉移瞭註意力。

“你多帶他,他心裡向著你。”

寧悅邊走邊回頭看,心裡竟然想起鄭阿姨早先說過的話。不同於那時的無奈,此刻竟然有些絲絲的暖意。在她絕情冰冷的婚姻裡,隻要有孩子,就還有溫暖之源,就有她情感棲息的生命之火。就算離開,她的愛不會熄滅,她的溫暖不會消散。

寧悅取完快遞,心跳得厲害,隻好摸著把椅子坐下來。她習慣性地拿出手機,看著黑洞洞的屏幕,又不知道要幹嗎。

“看什麼呢?”身後突然傳來一道頗有磁性的聲音,緊接著,一條結實溫暖的臂膀把寧悅帶入懷抱。

寧悅的身體陡然一僵,拿著手機的手臂胡亂一揮,不知打到瞭哪裡。就聽那人喊瞭一聲:“哎喲!”

寧悅倒退瞭一大步,遠遠站定,目光復雜地看著來人。

胡成,她的丈夫回來瞭。

西裝外套已經脫去,領帶半開著,白色的襯衫領口微張,露出筋骨分明的頸部肌肉。今年最流行的瘦型西褲整齊地套在他的腿上,H標記的腰帶低調而精致地勾勒出依舊緊致的腰身。時光對誰都是一樣的,但努力的人總能偷出五六年。胡成就是這樣努力的人,不管工作多忙,時間多麼緊張,健身房是他行事歷上雷打不動的安排。即使當年寧悅因為陣痛入瞭產房,胡成也要完成規定的健身項目,才趕到醫院。

男人過瞭四十,臀部就開始下垂,這一點和女人的煩惱是一樣的。而且女人可以穿BRA糾正,男人就隻能那麼吊著。可胡成的臀部一直很翹。就像寧悅的臉,雖然也有皺紋,但給人的感覺還是年輕,甚至有一點點幼稚。在寧悅看來,這些都是天賦。可胡成卻認為這是自己長期健身的結果。而寧悅,則要歸功於各種昂貴的護膚品。

寧悅並不與他爭執,結婚這麼多年來,她已經完全摸透胡成的脾氣。那就是一頭狼,天天高高在上,自以為瞭不起,稍微有誰不順著他,就記恨一輩子,總要找機會咬你一口。寧悅吃瞭幾次虧之後,也隨他去瞭。這樣大傢都很舒服,你得瞭你要的順從,我全瞭我的安寧,皆大歡喜。更何況,寧悅一直很欣賞他那高高翹起的臀部。在身體的黃金分割點上,那麼鼓鼓地突出來,立刻把古板的西裝穿出一種悶騷來。

寧悅覺得,這是屬於自己的樂趣,全世界幾億人,隻有她懂得的胡成的美。

後來她才發現,自己不過是其中之一罷瞭。這個認知曾經讓她難過得無以復加,可她居然神奇地挺瞭過來,並且已經痛得習慣瞭。就像每月例行一次的痛經,要死要活,然後繼續活。每到這個時候,她就像一個旁觀者,看著另一個自己從深淵裡爬出來,自虐自殘,鬧夠瞭再慢慢爬回深淵。

她疼,也不疼。她恨,也不恨。

大概,這就是麻木吧?

“你怎麼瞭?”胡成捂著臉,看起來打得不輕。

他敏銳地註意到寧悅的不對勁。強烈的危機感讓他瞬間繃緊,好像一頭亮出獠牙發出低沉狺吠的野獸。

熟悉他的寧悅毫無障礙地感受到危險的信號,那一瞬間她甚至覺得眼前站的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隨時可以撲過來掐死自己的人。

——這種感覺並不陌生。

當年他們就是這樣認識,並且自己也正是被這種危險吸引,最後才成為他的妻子。

寧悅相信一物降一物,她來到這個世上,就是為胡成這頭野獸套上嚼子的。可是現在,她覺得並沒有馴化他,反而把自己成瞭一頭困獸。

寧悅心頭有些煩躁,她深深吸瞭口氣,然後說:“有個叫田秋子的姑娘今天來找我,”她觀察著胡成的表情,繼續說,“她胡說瞭一些東西,我沒空理她,叫保安把她攆走瞭。”

胡成的臉抖瞭抖,看著寧悅沒有說話。

寧悅隨意地問:“真的?她說的。”

胡成搖瞭搖頭:“什麼真的假的。現在的女人看男人有點本事就倒貼,你別理會!我每天忙得不行,哪有時間弄這些!”

