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回歸

你無法入睡的

是另一種力量

如今被困在你身體的牢獄

還記得自己

曾經是自由的風——

秦燦掃瞭一眼書店的櫥窗。每天從地庫上來,他會坐專門的扶梯到一層公司的專用入口,在那裡打卡上班。從地庫到一層之間會經過一個超市,超市旁邊有個西西弗書店。紅色拱形櫥窗裡高低錯落著攤開許多書,其中有一本寫著這樣一行字。

一如既往,秦燦在這本書面前停下瞭腳步。隔著櫥窗,再次想要不要進去買下,然後又一如既往地離開。他很想知道這樣的文字背後有什麼樣的故事,這樣的文字是用來描述什麼樣的人?但是他每次都拒絕自己探索的沖動,也許他怕看到,那個背後的人跟自己很像吧?

每天他都會在一層買一杯咖啡再上樓,自從部門來瞭一個行政之後,這件事就交給瞭她。秦燦刷卡,皺著眉頭想:已經半年多瞭,沒想到那個行政居然就這麼過瞭實習期,他連找理由辭掉的機會都沒有。

秦燦承認,這個行政助理,隻要不請假,工作完成得還是不錯的,至少他挑不出太大的毛病。可是,想起這個行政的上班狀態,他心裡就煩得像吞瞭一把狗毛。

比別人早下班不說,畢竟來得比別人早,可是到點就走,沒見她加過一次班!每個月都要請假,說是孩子生病瞭!節假日團隊建設,一次都不參加,說傢裡有事走不開!而且,最重要的是,這個人是羅雅婷塞進來的!按照他的意思,根本不需要一個什麼破助理占名額!他需要人手,幹活的人手,不是伺候人的人手!

一定是羅雅婷那個老女人見不得他幹得好,才故意塞瞭個沒用的給他!

電梯門開瞭,秦燦帶著一肚子氣走進辦公室。抄起桌子上晾得正好的咖啡,灌瞭一大口,惡狠狠地想:“羅雅婷,你想逼我走,做夢!我這裡不是你說讓誰來誰就能來的。”

打開筆記本電腦,習慣性地一伸手,草稿本和三根標記筆都已經放在瞭手邊,除瞭咖啡,白水也溫在瞭保溫杯。秦燦毫無察覺,立刻埋頭苦幹起來!

可是,就在這時,他發現本該打開的電腦還黑著!

它居然一直黑著!

寧悅如願以償地進入一傢大公司,享受著正式員工的五險一金和各種福利。工資並不高,時間是按照胡子淵上下學時間安排的,不需要加班,也不會有人要求她加班。可以說,這份工作完全符合寧悅的要求,讓她挑不出一點毛病!

偶爾寧悅也會猜測一下田秋子現在的心情。幫助情人的老婆找工作,是一種高高在上很爽的感覺,還是被利用很氣憤呢?寧悅曾經聽人說過,情人的心態和領瞭結婚證的老婆是不一樣的。領證以後,對所得一切都覺得是“應該”,而情人則會有一種“額外收入”的驚喜。那麼,在付出上,是不是情人也覺得沒吃什麼虧呢?寧悅沒做過情人,無從揣度。隻是從田秋子發來的短信上感覺到對方大概還是很爽的。還有什麼在向情人賣好的同時證明情敵的無能,更讓人心曠神怡呢?但是,作為比較瞭解胡成的人,寧悅隱隱感到,田秋子這麼做並不一定能讓胡成“念好”。

走進這座大樓,她有一種想笑的沖動。年輕時,她憑著自己的努力,無數次在這樣的大門裡進進出出。如今年僅四十,卻要脅迫自己的老公,借著他情人的力量,走後門進來。女性的工作價值,貶值得真快啊!

每天要走進一所讓許多人羨慕的大樓,然後在門口拿出自己的工作卡,輕輕一刷,滴的一聲,帶著一種優雅與高傲,擠進窄窄的通道。

然後就像突然卸掉面具一般,驟然加速,沖進或者擠進裝滿沙丁魚的電梯裡,目不轉睛地盯著頭頂的數字變到自己的樓層,面無表情地推開一堆深藍深灰佈料包裹的軀體,走進以玻璃和灰色裝飾的辦公區。那種感覺就好像突然從一堆鋪天蓋地的佈料堆裡剛爬出來,又掉進一個巨大的玻璃表演缸裡。每當這個時候,她總會下意識地舔下嘴唇,伸手捋下頭發,保證自己在經過不長但是佈滿聚光燈的工作區時不會因為有些凌亂的外表,而被指責不專業。

盡管已經工作瞭快一年,寧悅還是有種莫名的緊張。胡子淵馬上要上小學瞭,不那麼黏她,但那雙小眼睛也更加敏銳瞭。

胡成自那以後對她更加冷淡,除瞭定期發到手機裡的信用卡定期還款短信,他們之間幾乎毫無交流。這樣的生活還能維持多久?她還能瞞孩子多久?她的希望在哪裡?

她所在的部門並不是集團總部的法務部,而是下面一個分公司的法務負責部門。部門裡總共有三個人,加上她和大老板,也就五個人。但是卻不和分公司的總經理辦公室在一個樓層。鐘律師說:“從位置安排就可以知道,我們法務其實就是個蓋戳的。”

但是顯然老板不這樣想。

寧悅的上司秦燦是一位33歲的男性律政精英,勃勃野心從不遮掩,業務能力更是拔尖。不久前他揪住競爭對手廣告詞中的不妥之處,直接起訴,判令對手修改廣告詞。雖然沒給自傢掙多少錢,但對手這樣一來在廣告上面的投入和效果就大受影響。而且,因為這件事,變相提升瞭公司的影響度。

奇怪的是,這麼厲害的一個人,不去律所尋找更廣泛的發展空間,反而願意窩在公司裡,讓許多人猜測不休。

有這樣的老板,部門工作的氛圍可想而知。寧悅初來乍到,立刻就感覺到自己的格格不入。有時候,她也在猜想,是不是旁人瞧著秦燦不順眼,故意把自己這個“有背景”的人塞進來,惡心他?

可自己這背景——不提也罷!

