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姑娘倏地轉身,赫然是一張芙蓉面,乍一看與百裡歌林極其相似,可仔細再看,黎非才發覺她並不是歌林,隻是個容貌相似的年輕姑娘罷瞭。
是她唐突,四百年過去,百裡歌林就算成就仙身,也不可能還是少女模樣。眼前的少女分明才十五六歲的年紀,目光與神情尚顯稚嫩,面容和歌林竟有六七分相似,隻是比起歌林來,顯得略帶些野性,十分不羈。
“你認錯人瞭吧?”那姑娘態度倒很和氣。
黎非收手道歉:“抱歉,確實認錯瞭人,失禮瞭。”
她轉身離開,直走出人群,隔著遠遠地隻盯著那姑娘看。雷修遠瞇眼望瞭片刻,忽然開口道:“她應當是修行門派中人,身上有不弱的靈氣波動,就算不是百裡歌林,與她一定也有關系。”
“……是她和陸離的孩子嗎?”黎非貧瘠的想象力也隻能想到這個可能瞭。
日炎淡道:“不可能!道侶又不是凡間的夫婦,以孕育後代為重,對女修行者來說,懷孕生子乃是大忌,愛惜修為的女子都不會做這種事。懷孕十月,靈氣不可妄動,與凡人無異。生產更是生死攸關,即便順利產下有靈根的孩子,母體也有近十年修為低落,屆時有仇傢來尋怎麼辦?修行者最忌諱將弱點暴露人前,那丫頭有點腦子都不可能這樣做。”
黎非搖瞭搖頭:“和有沒有腦子沒關系,隻要是歌林願意的事,她一定會不計利弊去做。”
日炎不屑地哼瞭一聲:“所以我不喜歡那丫頭!從小時候就看出來是個沒救的!”
黎非沒有搭腔,她還在盯著那姑娘看,她似是看膩瞭靈之碑,打著呵欠騎上一隻虎妖,搖搖晃晃悠哉地踱步向城內行去,黎非立即藏身暗處跟上。
這孩子似乎隻是沒有目的的閑逛,一會兒看看賣面具的,一會兒看看各傢商鋪,黎非心中不禁暗暗生奇:此刻已是辰時將過,她既然有修為,還穿著萬仙會的弟子服,卻不在派中修行,反而出來閑逛,她的師父不管她麼?
忽然,虎妖前人影一花,一個衣著斑斕的女子似青煙般一晃眼出現在那姑娘面前,黎非定睛細看,卻見那突然出現的女子年約四旬,年歲雖長,依然艷若桃李身段纖細,十分眼熟,竟是當年假冒書院先生的萬仙會女弟子阿蕉。
阿蕉是她師父麼?黎非見她面罩寒霜,似是在斥責那姑娘,那孩子唯有諾諾而已。
黎非有心和她們接觸一下,將收斂體內的靈氣稍稍放出瞭一絲,一路不遠不近地跟在二人身後。
沿著小路出瞭城,曲曲折折來到僻靜之處,阿蕉忽然停下腳步,回頭冷道:“何人尾隨?速速現身!”
黎非從陰影中緩緩現出身形,上前斯文地拱手行禮,開口道:“阿蕉先生,許多年不見。”
阿蕉一見出來的是個形容平庸的村姑便猛地一怔,待聽見她準確地叫出自己的名字,不由更是吃瞭一驚,這村姑言語溫柔斯文,看上去不像是有敵意,她認得自己?她們見過?她怎的完全不記得?
黎非撤去障眼法,又是一拱手:“弟子薑黎非,曾在書院與先生有過一段師徒之情。”
薑黎非?!阿蕉先是對這如雷貫耳的名字出神片刻,忽地反應過來什麼,一抬手,兩隻極為猙獰可怖的妖物出現在她身後。這經歷瞭四百年風雨的萬仙會長老女仙人,此刻竟有一絲掩不住的驚惶,厲聲道:“你要做什麼?!你從何處冒出來的?!”
黎非正要說話,眼前忽地紅影一閃,阿蕉先手偷襲,一大團似煙霧般的鮮紅小妖怪氤氳而來。她沒有動,眼皮都沒有眨一下,身後的雷修遠早已出手,團團金光將那些鮮紅的小妖怪困住,動彈不得。
障眼法一破,阿蕉立即認出她身邊的那男子正是夜叉雷修遠,她更慌瞭,連退數步,將身邊的姑娘擋在身後,聲音微微發抖:“你們、你們要做什麼?”
薑黎非和雷修遠的事當年傳遍瞭整個修行界,自那之後各個門派招收新弟子都比以往要嚴苛無數,以免再出現這等荒唐事。算一下時間,距離上次海隕過瞭四百年,還有一百年的時間才該下一回海隕,這兩個海外異類是怎麼過來的?難道海隕要提前?!
黎非微微一笑:“我們沒有惡意,還望阿蕉先生莫要驚惶,以免傷瞭和氣。”
她抬手一招,又將掌心攤開,方才阿蕉偷偷放出去通風報信的木行小鳥正在她掌中癱軟。
阿蕉一見他們這等本領,心知自己全然無法匹敵,先前的驚慌失措反而漸漸淡瞭,沉聲道:“你們泄露靈氣,一路尾隨,是想私下與我接觸?我不記得與你們有過什麼交情,倘若有話要說,不必賣關子,速速說來!”
