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顧楚生一直等到日落,都沒見到楚瑜的身影。

與記憶中不一致的事讓他忍不住有些擔憂,這時官兵再也沒有瞭耐性,強行拉過馬車,不滿道:“走瞭!”

顧楚生看著人來人往的城門,深吸瞭一口氣,終於啟程。

沒事,楚瑜一定會來。

他告訴自己,他回來必然會引起一切變故,但十七歲的楚瑜對他感情有多深,他是知道的。

上輩子她來瞭,這輩子,一樣會來。

顧楚生滿懷希望踏上自己的官路時,楚瑜正在睡著美覺。

一覺醒來後,她就收到瞭楚錦派人送過來的消息,說是顧楚生已經離京瞭。

楚瑜倒不是很關註顧楚生離京與否,她更在意的是,自己這位妹妹,怎麼這麼神通廣大?

她現在對外面的消息一點都不知道,楚錦卻連顧楚生什麼時候離京都清楚。這些事兒應該是楚錦從顧楚生那裡得到的消息,也就是說,其實那些年,顧楚生和楚錦關系一直沒斷過。

在楚錦說著自己對顧楚生沒有任何情意、讓她和顧楚生私奔的時候,楚錦自己卻一直保持著和顧楚生的聯絡。

楚瑜抬手將手中的紙條扔進火爐,同來傳信的侍女道:“同二小姐說,這種事兒不必和我說瞭,規矩不用我說太多,她心裡得清楚。”

說著,楚瑜抬頭,瞧著那侍女,冷聲道:“將軍府要臉,讓她自己掂量著些!”

侍女不知道紙條內容,被楚瑜說得有些發蒙,慌慌張張離開後,楚瑜看著炭爐裡明明滅滅的火光,忍不住嘆息瞭一聲。

這張紙條,讓她對自己這位妹妹也差不多是徹底的死心瞭。

楚錦這兩面三刀的性子,並不是未來養成的,而是壞在瞭骨子裡,壞在瞭根裡。

當年她喜歡顧楚生,但因著是楚錦的未婚夫,那麼多年,她從來沒有表現過。她沒有多說過一個字,甚至日常相處也會避開,聖上賜婚,她就答應,她自認做得極好,連當年她追著顧楚生到昆陽時,顧楚生本人都是懵的。

如果不是楚錦哭訴,如果不是楚錦求她,她又怎麼會去苦等顧楚生?

一面說著自己不喜歡鼓勵姐姐尋求真愛,一面又與顧楚生藕斷絲連……

楚瑜有些無奈,她有些不明白楚錦為什麼會是這個性子,明明同樣出身在將軍府,明明同樣是嫡小姐,怎麼會有這樣不同的性格?

楚瑜想瞭一會兒,也不願再多想下去,趁著剛剛回來,她找瞭筆墨來,開始回憶著上輩子所有她所記得的大事。既然重新回來,她自然是不能白白回來。

短期來看,最大的事莫過於衛傢滿門死於沙場。

當年七月二十七日,也就是楚錦嫁給衛珺當日,邊境急報送往華京,衛珺隨父出征。

衛傢一共七個孩子,包括最小的衛七郎衛韞,都跟著上瞭戰場。所有人都以為戰神衛傢會像以前一樣在不久後凱旋歸來,然而一個月後,傳來的卻是二十萬精兵在衛傢帶領下被全殲於白帝谷的消息。

衛韞扶柩回京,於大理寺受審,因為此次戰役失利的原因,是鎮國候衛忠不顧皇令強行追擊北狄逃兵所致。於是各大世傢紛紛表明與衛傢脫離關系,除瞭二公子衛束的夫人蔣氏自刎殉情以外,其他各房夫人侍妾均自請離去。衛韞代替兄長父親給這些人寫瞭和離書,一時之間,衛傢樹倒猢猻散,偌大侯府隻剩下一個衛韞和衛老太君,帶著五個還沒長大的孩子。

楚瑜跟著顧楚生當時遠在昆陽。昆陽是北境第二線,糧草運輸要地,楚瑜當時幫著顧楚生往前線運輸糧草運輸過好多次。

然而楚瑜接觸戰事的時候,也已經是衛傢人都死瞭之後瞭。當年衛傢人具體怎麼死,因何而死,她的確是不清楚的。

她隻知道,後來國舅姚勇臨危受命,駐守白城,最後棄城而逃。各地均起戰亂,備受牽制,朝中無人可用之際,衛韞於牢獄之中請命,負生死狀上瞭前線。

要麼贏,要麼死。

而後衛韞凱旋歸來,回來那一日,提著姚勇的人頭進瞭禦書房,出來後之後,皇帝為衛傢所有戰死的男兒,都追加瞭爵位。

她不希望衛傢人死。

楚瑜捏著筆,眼裡帶瞭寒光。

衛傢那些這樣鐵血男兒,不該死。

她細細寫下衛傢所有相關的片段,力圖還原當年的事。

一直寫到接近天明,謝韻帶著人端著盤子走瞭進來。

將軍府已經掛滿瞭紅燈,張貼瞭紅紙,謝韻看見正在寫東西的楚瑜,著急道:“你這是在幹什麼啊?馬上就要成親瞭,還不好好休息,明天我看你怎麼過!”

“母親,不妨事。”

楚瑜將那些紙扔進瞭炭爐裡,梳理瞭一夜,所有細節都在腦中盤過,已無比清晰。

楚瑜從容轉身,看見丫鬟準備的東西,含笑道:“是喜服?”