寧悅私下裡也打聽過,自己和這位大老板還真有點淵源。當年同學聚會,有個年輕有為的同學升任合夥人,帶來一個叫秦燦的小助理幫著拎包,說是一會兒還要出差。

當時誰也沒在意,該吃吃該喝喝。小助理剛畢業,有點尷尬地坐在角落。寧悅招呼他過來一起,小助理紅著臉連連擺手,最後幹脆跑到外面的大廳坐著等候。正是晚餐的時候,小夥子肯定沒吃飯,一會兒又要去機場,感同身受的寧悅悄悄拿錢,為小助理單獨叫瞭一份晚餐。聚會散後,同學攜著助理直奔機場,再往後,就沒瞭音訊。

兜兜轉轉,當年角落裡的小助理站在瞭聚光燈下,而自己……

寧悅不想埋怨什麼。自己的路自己走出來的,後悔是最無用的東西。你強,我為你鼓掌。你弱,我不欺負你。我的路,我自己走,不和任何人比較。

寧悅迅速找到自己的辦公桌,開機,灑掃。不僅是自己的,還有老板秦燦的。雖然保潔阿姨會把衛生弄好,但她依然需要把今天可能用到的工作提示用標簽貼好,擺在辦公桌上。保證秦燦想用筆的時候,正好在手邊,電腦沒電的時候,離他最近的那個插座沒有被占用,口渴的時候……寧悅看瞭一眼表,九點四十五,樓下的咖啡廳對外營業時間是十點,但為瞭照顧這棟樓裡的內部員工,實際開門時間提前十五分鐘。寧悅再次沖進電梯,這回逆人流而動,電梯裡幾乎沒人,她眼皮都沒抬,正正地站著,雙手交疊在身前,對著電梯鏡面一般的門把表情調整到最溫柔的狀態。她知道,自己的斜上方和斜後方各有一個攝像頭。雖然幾乎沒人看監控記錄,但每份記錄都會保留七個工作日。作為法務部的一員,她天生對監控這種東西存在莫名的抵觸和警覺。

九點五十六分,端著老板加瞭糖、牛奶和巧克力已經聞不到咖啡味兒的咖啡,寧悅轉過身,看到瞭何寬。

半年瞭,幾乎每個工作日的九點五十六分左右都能見到他。

一米七八的個子,肩背略微有些佝僂,但腰身依然挺拔。幹幹凈凈的面頰,一雙格外靈活的眼睛和永遠微微上翹的嘴唇散發著隱隱的野心。這樣的眼神很吸引寧悅——像極瞭年輕時的胡成。看到寧悅,何寬一如既往地微笑著點瞭點頭。寧悅頓瞭頓,終於笑著回應地點瞭下頭。然後擦肩而過。

何寬目送寧悅離開,笑著搖瞭搖頭:今天應該買彩票,冰山女終於點頭瞭呢!不過,這樣一來,似乎也沒什麼趣味瞭。

何寬點好自己的東西,端著向電梯走去。他的部門在這座樓的十四層,看樓層就知道是最沒意思的部門,主要負責全公司的信息網絡。這種部門有各種花哨的名稱,比如明明是信息管理部,但是他們都通俗地叫“網管”。

何寬剛喝完他的咖啡,腦子裡還想著經常偶遇的“女子”是哪個部門的助理時,寧悅所在的辦公區裡,響起瞭秦燦的怒吼:“寧悅,你給我過來!”

何寬當然聽不到怒吼,但是他聽得到鈴聲——電話鈴。

放在門口的報修電話,正拼命尖叫著。何寬看看左右,自己的同事倒是都在,但是個個都在忙。何寬習以為常,打開抽屜,拿出耳機,戴在瞭頭上。

電話鈴一直響到斷氣,都沒人動一下。那是報修專用電話,懂事的都有關系好的網管小靈通,隻有新人才想著去查內部通訊錄,找什麼電腦報修電話。

網管雖然官不大,但是關系維護不好瞭,用的時候怎麼也能惡心你一下。別看樓層不好,該擺的譜一點不少。

微信屏裡閃過一行字,是何寬的同事麻豆發過來的:“頭兒呢?”

經理不在,平時這種電話都是他接。何寬回瞭個攤手的表情,一點沒把這事兒放在心上。十分鐘以後,開完早會的經理沒精打采地進來,一頭紮進位於辦公室一角綠植掩映的工位裡,帶上瞭耳機。

何寬、麻豆和梁龍已經等在線上,他們今天約好,等經理一上線就去打鬼蜮禁地,昨天打瞭一個通宵才通瞭三次關,經理說今天一定要把通關時間提到半小時以內,否則拿不到飼養汗血寶馬的申請權。

何寬早過瞭迷這東西的時候,也沒參加昨晚的組隊。但他操作好,經理凌晨給他發短信,讓他今天務必過來組隊。官大一級壓死人,何寬也隻能把自己的事放一放,披掛上陣。

至於那個報修電話,跟汗血寶馬比起來算老幾啊!

寧悅放下電話,為難地看瞭看周圍的同事。大傢都各忙各的沒有誰的眼神是往她這個方向轉的。

自打秦燦發飆之後,同事們就當她死瞭。今天一早,不知怎麼回事,秦燦的電腦死活打不開瞭!秦燦連電話都省瞭,直接從辦公室裡把寧悅吼進去。

寧悅多少聽過一些秦燦的“黑”歷史。電腦是他的軟肋之一。

當年,秦燦第一次硬盤壞的時候,他抱著電腦直接闖進人事部,把負責配備電腦的一個四十多歲的行政經理從頭到尾罵瞭一上午。根據當時現場的人描述,整個謾罵的過程不帶一個臟字,引經據典,橫貫中西,罵得對方一點插嘴的機會都沒有!最後罵夠瞭,人走瞭,被罵的人說:“我的天,跟上課似的!”

那次以後,秦燦的電腦是按照公司高管的級別配置的,不對,整個法務部的電腦配置都提高瞭兩級。因為那個經理被罵瞭以後就相信,如果因為配備瞭不合適的電腦給律師們,自己就可能犯罪。什麼罪名他不懂,但他都快退休的人瞭,犯不著冒這個險。所以,寧悅二話不說,收起秦燦的電腦就沖出來,查到信息管理部的電話就打瞭過去!秦燦的吼聲也跟在後面,從辦公室裡傳出來:“下午一點前給我修好,不然你就別在這個部門混飯瞭!”

電話第三次傳來盲音,寧悅站起身,抱著秦燦的電腦沖進瞭電梯。摁下十四層的時候,她已經做好打算,如果真的大傢很忙,沒人有時間修,就算哭也要哭得他們來先幹這活!今天婆婆出去爬山,兒子幼兒園大班四點半放學,她可不想讓胡子淵等到太陽落山!

實在不行就把這破電腦砸瞭,老娘不幹瞭!推開信息部的門時,寧悅已經做好瞭最壞的打算。

門裡面靜悄悄的。

白科帶著耳機,正全神貫註地看著屏幕。寧悅掃瞭一眼屏幕,想瞭想,走到白科身後,掏出手機咔嚓咔嚓拍瞭幾張。然後摘下白科的耳機,對一臉憤怒的他說:“白經理,這臺電腦壞瞭,麻煩您修一下。”

“沒空!”白科厭惡地推開她,重新要戴耳機,被寧悅攔住。

寧悅掛上笑容,湊到白科面前,盡量柔和地說:“白經理,這是法務部秦燦秦主任的電腦,好像是硬盤壞瞭,但也不確定。裡面有很多重要文件,秦主任著急。”

“他急,我還急呢!”白科看都不看寧悅,直勾勾地看著屏幕上閃動的光影和小人。寧悅看到一片刀光閃過,卻沒打到什麼東西,四面八方已經圍上來一群好像怪物的東西。

“血槽快空瞭。”

寧悅偶爾也玩這東西,不太精通,但能看懂。

“廢話!”白科顧不得耳機,直接操起鼠標戰鬥。一拽,鼠標脫落瞭,“你幹嗎!”

