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那一瞬間,虞恬發誓自己沒看錯,言銘露出瞭咬牙切齒但竭力忍耐的表情,然而片刻後,他的表情管理趨於完美,又變得像風平浪靜的水面,讓人根本想象不到此前曾經醞釀過暴風雨,以至於虞恬又開始懷疑自己產生瞭錯覺。

“不難。”

言銘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嘴裡擠出來的,他略微有些惡狠狠地看著虞恬,但此後他流暢的講解證明瞭“不難”兩個字。

“你說的這臺手術裡,患者急性閉角型青光眼的再次急性發作,他在幾年前就發生過急閉的多次發作,在當地診所藥物治療後緩解,但這一次的發作嚴重,前房消失、眼壓高,手術風險非常大,要在沒有前房的前房進行穿刺……”

“所以先要彌補前房消失的手術難點,用15°新刀穿過角膜,讓少量房水流出,可以出現一點點前房。”

“然後采用5ml的針頭,從穿刺口進入前房後,把針頭斜面側過來傾斜,好讓房水從針頭裡慢慢流出,先把眼壓降下來。這樣前房和眼壓的問題緩解,給手術制造瞭可能。”

言銘此時在講解的是他曾經執刀的一臺周邊虹膜切除手術,針對虞恬在筆記本裡記錄的一些術中問題和手術思路,他都進行瞭非常詳盡的解釋。

“但由於患者的意願,不希望做太大的手術,也不願意承受大手術後需要住院的風險,所以在做周邊虹膜切除的時候,沒有再用鑷子深入前房去抓虹膜,采用瞭你在後續錄像裡看到的那樣,輕壓瞭角膜緣切口的後唇,抓住突出切口的虹膜,做瞭周切,這樣手術創口就尊重瞭患者意願,控制在很小。”

言銘講到這裡,補充道:“對方是一位在工地工作的農民工,一來因為大手術及後續需住院的話,費用高;二來則是他上有老下有小,也沒有辦法承受大手術而不去工作;三來患者對大手術天然的心裡有抵觸,心理壓力比較大。”

虞恬連連點頭,原本她還顧左右而言他地到處試圖找話題套近乎,一進入到此刻的問答時間,就什麼也顧不上瞭。

言銘的表情很疏離,然而昏黃的燈光賦予瞭他溫柔的假象。

她幾乎是目光根本不敢再直視言銘。

言銘的臉就是她的魚鉤。

他看向虞恬,聲音帶瞭微涼的質感:“你走神瞭,有哪裡沒有跟上我思路的,我可以再講一遍。”

因為醫學基礎並不差,很多她自己琢磨不明白的問題,言銘隻要稍加點撥,虞恬就有醍醐灌頂的頓悟瞭。

比起口腹之欲來說,精神食糧總是更為香甜。

英俊冷冽的男人微垂著視線,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正指著筆記本上的某一處,仔細而專註地講著。

言銘的側臉就在這樣的光影裡,近在咫尺,仿佛伸手可觸,又似乎遙不可及。

她一點都不願像別的用餐客人一樣抱怨上菜慢,隻恨上菜能更慢一些才好。

她的視線遊離,變得註意力渙散,沒有辦法去看筆記本上的字,像是一條魚,在水裡漫無目的地遊,她在內心警醒自己要保持戒備,然而還是無法自控地朝著水面那個帶瞭魚餌的魚鉤咬去。

“虞恬,這裡聽懂瞭嗎?”

隻暗暗在內心唾棄自己。

對於言銘來說大概也同樣。

虞恬知道自己應該集中精神,但還是控制不住變得有些放空。

虞恬有些呆呆地看著他的側臉,直到被言銘的聲音喚回理智——

明明是客氣的非常合適的語氣,然而虞恬卻因為心虛而變得兩頰發熱。

為瞭營造氛圍感,餐廳的燈束有些昏暗,窗外是沿著湖吹來的晚風,墻壁上投影下綠植搖擺的光影,每張餐桌上放著一小盞帶瞭香氛蠟燭的燈臺,沁出檸檬和白麝香混合交纏的味道,曖昧而若即若離,搖曳的火光像是某種猝不及防的訊號。

虞恬幾乎是抓著言銘一刻不停地問。

人可真是視覺動物,自己也一點不能免俗。

虞恬在聽他講解的間歇裡抬頭,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

一進入到講解階段,他非常專註,沒有瞭此前虞恬所感知到的怪異的戒備,對於虞恬的很多專業性問題,完全毫無保留地和她進行瞭溝通,絲毫沒有介意這傢餐廳上菜慢的問題。

但魚咬鉤也不知道是不是刻在基因裡的劣質習慣,虞恬發現自己總還是不由自主瞟向言銘的臉。

為瞭能重新集中註意力,不浪費時間,虞恬做瞭一個決定。

她閉上瞭眼睛。

果不其然,失去視野的那一瞬間,她的理智就回籠瞭,和言銘的學術交流重新又變得順暢起來。

隻是言銘對此顯然不能習慣。

虞恬聽到他用奇怪的語氣詢問:“你在幹什麼?”