兩年瞭。從懷孕時收到另外一個女人的照片開始,胡成就不斷否定著所有的婚外情。寧悅隻給他一句話:“你是我老公,我最信你。你若說沒有,我就當沒有。”

當年寧悅媽媽也是這樣對寧悅爸爸的,後來他們一起過完瞭後半生。可是,寧悅媽媽隻問瞭那一次,而寧悅已經記不清這是自己第幾次問瞭。

不同的女人,或者照片,或者找上門,一次又一次,弄得寧悅都覺得問胡成是一件很無聊的事!然而,即使很無聊,她也要每次都問一遍。心裡就像養瞭一頭怪獸,唯有得到那個明知是假的標準答案,才能安靜地趴下。

胡成換衣服回來,問寧悅:“床頭上你的藥呢?怎麼都沒瞭。你吃完瞭記得要買,或者讓我媽去買也一樣。”

“醫生說不用吃瞭。我那個本來就是產後抑鬱,自己就能慢慢恢復。你非讓我吃藥,現在已經好瞭。”

“真的好瞭?”胡成遲疑瞭一下,手指劃過臉——那裡剛才被打的地方還火辣辣地疼。

寧悅從櫃子裡拿出一份藍色的就診本,遞給胡成,讓他自己看。

胡成隨便翻瞭翻就扔到瞭一邊:“好瞭就行,以後穩當著點。幸虧是我,要是孩子或者我媽,你這一下子非出人命不可。”

寧悅沒說話,低頭翻著手機。

胡成一邊起身換衣服,一邊觀察寧悅。換好瞭衣服,才湊到寧悅耳邊,帶著明顯的曖昧問:“有事?”

寧悅全身毛孔都炸開瞭!如果不是門口傳來熟悉的呀呀聲,她一定會迅速推開胡成,跳到一個安全距離之外!

門開瞭,胡成撇下寧悅,整個人仿佛變瞭個模樣,笑瞇瞇地沖到門口。

大門已經打開,一輛兒童手推車正緩緩駛入,車上坐著一個可愛的娃娃,看到胡成便張開手臂,咿咿呀呀地叫著。胡成一把抱起娃娃,高興地在屋裡轉圈:“哦哦哦,我的大兒子!寶貝兒回來瞭!”

父子倆玩著扔高高的遊戲,大的喊,小的笑,屋裡詭異的氣氛瞬間被沖散。

寧悅的目光在大小兩個男人間徘徊,握著手機的手爆出瞭青筋。最後,她的目光定在小肉團身上,所有的冷冽都融成瞭一汪春水。

四年後。

“媽媽,快來陪我玩兒!”雖然已經上幼兒園瞭,但三天兩頭病休的娃又在客廳裡喊她。

寧悅笑瞇瞇地走過去,和孩子玩起瞭樂高積木。一塊小小的樂高塊,在寧悅手裡已經轉瞭十幾圈瞭,還是沒找到正確的接口,小孩子不滿意地奪走,利索地插進自己的組合中,順便送給寧悅兩顆衛生球。寧悅笑著承認自己沒找對,又撿起一塊問娃娃該放在哪裡。胡子淵思考的時候,手機出來一個來電顯示。寧悅不動聲色地消音,站起身輕聲哄著孩子,一起起身穿衣。

婆婆從廚房裡出來,問寧悅去哪裡?寧悅說出門曬太陽。

婆婆忽然說:“最近天兒好。”

寧悅愣瞭一下,看看外面,太陽並不強烈,淡淡地說:“哦,要不不出去瞭吧。”

婆婆一皺眉,沙發上看報紙的公公插話說:“出去活動活動吧。小男孩,不要老在傢裡鎖著他。”

寧悅領著孩子出門。婆婆走到陽臺向下張望,半天才回來對老頭子說:“上個月我看見寧悅和一個男的在大門口說話,我問是誰,她說是同學。”

老頭依舊看報紙,頭都不抬。胡成媽習慣瞭,繼續說:“你說她好好在傢裡帶孩子唄,非要參加什麼同學會!招些男的,讓人說笑話!”