寧悅說話的時候把鼠標線拔瞭。

“修電腦!”寧悅也不客氣,直接把電腦放在白科桌上。

“沒空!”

屏幕上打出瞭金光閃閃的“失敗”兩字,白科漲紅瞭臉端起茶杯往外走。寧悅一挺胸堵住工位不足一米寬的出口。

“你以為我不敢撞你!”

“你敢碰我一根毫毛,我告你性騷擾!退後!”

白科嘴唇哆嗦瞭一下,這才看瞭看寧悅的工牌:“法務部”這三個字倒是清楚。

白科氣哼哼地坐下,瞥瞭一眼秦燦的電腦,說道:“這是老電腦,該淘汰瞭。我們不修!”

“要淘汰為什麼不提前通知?”

“這我哪兒知道,不是你們這些行政秘書的事兒?”白科得意揚揚地斜瞭一眼寧悅。

寧悅笑瞭,柔和瞭口氣道:“不說那些沒用的。我呢,今天必須讓你修,而且,下午一點前必須修好。”她低頭看瞭一眼手表,已經十點半瞭,“剛才你打遊戲,我正好拍下來瞭。聽說集團那邊這幾天正在處理幾個裁退員工的勞動仲裁,動靜挺大,又拉橫幅又靜坐的,連董事長都驚動瞭。如果像您這種上班打遊戲的人都能留下來做經理,傳出去,那些被裁退的員工可能會比較有說法。萬一上邊問起來,這種不利證據處理起來比較棘手啊!”

“你敢傳出去,你也吃不瞭兜著走!”白科臉漲得通紅。

寧悅立刻嚴肅地說,“對啊!我是法務部的,應該維護公司的利益。那個勞動仲裁,秦主任也參與處理,怎麼會外傳這種東西!你有證據說我傳出去嗎?你呢,應該也不會外傳。但是我能有的東西,保不齊人傢會從別處得到。就算是個風聲,也不好。我也得提醒秦主任註意一下,免得仲裁庭上被人將軍,您說對不對?”

看白科臉紅脖子粗,寧悅繼續笑瞇瞇地說:“遊戲做得再好,也沒有現實殘忍。哥們兒,先幹完活,掙瞭錢也好買裝備。”仿佛嫌不夠似的,她又加瞭一句:“我看剛才你死的時候,好像被爆瞭裝備?”

白科幾乎要揍眼前這張臉瞭。

兩人劍拔弩張對峙時,突然旁邊插進一個人:“白經理,我剛從大客戶部回來,他們的電腦修好瞭。”

白科一看是何寬,一邊擦手一本正經的匯報工作。白科愣瞭,他不是和自己一起組隊打地獄禁地嗎?

“你們也被爆瞭?”白科真是執迷不悟瞭。

何寬難得尷尬瞭一下,又一本正經地說:“啊,也不算爆吧。就是他們線路老化,然後燒瞭電源瞭。”

白科恍然大悟,立刻連聲說“好”。對寧悅說:“何寬是專門負責硬件維護的,你去找他吧。”

寧悅狐疑地看瞭一眼何寬,又看瞭一眼一副網癮中年大叔模樣的白科,終於點瞭點頭:“那就謝謝瞭。”

離開的時候,白科甚至都沒有要回那些照片。寧悅懷疑自己的策略是否真的會像自己想的那樣奏效?

這個問題,在何寬陪她去領配件的路上揭曉瞭:“沒用的。他老婆的三姨是陳總的表姐。別的部門也投訴過,都沒用。”

看著何寬修電腦,寧悅覺得後背一陣陣發涼。自己還是太大意瞭,如果沒有何寬解圍,接下來硬碰硬恐怕出醜的要是自己瞭。

好久沒上班,做事都欠穩當瞭。

打開電腦,厚厚的塵土讓何寬驚呼這是帶到沙漠瞭嗎?寧悅恍然大悟,前幾天聽人聊天,說秦燦上個月度假是去沙漠徒步瞭!

這傢夥,居然帶著電腦去徒步!

“太瘋狂瞭!”何寬羨慕地說,“難怪大傢都說秦律師留在公司屈才瞭!”

寧悅笑瞭笑沒接話。律師說白瞭就是白領裡的藍領,腦力勞動者中扛大包的。當初為瞭參與一個信用證的案子,她一手嘔吐袋一手電腦,愣是在貨輪上陪著一個主要證人漂瞭七天,靠岸的時候把大律師要求的文件和資料全部碼齊,順便把出海時寧死不作證的證人請上瞭證人席。

躺著掙錢這種事,多大的律師都做不到。

聊聊說說,很快把電腦清理幹凈。交工的時候,兩人順便交換瞭電話號碼和微信。

“下次直接打我的電話,公司的報修電話都不管用。”何寬憨憨地說。

寧悅點頭,低頭看看手機裡的電話號碼,頭一次對這裡有瞭認同的感覺。

送何寬進電梯,何寬突然說:“以後我可以幫你排隊,早點買到咖啡,不用跑瞭。”寧悅愣瞭愣,電梯門已經關上。

電腦在一點整交給秦燦,秦燦檢查瞭一遍,沒好氣地說:“我讓你一點交,你就一點交嗎!”他想說下次我就讓你十二點半交,忽然想起電腦崩潰實在讓人抓狂,不能再有下次,秦燦打住瞭話頭,臉上的神情還是有些恨恨的。

寧悅想起電腦內部的那層灰土,看著眼前的秦燦好像看到當初的自己,所以對這句挑釁的話並不介意,反而帶著幾分哄孩子的笑意說:“按照上次崩潰的先例,你給我的deadline應該是下班前。一點鐘已經提前瞭。”

秦燦語塞,轉過身看著電腦裡的東西,硬邦邦地說:“去幫我領個硬盤來!移動的!”

寧悅點頭離開。移動硬盤顯然是備份用的,交給秦燦的時候,順便把他下午喝的咖啡也放在桌子上瞭。

“謝謝!”

秦燦還是一副被人欠瞭一個億的表情。但說出來的話已經不再傷人。寧悅松瞭口氣。

走出門來,同事鐘天明從工位上探出頭,以眼神示意秦燦辦公室裡的情況,寧悅笑著比瞭個“OK”的手勢。鐘天明一躍而起,伸瞭一個懶腰,喊道:“我去!”然後抱起一本文件夾,向寧悅點點頭,敲響瞭秦燦辦公室的門。

寧悅知道,那是下屬一個子公司的破產申請,因為涉及當地政府的債務問題,有點棘手。她習慣地想著如果是自己,該如何處理?直到下班,她才恍然驚醒,那早就不是該自己關心的內容瞭。可是低頭看看,筆記本上已經被自己畫瞭一幅滿滿的思維導圖。電腦桌面上,已經佈滿檢索出來的文件,還有自己無意識打開但依舊熟悉的法律檢索網站,一閃一閃……

她不由得呆住瞭。

“做得不錯!”