虞恬長嘆瞭一口氣,非常感慨:“我閉上瞭眼睛才能思路更加順暢活躍!”

“原來我學習好,主要是我的老師都長得不好。”

她的眼睛偷偷瞇開一條縫,然後看向瞭言銘,真心實意道:“言銘哥哥,幸好你沒留校任教做老師,不然我們學校沒法畢業的學生又要更多瞭。”

言銘微微皺瞭下眉:“什麼?”

打敗魚餌的辦法就是正視魚餌。

虞恬的聲音義正言辭:“你長得太好看瞭,容易讓人分心。”

“……”

虞恬說完,果然覺得自己的心虛有所緩解。

與其偷偷摸摸,還不如大大方方贊美言銘。

畢竟他長成這樣,未來要真成瞭自己哥哥,虞恬也是與有榮焉。

何況她內心對言銘的崇拜都是真的,就算做不成自己哥哥,言銘對虞恬來說還是帶瞭很強偶像濾鏡的。

顏值能打,專業能力能打,簡直是德藝雙馨瞭。

虞恬閉上瞭眼睛又直白贊美言銘後,內心再次變得坦蕩和平靜,但言銘的內心卻背道而馳。

他相當震驚。

因為虞恬閉上瞭眼,言銘便能不用顧忌她反應地看她。

這人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羞赧和忐忑,非常平靜而理所當然地閉著眼睛。

明明長得這麼漂亮,擁有非常高級且冷淡美艷的臉,怎麼能說出這麼土這麼直接這麼不加遮掩的撩撥……

問題是還能這麼自然。

言銘盯著虞恬的臉,一時之間也有些走神。

直到虞恬的聲音再次喚回言銘的思緒。

“言銘哥哥,我們剛說到哪兒瞭?”

這傢夥裝模作樣地閉瞭閉眼,過瞭沒多久又睜瞭開來,又像個沒事人一樣重新拉著言銘投入到專業領域的討論裡去瞭。

她表現的如何坦蕩,仿佛剛才那些土味的示好,真的沒有任何其餘意圖,而隻是一些發自內心的贊美。

這次的探討可以說酣暢淋漓,等菜上來,虞恬還頗有意猶未盡感。

好在這時候吃飯已經不會冷場瞭,一邊吃,虞恬還是忍不住一邊和言銘聊起一些醫學問題還有當前醫院規培的情況,原本以為可能會尷尬的飯局,倒不知不覺時間過得飛快。

對於這一切,言銘也是意外的。

他原本以為這將是一頓尷尬而漫長的晚餐。

然而等他看向手表,才發現時間不知不覺已經過瞭快兩個小時。

虞恬和他聊專業,一開始言銘仍舊有些戒備,但隨著越來越深入的探討,他也放松下來,甚至發現在關於醫院體制改革的問題上,和虞恬所見略同。

不過因為不想欠虞恬送飯的人情,用餐快接近尾聲時,趁著虞恬接電話的當口,言銘起身到瞭前臺先行結賬。

付款進行得很順利,隻是賬單的金額比言銘想的低瞭很多,他來之前查過人均價位,如今付的錢隻有人均價格的一半。

隻是付完錢言銘剛打算轉身回座位前,服務生叫住瞭他,然後塞瞭一張紙條給他——

“先生,這是您的女朋友給您寫的情詩。”

服務生的表情充滿祝福:“您可以拿著留念,這是我們的特別彩蛋,另外,祝你們幸福,你們真般配!”

言銘有些意外,對服務生解釋誤解沒必要,他朝對方點瞭點頭,然後接過瞭所謂的“情詩”。

虞恬的告白雖遲但到,她到底沒能放過這次機會。

隻是大概也覺得當面講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才弄出瞭讓服務生遞情詩這種事?

可這情書未免也太粗糙瞭。

言銘收到過很多情書,但還是第一次收到這麼隨便的——服務生塞給他的情詩,根本不是寫在什麼像樣的紙上的,而像是從什麼本子上直接撕下來的。

他皺著眉,有些如臨大敵地展開,內心已經在盤算著怎麼委婉回絕。

隻是預料裡情意綿綿的情詩並沒有出現,虞恬的情詩毫無誠意的隻有一行字——

“我喜歡你,像你媽打你,不講道理。”

《請別放棄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