“寧悅參加同學會又沒瞞著你,有同學來找她辦事,分什麼男女!我看就是你沒事瞎念叨,累不累!”

“我瞎念叨?她一個傢庭主婦,八年沒上過班瞭,她能辦什麼事?要說女生來問問怎麼生孩子養孩子,我還信。一個男的來找她辦事!笑死瞭!”

“寧悅人傢以前也是律師,挺能幹的。你不要老是瞧不起她。”

“不是我瞧不起她,我是心疼胡成。這一傢子全靠胡成一個人累死累活,寧悅,說白瞭她就是在傢吃閑飯的,花的用的都是胡成的血汗錢!她要是再招惹些男的,對得起胡成麼!我得幫我兒子看住她!”

胡成爸忽然想起一事,卻沒有立即開口,而是想瞭想才說:“有時間你說說胡成,別那麼拼,老不回傢也不是個事兒。”

胡成媽點點頭,卻又沖大門念叨:“還不是寧悅沒本事,整天喪氣。胡成回來瞭也不知道哄哄,跟木頭似的杵著!誰看瞭都難受!要不是有子淵,我早就讓胡成跟他離瞭!”

胡成爸瞥瞭個白眼,依舊看自己的報紙。但是胡成媽說到瞭離婚,卻讓他心裡一動。前兩年在小區門口聽人說寧悅和一個女孩子鬧不愉快,隱隱的不安讓他深深吸瞭一口氣。依他幾十年的經驗,寧悅絕對有自己的心思,但孩子拴住瞭她。倒是自己的兒子胡成,一個月能有三四天回來住就不錯瞭。站在男人的角度,老爺子很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也明白這樣的危險性。可站在父親的角度,他並不願意譴責,還隱隱有幾分驕傲。他想得很清楚,自己已經老瞭,自然是要跟著兒子過。胡成的孝順,不用擔心。他現在擔心的,是胡傢的香火由誰來延續?當然是越多越好,不管哪個媽生的,隻要是胡成的孩子,都是好的。

可是如果因為離婚寧悅把胡子淵帶走瞭,他絕不允許!

想到這裡,胡成爸叫住準備進廚房的胡成媽:“你以後對寧悅好點,別老跟胡成說她這不好那不好的。”

“事兒是她做的,還不許我說嗎?”老太太嘟嘟囔囔地進瞭廚房。

小區的門口向陽背風。暖暖的冬日上午,寧悅帶著胡子淵出來玩。胡子淵啪啪地敲打著小區圍墻上幹枯的爬山虎。寧悅則略帶焦慮地看向來車的方向。

一個穿黑色羽絨服的男人從一輛銀色普桑上下來,向著寧悅的方向跑來。待到近前,寧悅松瞭口氣。

卓浩則遞出一份鼓囊囊的牛皮紙袋:“都在這裡瞭。你這老公真行,這是第幾個瞭?”

寧悅接過來,並沒有拆開。

卓浩看寧悅居然不動聲色,有些著急:“我就不明白,你為什麼不離婚?你擔心什麼?我幫你!你要是願意,我現在就幫你找律師辦離婚!”