寧悅嚇瞭一跳。鐘天明趴在工位的圍擋上,點著頭說,“我正需要這幾個文件。”他伸手點瞭點,“還有高法好像前年出臺過一個解釋,但我找不著瞭。你能幫忙找出來一起發給我嗎?”

寧悅深吸一口氣,麻利兒地把文檔歸類收入文件夾,發送給鐘天明。同時笑著說:“這幾個先給你,最高法那個我不能幫你找瞭。”

“為什麼?”鐘天明一臉蒙。

寧悅一指桌上的表,“我下班瞭。而且,這也不是我的工作范圍。”

她收拾好東西,匆匆走出辦公室。在這個城市的某個地方,有一個小小的人兒正等著她,與這個小人兒團聚遠比找到什麼最高法的解釋重要!

所有的濃情蜜意,撥開一層層的裝飾和想象之後,留下的也不過是茶米油鹽的酸甜苦辣。與胡成的婚姻早就教會瞭寧悅現實,但是面對小孩子,在一天的分離後,乍然見到之前仍不免有些激動。可在短暫的親密之後,胡子淵接下來如臺風刮過的行為,還有時靈時不靈的耳朵,讓寧悅不得不的思考:我怎麼就會為這麼個熊孩子付出那麼多呢?

好不容易抓住在幼兒園裡瘋跑的胡子淵,千哄萬勸穿好瞭衣服,走出大門。婆婆不在,傢裡也沒人做飯。考慮到孩子睡覺時間早,吃飯太晚容易積食,便帶著胡子淵在外面選個飯館吃。胡子淵堅持要吃麥當勞。最後兩人商量瞭半天,以subway作為妥協的選擇。

選的那傢subway離幼兒園很近,臨街有個玻璃窗。快到萬聖節瞭,南瓜和鬼怪臉裝飾在窗戶邊緣。母子倆靠著窗戶,慢慢吃著。

胡子淵突然說:“妞妞要走瞭。”

寧悅心不在焉地問為什麼。

胡子淵說:“她爸爸媽媽要離婚,不讓她上幼兒園瞭。媽媽,什麼是離婚?”

寧悅看著胡子淵淡淡地說:“離婚啊,就是爸爸媽媽不在一起瞭。”

“為什麼不能在一起?”

“因為不相愛瞭。”

胡子淵臉色不太好,小臉皺著。寧悅說:“離婚是爸爸媽媽的事,不管分開不分開,爸爸媽媽都會愛寶寶的。”

胡子淵點點頭,臉色也變好瞭。小朋友是一張白紙,對大人的話從來都深信不疑。

寧悅剛剛松瞭口氣,就見胡子淵突然興奮地站起來揮著手對著玻璃窗外大喊:“妞妞!這裡,吃飯啦!”

寧悅扭頭去看,果然是妞妞和她媽媽。寧悅也伸出手示意她們過來一起吃。妞妞媽猶豫瞭一下,又抓起妞妞的手向著相反的方向走去。妞妞的身體在傍晚的暮色裡扭動著,但那微小的力量根本無法撼動一個大人的決心。

寧悅覺得有點過分,找出妞妞媽的電話正要撥過去,卻看到妞妞媽突然舉起手狠命打在瞭妞妞的後背上。這個巴掌落得突然,連位置都選得肆意。妞妞仰頭大哭,胡子淵也突然愣住不再招手,寧悅慢慢收起電話,看著那對母女隱沒在人群裡。

那個方向,是公共汽車站。妞妞媽以前是開著一輛白色雷克薩斯接孩子的。

回到傢,趁著胡子淵跟爺爺玩的功夫,寧悅翻看媽媽群,才發現大傢正討論妞妞傢的事。

妞妞父親出軌,妞妞媽憤而離婚。妞妞爸不同意,各種拖延,妞妞媽快刀斬亂麻,除瞭孩子,啥都沒要就回瞭娘傢。

妞妞的父親在外企做技術,是個中層,一傢人的收入加起來,供養妞妞一個小女孩,可以選擇相對好一點的學校和提供比較寬裕的生活。現在離婚瞭,僅憑妞妞媽一個人的收入,顯然不足以維持妞妞現有的學習和生活水平。

妞妞姥姥也是中學教師,姥爺是退休公務員,傢裡隻有妞妞媽一個女兒,三個人的收入加起來供養妞妞,倒也不難。可老人畢竟年紀大瞭,萬一生病需要用錢,就不是一個小數。妞妞媽怎麼好意思用老人養老的錢呢?

寧悅覺得手腳發涼。不是為瞭相似的事情,而是因為後面的議論,竟都是誇贊妞妞媽夠爽利、有志氣、活得瀟灑之類。看著滿屏驕傲的女性解放和自尊的話,寧悅想起妞妞媽那一巴掌,想起妞妞已經退學的事實,竟是滿心悲涼,打不出一個迎合的字兒來!

回到傢,帶著胡子淵邊玩邊學完成瞭幼兒園留下的作業。老師讓胡子淵帶回一個大夾子,裡面是他兩周內在幼兒園完成的寫寫畫畫。胡子淵抱著夾子,去找爺爺炫耀。爺爺瞇著眼看瞭一會兒,就拖著胡子淵一起去追他正在看的一個綜藝節目。寧悅很想攔下來,但是疲憊的身體祈求她停一停。

“就讓他看一會兒吧,十分鐘,不,五分鐘就好。”寧悅如是對自己說,身體已經呈大字形躺倒在床上。嘴巴兀自開合著,大大的吼聲響徹全屋:“胡子淵,十分鐘,隻有十分鐘啊!”

胡子淵略帶稚嫩的聲音回過來,隻有一個簡短的“哦”字。寧悅憂心忡忡地想:“現在他就這樣不聽話瞭,等到瞭青春期,自己可怎麼和他說話!”一時頭痛欲裂。

“還不如死瞭,何必這樣煎熬!曾經愛的,背叛瞭你。現在愛的,將來也會離開你!何必這樣,既然不能撒手,不如一瞭百瞭!”

“媽媽!十分鐘到瞭!”

胡子淵呼嘯著沖進來,像個小炮彈一般重重地砸到寧悅身上。

一聲驚呼,伴著小兒滿不在乎的歡笑,寧悅眼前的黑白世界也被砸成瞭五顏六色!

“慢點!差點被你砸死!”寧悅嗔怪著,手裡卻攬住兒子,揉著他的腦袋說,“媽媽死瞭你就高興瞭?”

胡子淵稚氣地說:“當然啦!那樣就沒人管我啦!想看多久就看多久!你得給我點自由嘛!”

寧悅愣住,看著兒子面團團的小臉,不知道該說什麼。

小朋友其實很敏銳,不過是個停頓,胡子淵主動攬住寧悅的脖子,腦袋埋進她的胸前,蹭著說:“媽媽,你不會死的對嗎?你是長命百歲的!”