果然是東海女子,始終這麼直爽潑辣,黎非也不繞圈子,直截瞭當地問道:“我想問歌林現今如何瞭?”
她口中是問阿蕉,眼睛卻盯著她身後的那姑娘,這孩子雖然也十分驚惶,然而那驚惶裡倒是透著好奇居多,是個膽大的姑娘。
阿蕉神色有瞭一絲微妙的變化,敵意在慢慢消退,她回頭看瞭看那姑娘,欲言又止。
黎非身上白光一現,為她凝聚在指尖,一團清光似閃電般射向那姑娘,她立即癱軟在地上,再也不動。
“沒事。”黎非搖瞭搖手,“讓她睡一會兒罷瞭,你好像不太願意叫她聽見。”
阿蕉默然片刻,忽然彎腰抱起那姑娘,低聲道:“你想見歌林,倒也巧,隨我來,我帶你去見他二人。”
他二人?是指歌林和陸離嗎?黎非見她走得極快,當即幾步追上去,問道:“這姑娘是歌林的……孩子?”
阿蕉淡道:“她姓陸,名昔微,是百裡歌林和陸離唯一的孩子,今年六月剛滿十六歲。”
果然是歌林的孩子!黎非心中突生一股不好的預感,既然是歌林和陸離的女兒,為何提起歌林的名字她卻毫無反應?阿蕉又為何不願叫她聽見歌林的事?
阿蕉一面快步向前走,一面又道:“看不出你倒還是個有情義的人,四百年瞭還記著這裡的老朋友,歌林若知道,想必也會開心,這許多年來,除瞭我,再也沒人來見過她。”
黎非心中不好的預感越來越強烈,不禁低聲道:“歌林怎麼瞭?”
阿蕉抿唇不語。
快步行瞭半日,景色漸漸變得荒蕪而空曠,遠處空地上矗立一座小小庭院,庭院周圍樹蔭如蓋,倒也別致秀氣。
阿蕉熟門熟路地推開院門走進去,那屋中雖然潔凈,卻空無一人,隻桌上放瞭一隻小小的紫銅鼎,內裡香灰如雪。
阿蕉點瞭三支香,分瞭兩支給黎非和雷修遠,這才開口道:“人你們是見不到瞭,修行者更沒有屍體墳塚可言,既然來瞭,替他們點支香吧,他二人九泉之下能感應到,想必也欣慰。”
黎非隻覺手腕都在發抖,她緩緩接過那支香,此刻雖有千言萬語想問,卻什麼也問不出口,她轉身盯著那隻紫銅鼎,嘴唇翕動,目中早已淚如泉湧。
“不必難過。”阿蕉反而開始勸慰她,“她死後有傢人團聚,有愛人在身邊,更在世間留下瞭骨血,堪稱圓滿才是。”
黎非緊緊閉上眼睛,過瞭許久才能勉強開口:“她……怎麼去的?她還有姐姐和姐夫,他們不來看她嗎?”
她不相信百裡唱月和葉燁會無情到這種地步,當日在東海說好瞭從此在一起的。
阿蕉將那支香插入紫銅鼎,輕道:“對瞭,你去瞭海外,所以什麼也不知道。她的姐姐和姐夫早已死瞭,死在你們以前的朋友,那個王爺手下。這四百年來,歌林耗費無數心力苦苦修行,隻為報仇,可惜技不如人,加上思慮過重,情劫一關未能過去,十六年前生下昔微便去瞭。”
黎非渾身大震,險些將手裡的香丟瞭,她駭然望著阿蕉——她剛才說瞭什麼?唱月和葉燁早已死在紀桐周手下?!
阿蕉將她手裡的香接過來插入銅鼎,又道:“歌林這個人心事太多,成就仙身也比旁人花的時間要多,兩百多年前她終於成就仙身,我爹爹卻並不怎麼看好她,一個人有心變強是好事,可她心中仇恨太甚,即便一時有所作為,也無法長久,將來劫數怕是難度。爹爹看人一向很準,這次也沒有例外。”
可對歌林來說,要的根本不是什麼長久,哪怕隻有一朝一夕的強勢,能讓她報仇,已經足夠瞭。
涉及親人血海之仇,沈先生亦不好置喙,他的兩個得意弟子,一個怕是難度劫數,另一個用情太深緊隨其後,令人無奈。倘若報仇成功倒也罷瞭,可那個王爺明顯天賦奇優,千年難見,當年在東海,人人都見識過他的玄華之火,更何況他二十年便能成就仙身,怎麼比?如何比?
即便如此,他還是隻有眼睜睜看著他們義無反顧地去。
走的那天,百裡歌林的眼睛出奇地亮,回身給沈先生恭恭敬敬磕瞭三個頭,低聲道:“多謝師父教誨,師恩深重,弟子恐不能報。”
那時她已成仙身,最後卻依舊以弟子相稱,令沈先生鬱鬱寡歡瞭多年。
阿蕉微嘆一聲:“我送她和陸離離開門派,也是我看著他們回來,老實說,之前我真的以為再也見不到他們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