卓浩的聲音有些大,寧悅示意他輕一點:“謝謝瞭!我還沒有想明白。一開始我也難受,可後來我發現也沒什麼。在這個傢裡,我和孩子有吃有喝,有錢享受較好的教育和生活。一個正常傢庭該有的,胡成都給瞭。”

“你瘋瞭!他是你丈夫!他除瞭給你錢,除瞭沒餓死你,還給你什麼瞭?”卓浩指著寧悅手裡的那一大堆文件,“他在外面找女人,換著花樣地找!這是一個丈夫該做的?他把財產都記在他父母的名下,寧可相信自己的情人,和情人合夥開公司,也不給你留一個賬戶。這是一個丈夫該做的?對傢負責任?笑話!你來告訴我,他負的哪門子責任?”

“孩子。養育的責任。”寧悅認真地說,“依靠婚姻和愛情來獲取幸福,是小姑娘的想法。對我來說,傢就是一個以撫育後代為目的的聯盟。我付出勞動,他提供金錢,在情感上不虧欠孩子,讓他在一個基本完整的社會結構裡長大並成熟,這就是傢的意義,這也是他的責任,我得要求!”

卓浩不可思議地打量寧悅,最後才搖著頭,惋惜地說:“寧悅,你還記得當年咱倆為什麼分手嗎?”

寧悅一直平靜的臉突然出現一道裂縫。

“我要做偵探,我要冒險。你說你擔心我,你不能看我處於危險之中。你從來沒說過錢。你說,你要的傢要有一個男人,要給你安全。我不能給你,但你現在這個男人,給瞭你什麼?”卓浩不是第一次勸寧悅瞭,說到這裡忍不住指著不遠處的孩子,“就給瞭你這個孩子,所以你就這麼委屈自己?連自己真想要什麼也忘瞭嗎?”

卓浩突然憤怒地拔高瞭聲音,看著寧悅的眼充滿不甘!

寧悅卻在第一時間回頭去看在一邊玩耍的兒子。小朋友被大嗓門嚇瞭一跳,看到媽媽,愣瞭一下,趕緊跑過來,抱住寧悅的大腿。

寧悅摸摸胡子淵的頭,微笑著安撫瞭片刻,引著娃兒重新燃起對樹葉的樂趣,才走回來對卓浩說:“你說得對,就是這個孩子。這也算不得委屈自己,不過是一種選擇罷瞭。”她看著兒子,“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走到今天,後悔也沒用。我隻想把每一天過好,以後會怎樣,以前是怎樣,我沒時間想,也沒必要去想。”

卓浩嘆瞭口氣:“算瞭,我也不強求你瞭。不過,寧悅,你知道嗎?我為什麼一直留著那個電話號碼?就為你一句話。為你這句話,我這輩子,隻要你需要,我隨時都會過來幫你。”

寧悅茫然地看著他。

卓浩喉結動瞭動,才深吸一口氣說:“我要求分手那一次,你給我打電話。你哭著說,分手就分手,不要不接電話啊!你說你會擔心我,會猜我是不是被人打瞭,被車撞瞭,掉進溝裡沒人救瞭……”卓浩笑著哽咽地搖瞭搖頭,頓瞭頓,才說,“你說你害怕我會出事。讓我分手就分手,不要嚇你。”

卓浩苦笑著,一邊說一邊看寧悅,希望得到哪怕一點點的回應。然而寧悅卻低下瞭頭,那雙靈動的眼睛,曾經泄露無數心事的窗口,已經深深藏在頭發下面,不再輕易示人。

“這麼多年瞭,再也沒人這樣對我說過。”卓浩輕嘆。

他追尋著自己的夢想,年紀輕輕就遊刃有餘地遊走黑白兩道。他是父母眼中有出息的兒子,是女人心底得不到的星辰。可是,再也沒人對他說這句話。他們都已經走過瞭,那個最美好的年紀。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

“媽媽,我要回傢。”胡子淵拽著寧悅的衣角,輕輕地說。

寧悅半蹲下,抱起孩子放進推車,抬頭撩發的瞬間,抹走瞭眼角的晶瑩:“我先走瞭。”

卓浩點點頭,側身讓開。遙遙看著寧悅推著孩子的小車,慢慢地走進小區,隱沒在那一片濃鬱的令人窒息地綠色裡。

《我和婚姻的戰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