寧悅的眼眶突然酸瞭,強壓著哽咽重復道:“是,媽媽會長命百歲的!隻要多運動,就會長長久久地活著!”

說完拉起孩子的小手,走到小客廳,拿出跳繩練習起來。

淚水已經吞進肚子裡,眼眶重新變得幹澀。能有人幫著帶當然好,但一分付出一分收獲,為瞭將來能有資格繼續帶著孩子前行,直到他能夠策馬揚鞭離開再也追不上,現在就不能放棄,更不能偷懶!

晚上,胡成回來瞭。胡子淵很高興見到久違的父親,大聲問著他這次出差給自己帶回什麼好東西?胡成狐疑地看瞭一眼寧悅,寧悅說你不是去杭州出差瞭嗎?胡成連連點頭,順手從包裡拿出一個公司的小禮物讓胡子淵玩兒。

等孩子睡瞭,胡成問寧悅:“聽說你今天在公司很出風頭?”

寧悅訝異反問:“什麼風頭?”

胡成打量著寧悅:“你威脅人傢陳總的親戚?”

寧悅皺眉:“什麼陳總的親戚,誰啊?”

她心裡卻想起何寬的話。本能地,她不想把自己在公司結識的同事告訴胡成。同時,也對胡成能從別的渠道知道她在公司做瞭什麼,產生反感和警覺。胡成沒說話,隻仔細地掃量著她,似乎在評估什麼。然後開始勸寧悅離職。看樣子,他還不知道田秋子已經向寧悅交底兒的事兒。

寧悅也不說破,笑道:“不行啊,房子都抵押瞭,我這裡雖然不多,好歹是條生路。等你把房子的抵押解除瞭,我再考慮回來的事兒!”

胡成臉一沉:“你哪根筋搭錯瞭非要工作?我媽年紀那麼大,幫你照顧孩子累成那樣,你做這個可有可無的事兒幹什麼!”

寧悅這才明白,原來是婆婆不想讓自己工作瞭。以前不上班的時候,婆婆基本都是在傢幫忙做飯收拾,照看小孩。自從寧悅上班之後,不是出門旅遊,就是老同學聚會,一到放學時間就沒瞭人影。還以為她老人傢是看開瞭,終於不再粘著孩子,現在才知道,不過是換個花樣表達對寧悅上班的不滿!

寧悅哭笑不得。自己不上班,她對孩子講媽媽就是個吃白飯的,自己上班,她又不樂意,真不知道該如何讓他們滿意!

想瞭想,寧悅認真地說:“找個阿姨吧。媽隻要監督一下就行。”

傢裡已有保潔工,換成全天保姆並不難。胡成從牙縫裡擠出一句:“那要你這個媽幹什麼!”然後冷哼一聲,轉身進瞭衛生間。

他們夫妻分房而睡已經很久,以至於胡成甩上自己的房間門時,寧悅絲毫感覺都沒有。唯一擔心的是把胡子淵吵醒,好在小孩子睡得沉。偌大的聲音,他隻是翻瞭個身,嘟噥著又睡著瞭。寧悅為孩子掖好被角,躺在床上,露出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傢裡終究沒雇全天保姆。婆婆心疼兒子掙錢不易,寧悅又把房子被抵押的事情說出去,一時間公婆二人都如臨大敵,連著幾天的飯菜裡都不見瞭肉,更別提加錢雇保姆的事兒。連帶著,對寧悅出去掙錢這件事也沒什麼反對意見。婆婆也不再出門,該幹什麼幹什麼,傢裡一下子消停下來。

寧悅不是反對雇保姆,隻是討厭婆婆每次在背後說自己的小話。

胡成的小生意不知道怎麼樣。他不說,寧悅也不問,傢裡人也不當面討論。過春節的時候,胡成說陪客戶考察,過年就沒在傢裡。寧悅見怪不怪,帶著胡子淵陪著爺爺奶奶在傢“歡度春節”。

每天老兩口除瞭和胡子淵玩,就是感慨胡成大過節的一個人在外面漂,實在辛苦。這時候,寧悅就得忍住把手機遞給他們的沖動。

也不知道田秋子是真的愛慘瞭胡成,還是喜歡刺激寧悅,每天像寫日記一樣把兩人的親密照發到寧悅手機上。寧悅心裡膈應,卻不能屏蔽。她還多瞭一層心思,田秋子既然能幫自己找到工作,想來也能影響自己這份工作的去留,在自己弄清楚她到底有多大影響力之前,最好的辦法就是按兵不動。所以,除瞭小心存檔,防止外人看到,寧悅表面上什麼反應也沒有。有時候,寧悅也會覺得淒涼,自己苦心維持的婚姻到底已經走到怎樣糟糕的境地,居然還不如一份工作的去留更能引起自己的關註!

愛情沒瞭,婚姻還在,那就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比的就是不動聲色。

節後上班,孩子的幼兒園還沒開。這次奶奶倒是主動,什麼都沒說就接瞭下來。寧悅詫異,但也沒問。對婆婆,她的原則是:隻要結果,不問過程,問多瞭都是氣。

時光匆匆,轉眼已是草長鶯飛的時候。

站在醫院的停車場,拉開車門的一剎那。寧悅停下手,微微左右找瞭一下,才慢慢抬起頭。陽光溫柔地落在臉上,居然暖暖的。寧悅閉上眼,嘴角微微翹起。

這次醫生說她真的不用吃藥瞭。激素水平已經完全正常,剩下的就是盡量樂觀起來。薛醫生聽說她工作瞭,就叮囑她不要太過勞累。累的時候要保持警惕,不要被情緒左右。

醫生還說瞭一些註意事項,不過比起這些事,還有一件事吸走瞭寧悅的註意力。薛大夫說年前的時候,胡成來找她,要寧悅的病歷。

寧悅心裡咯噔一下,一股煩躁湧上來,原本理順收起來的狗毛被狂風吹散,嚴嚴實實地堵住瞭心口——那麼胡成知道自己之前一直在說謊瞭?

他們夫妻越來越像演戲,彼此努力裝成恩愛傢庭,背地裡卻各有打算。

她知道自己的盤算,那胡成呢?難道他也在做“最壞的打算”?如果真是這樣,他們還真是夫妻,同步的驚人!

“就算有胡子淵又怎樣?我也可以生!到時候,看胡成是要你,還是要我!”田秋子的話回蕩在耳邊,如幽靈一般纏繞不散!

寧悅把車停在寫字樓的地庫裡,閉上眼在心裡從一數到一百,睜開眼撥通瞭卓浩的電話。

公司中午有一個小時的午飯時間,即使瘋狂如秦燦,也無法要求他的員工在這個時間工作。

寫字樓的負一層新開瞭一條美食街,拐角偏僻的地方是一傢日料店。也許是價格有點高的原因,中午人最多的時候,他傢也不過堪堪滿員。

卓浩依約而來,還熟門熟路地為寧悅點好瞭她愛吃的咖喱雞排飯。這是小時候寧悅的最愛,看到寧悅驚喜的眼神,卓浩想:她是不會變的!他有點不耐煩:“這樣的婚姻,你查這個有意義嗎?你現在就是為瞭孩子不離,可是那報紙不都說瞭,該離不離才是對孩子最大的傷害!”

寧悅愣在那裡,是啊,就算物質上滿足瞭,可是孩子的情感需求呢?想起胡子淵那總是帶著幾分猜度的小表情,寧悅意識到自己可能有個很重要的地方沒想明白!

扒拉著飯,寧悅組織瞭很久措辭,才發現自己居然無法解釋。可能就像卓浩說的,自己隻是膽怯。害怕離婚帶來的變化,沒有勇氣面對困難——也許還有一點點嫌貧愛富,寧可躲在寶馬車裡哭,也不願意坐在自行車後面笑。

最後,她頹廢地苦笑著,搖搖頭放棄瞭。

“算瞭,又不是我離婚,瞎擔心!”卓浩一嘆,“等我消息!”臨走,卓浩突然說,“你也關心關心你自己,瞧你臉白得跟個鬼似的!”

寧悅摸瞭摸自己的臉,想起前兩天照的證件照,居然非常認同!現在她一跑就喘,都快追不上胡子淵瞭。

卓浩折回來,拿出一張卡放在寧悅面前:“這個健身房就在三樓,你從側面那個大門上,很近。沒事兒去練練,我跟我哥們兒說瞭,就帶你練格鬥。萬一打架,也能自己招呼兩下。”

寧悅哭笑不得,但還是接過來那張卡:“我就算離婚,也不用打架啊!”

“哼!誰知道呢!”卓浩冷哼,“就算不打架,至少你想打他們的時候,也能出得瞭拳!”

寧悅一下子笑瞭,眼角眉梢明媚,“說得對!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卓浩被突如其來的笑意吸引,愣瞭一下,聽到這話,搖頭苦笑。“這話可不是我說的,而是十四歲的你告訴我的。”

“咱不招人打架,但是想打架的時候,出拳就能幹趴下他們!”

那個明媚飛揚的少女,就這樣沖破層層塵埃,在卓浩記憶裡飄過。

自從拒絕鐘天明之後,大傢似乎都明白瞭什麼,基本沒人再找寧悅做超出一個行政職責范圍的事。但是看寧悅的眼神,都有些古古怪怪,頗有些繞著走的味道。好在隻要不開除,寧悅沒啥好在乎的,依舊準時上下班,盡量自己接送孩子。

但是,春節回來,每天買咖啡的時候就看不到何寬的身影瞭。寧悅從他的朋友圈裡知道,他已經轉到瞭銷售部。

有那種眼神的人,是不可能安分地去修電腦的。即使在那樣一個懶散的部門,每天都能保持幹凈利落的著裝,絕對是滿懷希望不肯放棄的人。在無知的自己和他的上司沖突的時候,能恰到好處地站出來,不露聲色地替雙方解圍,絕對情商智商都在線。這樣的人,怎麼可能一輩子窩在白科的手裡呢?

寧悅苦笑:多眼熟啊,一如當年的胡成!

那時,為瞭更多更好的資源,自己跳槽到瞭帝都,每周回傢一次。房子已經換成大的,但是母親臥病在床,父親身體也弱,寧悅又找瞭保姆照顧他們,在北京還要租房生活,每月開銷並不少。因此,寧悅不敢懈怠,大活小活都接。Billboard記得滿滿當當,從早上四點半起床,到半夜十二點半睡覺,一秒鐘都不敢浪費。甚至在她的私人記錄裡,有專門的一欄,記錄的全是不計入收費的時間。每天都要總結一下,如何才能減少類似的“浪費”!

胡成所在的公司是大企業,不是寧悅這種單打獨鬥的律師能承擔的。但是因為她的專業精神以及相對較低的成本,還有“為瞭錢一切好說話”的明確原則,所裡的大合夥人在選擇合作律師時點中瞭她。

就這樣,成就瞭與胡成今生的緣分。

她是見錢眼開的小律師,他是野心勃勃的大客戶經理。她的任務是為剛出瞭腐敗醜聞的大客戶部確定一個可執行的合規方案,他的想法是借此機會鏟除異己,爬上大客戶部總監的位置。

現任大客戶部的經理並不喜歡寧悅,因為集團說瞭,在新方案實施之前必須對大客戶的職員進行內查摸底。寧悅發出去的調查問卷,全數收回來時,都是空白。

寧悅被逼得準備走人,胡成找到她,讓她與自己合作,保證完成任務。當時胡成說瞭一句話:“水至清則無魚。”寧悅想瞭一下午,回瞭胡成幾個字:“我隻要書面保證。”

兩人成交。

後來,寧悅完成瞭任務:時任大客戶經理被查出有問題,悄悄調離。

胡成踐履新職,拿出一份特殊的書面保證:結婚證。

坐在自己的工位裡,寧悅有點走神,當年的自己大概和胡成一樣卑鄙。

如果不是生孩子回歸傢庭,也不會有機會反思當年的自己。如果不是胡成的背叛,自己也不會感到卑鄙原來是如此令人惡心的品格!

欄板被人敲響。寧悅抬頭一看,竟然是秦燦大駕光臨!

秦燦大聲說:“幹什麼呢?打你電話半天都沒人接!趕緊的,這三個月集團內查,咱們部門的午餐統一由你去訂。大傢吃什麼提前一小時在寧悅這裡登記。對瞭,我這裡有一張外賣名單,基本的菜系都包括,大傢就從這裡面選。嘴饞的晚上下班以後自己解決。寧悅,你訂餐直接打電話或者加他們老板微信,不用走那些app,這樣快點。午飯都在茶水間吃,吃快點多休息會兒!”

說完秦燦甩手走人瞭。辦公區原本一馬平川的工位上空,就像破土而出的小鼴鼠一般,三三兩兩地冒出人頭。

大傢左看右看,終於確定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聽到,而且秦燦已經不在辦公區瞭,議論的嗡嗡聲才轟然響起。

鐘天明動作最利索,沖到寧悅桌前拿起飯店名單一看:“啊?才五傢!”數瞭數,“基本就是樓下美食街那幾傢嗎?”

寧悅搓搓耳朵。昨天鐘天明他們吃午飯回來已經一點半瞭,秦燦當時臉就變黑瞭。雖然沒說什麼,但寧悅已經有瞭不好的預感。事實證明,秦燦這個吸血鬼,絕對是實力派。口才什麼的,都不過是小露身手,狠的都是這種不動聲色殺人於無形。

潘潔很重視減肥和養生,捋瞭一遍名單,看她經常去的那傢輕卡食堂榜上有名就松瞭口氣,“反正我就吃這一傢,隨便吧!不過呢,最近還真是有點忙,忍忍算瞭。”說完拍拍鐘天明的肩膀,笑嘻嘻地回到自己位子上,拿起電話去查詢工商瞭。

其他人陸續過來檢查,多數不講究的都能滿足,也就各回各的工位忙去,唯獨好吃的鐘天明在旁邊一直站著。到最後,隻有寧悅一個人好奇地看著他:“有事?”

“你不覺得這很殘忍嗎?”

“然後呢?”

“你不想抗議一下嗎?”

“跟誰?”寧悅遲疑著指瞭一下秦燦辦公室的方向,然後堅定地搖瞭搖頭。

“那你吃什麼?”鐘天明問寧悅,“總不能你也覺得這個沒問題吧?”他憤怒地抖瞭抖那張紙。

寧悅說:“這裡沒有一傢我能吃的。”

“真的!”鐘天明兩眼放光。

寧悅不想讓他繼續說下去:“我都是帶飯。”

啊?鐘天明想瞭想,很興奮地說:“老板說隻能從這裡點餐,沒說可以帶飯!”

寧悅拿走那張紙:“老板隻是看你昨天中午吃飯多吃瞭半個小時心裡不爽!我建議你趕緊想想中午吃什麼,看到沒,紙上寫得很清楚,十一點半之後不接受訂餐,也不許外出就餐。”

突然從潘潔的工位裡拋出一串清脆的女聲:“好啊鐘天明,感情是你害瞭大傢!罰你請客,補償我們!”

一時間附和聲四起,鐘天明彈壓不及,整個人趴在寧悅的工位圍欄上連連哀號。

寧悅悄悄說:“不是有個出差的活兒?”

“對啊!我可以出差啊!”鐘天明猛地來瞭精神,“可是去的那個地方是新疆啊!不過,可以吃點水果。還有馕……”嘀嘀咕咕,鐘天明算計著走回自己的工位,默默接受瞭現實。

寧悅笑笑,習慣性地翻出自己的行事歷,把這個新任務填瞭進去。設置好提醒時間,她看著將近半滿的內容有些發呆。

從此以後,半生的時間,都要做這種事嗎?

她握住鼠標,在一條條比傢事還要煩瑣的事項上滑過,終於落在瞭那些折疊起來的已經打開的頁面上。那是工作閑暇的時候,無意中點開的頁面。她隻是想看看,這些頁面還在不在。就像外出多年的遊子回到故鄉,輕敲門扇,問一聲有人嗎?

輕點,一個個頁面打開。輸入熟悉的用戶名和密碼,登錄頁面徐徐展開,瀏覽著那些陌生的內容,視野慢慢模糊瞭。

秦燦坐在辦公室裡,指間的筆飛快地旋轉著。以前在律所的時候被大律師說幼稚。今時不同往日,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就算轉斷瞭看外面誰敢吭聲!

除瞭總部那個心地狹窄的老娘們兒!

秦燦口中的“老娘們兒”是集團法務總經理羅雅婷。統管整個集團的事情,即使拿出去放在城中法律圈裡,也是個響當當的人物。可惜,秦燦從來不覺得她有多厲害!

大概是自己最近風頭太盛,秦燦總覺得羅雅婷故意整他。把整個集團的內查內容審核落在他們一個分公司的部門頭上,還有比這更荒謬的麼!集團成立三十年,如此大規模的內查隻有三次,每次都是總部的部門擔綱,再怎麼也輪不到一個分公司的小部門來做。盡管這個分公司跟總部在一個大樓裡!

但是,婆娘的借口也堂皇:集團上市部分面對美國證券監管部門的調查,可能面臨巨額罰款,此時此刻分不出人來做這些文檔性的工作。為瞭公平起見,別的分公司法務部門也都有不同程度的分派,但是大傢都長眼,誰最吃力不討好一目瞭然。

秦燦是個不服輸的人,明知被人整,也不願意低頭,笑嘻嘻地接下瞭任務。即使私下裡也從不抱怨。隻有他們部門的人才知道,秦燦嘴裡“老娘們”這個詞出現的頻率一下子提高瞭一百倍!

因為這個工作,除瞭本身吃力不討好之外,還把秦燦部門裡原來幾個有影響的案子擠走瞭。老阿姨不愧是人老成精,累死秦燦的同時,還親切地奪走他身上的金銀珠寶。

秦燦越想越心煩,手指一抖,筆落在桌子上,發出巨大的聲響。外面霎時安靜下來。

秦燦站起來,在沒有窗戶的屋子裡走瞭一圈,繞到磨砂玻璃墻前,隔著中間的透明縫正好看到寧悅工位的入口。

寧悅正專心地看著屏幕,手裡握著筆,在筆記本上寫什麼。

其實,如果她能加入進來,倒是個生力軍。

秦燦一想起寧悅的來歷就滿心不爽。從寧悅入職第一天起,他就認出來,這個老女人就是自己第一個師父的同學!當時他就想,如果寧悅敢提這事兒,哪怕是一個字兒,他就算再得罪人,也得把她開走!可是,寧悅隻字未提。不僅如此,言行舉止,對他也尊重有加,保持著一個下屬應有的得體。他每天都在刁難她,她幾乎是一絲不茍地去完成,明裡暗裡都沒有聽到她的抱怨。

秦燦雖然有心開除寧悅,奈何狗咬刺蝟——無處下嘴。

如此將近一年下來,寧悅的低調專註讓他想起自己師父曾經的評價:“寧悅啊,可惜瞭,不然是個好律師。”

她的專業素養、職業態度和處世為人都是自己贊賞的,雖然離開法律圈那麼多年,也許再撿起來並不難?更何況,這一次主要是一些文件審查工作。沒有太多的技巧,隻需要認真和耐心,這樣算起來,太適合寧悅這樣的人瞭。

秦燦興奮起來,他一點沒想到寧悅會拒絕。在他看來,這種事隻能證明你得到瞭重用,有機會去做更重要的工作,從繁雜的行政工作裡解脫出來,有什麼理由拒絕呢?

鐘天明在寧悅那裡碰釘子的事兒,秦燦是知道的。不過,這件事隻在秦燦的腦海裡閃瞭一下,沒引起重視。在秦燦看來,這世上哪有不肯工作的人呢?即使有,也不應該出現在他面前。

辦公桌上的電話響起來的時候,寧悅看瞭一下表。四點二十八分。

正常的下班時間是五點,她的offer裡是四點半,因為她比別人早半個小時上班。下班時間正好卡著胡子淵的放學時間,寧悅的心裡是非常樂意的。

電話持續不斷響著,寧悅皺瞭皺眉。她再次看表,真希望時針立刻跳到6的位置。可是,提前一分鐘,沒下班就是沒下班。

寧悅嘆瞭口氣,接起瞭電話。

“寧悅,今後除瞭你的本職工作,最近三個月你先跟著鐘天明他們那組一起做內調。等這個項目完成,我會計算進你的績效。如果你同意,職位調整一下也可以。”秦燦自信滿滿地吩咐工作。

寧悅頓瞭一下,滿意地看到指針落到6的頭上:“秦主任,我下班瞭。”

啊?秦燦愣住瞭,竟然有點懷疑自己的耳朵。

寧悅好心的重復一遍:“我四點半下班。不好意思,我還得接孩子。”

於是,寧悅掛瞭電話,以最快的速度離開。她走的時候,秦燦甚至還拿著話筒沒有反應。耳邊是電話掛斷的忙音,眼前已經閃過寧悅淡黃色的影子,風一般地消失在辦公室外面。

鐘天明和潘潔的屏幕一陣翻滾,接著微信小群裡大傢紛紛發言。他們不知道發生瞭什麼事,卻非常肯定就在剛剛,那個臭屁到無人敢惹的老板,被寧悅無情拒絕瞭!

鐘天明悄悄探頭,然後迅速縮回來,在群裡留下一行字:“老板連電話都沒掛!”

潘潔回復:“他傻瞭!”

錢律師:“從此以後,秦頭的嘴裡得多個老女人吧?”

後面排著隊的壞笑表情。

寧悅當然知道自己這麼做的後果,可是今天她一萬個不能等,必須去接孩子。原因則跟早餐時傢裡的一場暗戰有關。

最近乍暖還寒,老人孩子都容易感冒。婆婆和公公相繼中招,每日紙巾不離手。公公很自覺,發現流鼻涕之後,就不再和胡子淵玩。連著兩天,眼看著已是明顯重感冒的跡象,不知道是普通感冒還是流感,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婆婆的感冒是從公公那裡“繼承”來的。寧悅很擔心他們再把胡子淵傳染瞭,可又不好明說,隻能自己盡量帶孩子遠離他們。

所以,寧悅以婆婆照顧公公辛苦為借口,把接送孩子的事情攬過來。即使前天下午例會,也沒攔住寧悅偷偷離開接孩子的腳步。那次是潘潔幫忙,糊弄過去,想來還欠瞭一份人情。

寧悅帶孩子回傢後,也是集中在書房玩耍學習。大概婆婆看出些苗頭,於是今天早上發難瞭。

胡成不知為什麼,昨晚居然在傢睡瞭一夜,早上難得一傢人聚在一起吃早飯。婆婆拖著濃濃的鼻腔,對寧悅說:“看我們這病,要不我們還是回去吧。免得傳染給你們。”

寧悅心裡又好氣又好笑,這麼說明顯就是不想走!又怕萬一真傳染瞭孩子被兒子埋怨,想逼人給個留下的理由。將來萬一孩子因此病瞭,她也好說本來想走的,是你不讓我走啊!這麼多年相處下來,寧悅甚至腦子裡直接就反映出她甩鍋給別人時的樣子!

放在平時,寧悅一定裝聾作啞當沒聽見,偏今天不行。

胡成在呢。大孝子胡成在呢!

胡成什麼都沒說,但是喝粥的動作已經慢瞭下來,寬闊的肩膀明顯的僵硬起來,慢慢啜著。

寧悅此刻還不想讓他感覺到自己的真實想法。這個傢目前還要維持下去,她的決心還需要更穩固的經濟基礎和更強大的心理建設才能完成。既然如此,要扮演一個完美的媳婦。

寧悅笑著說:“媽,您說什麼呢!這時候讓您走,我和胡成成什麼瞭!就算是您真的傳染給胡子淵,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兒。別亂想瞭,好好休息吧。”

婆婆的臉色變瞭又變。胡成說:“就是!媽,您好好休息。這幾天讓寧悅請假帶孩子出去旅旅遊。”

寧悅看瞭看胡成,盡量低聲說:“最近忙,怕是請不來假。”

“就你那破工作,錢沒掙多少,時間都搭進去瞭。還不如回傢帶孩子,折騰什麼!”胡成嫌棄地說,然後也不管寧悅漲紅的臉,兀自說道,“你和孩子有吃有喝,我虧瞭你們什麼?你何必一定要上班!幾萬塊錢的幼兒園,咱不也是說上就上,你帶孩子去國外玩,我給你們母子買的頭等艙。就你那倆錢,夠幹什麼的?你好好在傢帶孩子,讓爸媽也輕松輕松,多好!”

寧悅看瞭一眼胡成,說:“你的工作那麼辛苦,我怎麼敢讓自己坦然地當米蟲!”最後這幾個字說得咬牙切齒。

胡成聽寧悅話風不對,狐疑地看瞭過來,卻對上一雙毫不掩飾憤怒甚至憎恨的眼睛,那銳利的眼神,幾乎讓他無法直視。

胡成爸皺起眉頭,胡成媽在兩夫妻間來回看著。他們小兩口說話像打啞謎,自己想勸都不知道該怎麼插嘴!難道是因為自己?婆婆趕緊說:“沒事沒事,我還能幹!孩子我來帶,你們都去忙你們的!我幹什麼都行,累不死的!”

這話不說還好,一出口就如同一勺熱油潑到瞭胡成的理智上,轟的一聲,大火燃起,理智被燒瞭個精光。

“辭職吧!”胡成宛如下最後通牒。

寧悅站起身,在大傢的矚目下,拿著一個信封從書房裡出來,“啪”的一聲扔到胡成的面前。

胡成遲疑瞭一下,沒立即打開。胡成媽抓過來,看到是拆開的,打開一看是張照片。剛掃瞭一眼,立刻“媽呀”一聲扔到瞭一邊。胡成爸往這邊看過來,胡成媽趕緊蓋住,怒視著老頭。胡成爸看瞭個大概,老臉也刷地紅瞭。

胡成瞇起眼睛:“你跟蹤我?”

“看清楚,是誰寄來的!”寧悅壓著火,慢慢坐下。這封信不過是胡成的一個過去式。

胡成略為有些尷尬,道:“因為這,你就想上班?”他向前靠近寧悅,壓低聲音問,“你想幹什麼?離婚?”

寧悅身子後仰,搖瞭搖頭:“我隻是想找個事情做,不用天天惦記你那點破事兒!”

胡成嘴角抽搐。胡成媽忽然說:“寧悅,這個,男人難免犯點錯。唉,這個女的是有些過分,我都說她瞭。胡成也早就和她分手瞭!”

寧悅一臉不可置信:“媽,她也來找您瞭?您早就知道這事兒?”

胡成媽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瞭話,不再言語。

寧悅慢慢地看著眼前這一傢子,原本的怒火慢慢熄滅,最後,她問胡成:“我在這個傢裡,算什麼?”

“孩子媽,當然是孩子媽瞭!”胡成媽似乎要彌補什麼,卻無意說出一句大實話。

寧悅盯著胡成,冷笑瞭一聲。扭身牽起胡子淵的手,柔聲道:“該上學瞭,媽媽送你上學去。”

胡子淵眼睛裡透著疑問和害怕,看瞭看媽媽身後的其他人,乖乖隨著寧悅走瞭。

《我和婚姻的戰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