“是啊,趕緊換上吧。”謝韻有些不滿,但看著自傢女兒歡歡喜喜的樣子,那些不滿也被沖淡瞭不少,招呼瞭人進來,伺候著楚瑜開始梳洗。

沐浴、更衣、擦上桂花頭油,換上大紅色金線繡鳳華袍。

而後楚瑜便端坐在經前,由侍女上前來為她化妝。

楚錦端瞭梳子進來,走到謝韻旁邊,同謝韻道:“母親,梳發吧。”

謝韻看著鏡子裡的楚瑜,沙啞著聲同楚錦道:“你瞧瞧她,平日都不打扮,今日頭一次打扮得這樣好看,便是要去見夫君瞭。”

說著,謝韻拿起梳子,抬手將梳子插入她的發絲,低瞭聲音:“日後去瞭衛傢,便別像在傢裡一樣任性行事瞭,嫁出去的女兒終究是吃虧些,你在衛傢,凡事能忍則忍,別多起爭執。”

若換做往日,聽這番話,楚瑜大概是要和謝韻爭執一下的。然而如今聽著謝韻那帶著哭腔的聲音,她那點爭執的心都散瞭去,嘆瞭口氣,隻是道:“女兒知道瞭。”

謝韻點點頭,抬手給楚瑜梳發。

“一梳梳白頭……”

“二梳白發齊眉……”

謝韻一面給楚瑜梳發,一面含瞭眼淚,等末瞭,她有些壓抑不住,似是累瞭一般,由楚錦攙扶著走到瞭一邊。

侍女上前來給楚瑜盤發,然後帶上瞭鳳冠。

做著這些時,天漸漸亮起來,外面傳來敲鑼打鼓之聲。一個丫鬟急急忙忙沖進來,歡喜道:“夫人,大小姐,衛傢人來瞭!”

聞言,謝韻便站起身來,似是想要出去,然而剛踏出門,驟然想到:“不成不成,他們還有一會兒。”

於是又回來,同屋裡女眷一起,待在屋中等候著衛傢人的到來。

按著習俗,衛傢人來迎親,楚傢這邊會設一些刁難之事,一直到時辰,才讓楚瑜出去。於是外面熱鬧非凡,楚瑜一等人等在屋裡候著,心裡不由得癢瞭起來。

楚錦畢竟還是少年,聽著外面的聲響,小聲道:“母親,不若我出去看一下吧?”

這話出來,大傢都起瞭心思,所有人看著謝韻,謝韻不由得笑起來:“你們這些個沉不住氣的,不過就是迎親,這有什麼好看的?”

好看。

楚瑜心裡琢磨著。

上輩子她的婚禮十分簡陋,和顧楚生在昆陽那裡,就在院子裡請瞭兩桌顧楚生的屬下,掀瞭個蓋頭,就算瞭事。顧楚生曾經說會給她補辦一個盛大的婚禮,可她等瞭一輩子。

等瞭一輩子的東西,總有那麼幾分不一樣,楚瑜壓著心裡那份好奇,同謝韻道:“母親,我們便出去看看吧。”

“你這孩子……”

謝韻笑著推她,說話間,就聽爭執吵鬧之聲,隨後便看見兩個少年在房頂上打瞭起來。

楚錦驚呼出聲來:“是二哥!”

楚傢一共四個孩子,世子楚臨陽,二公子楚臨西,剩下的就是楚瑜和楚錦兩姐妹。楚傢將門出身,楚臨陽還因著身份有些顧忌,楚臨西則早就沒給衛傢人客氣動起手來。

女眷們湧到窗戶邊,爭相探出去頭去看屋簷上的人,楚瑜同謝韻、楚錦一起走到門前,仰頭看瞭上去。

楚臨陽穿著一身藍色錦袍,看上去頗為俊秀。而他對面的少年看上去不過十四出頭,身著黑色勁裝,頭發用黑白相間的發帶高束,穿得雖然幹凈利落,但身上那股子由內而外散發出的傲氣卻絲毫不遜於楚臨陽。

楚臨陽本就生得已算好看,而對面人卻生得更加俊朗。眼如星月,眉似山巒,丹鳳眼在眼角處微微向上,帶瞭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風流昳麗。然而少年神色端正嚴肅,便隻留那如刀一般銳利的氣勢,直逼人心。

那是華京世傢公子難有的肅殺嚴謹,猶如北境寒雪下盛開的冰花,美麗又高冷。

楚瑜的目光凝在瞭那少年身上,一瞬之間,她仿佛是回到瞭上輩子,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那麼近距離看過這個人。

那時候他已經是名震天下的鎮北王,五軍都督府的大都督。手握兵權,權傾朝野。

她被顧楚生送離華京那日,風雪交加,他駕馬回京,黑衣白氅,面色冷然。

那時候他比現在生得硬朗許多,也不似此刻這樣,眼中尚含著少年人的稚氣和勃勃朝氣。

他的目光冷如寒冰深潭,駕馬攔住她的馬車。

“顧夫人?”

他語調沒有起伏,雖然是詢問,卻沒有半點懷疑,早已知曉車簾之中的人是誰。

楚瑜讓人卷瞭車簾,坐在馬車裡,恭敬行禮,平靜回他:“衛大人。”

“顧夫人往哪裡去?”

“乾陽。”

“何時回?”

“不知。”

“顧夫人,”衛韞輕笑:“後悔嗎?”

楚瑜微微一愣,衛韞看向遠處:“顧夫人可知,當年衛府上門提親前,傢中人曾來詢問,楚傢有二女,兄長心慕哪位。兄長說,他喜大小姐,因大小姐習武,日後待我成年,他若不敵,可帶妻上陣。”

“成親前一夜,兄長一夜未眠,同我吩咐,楚傢好武,若迎親時動瞭手,我需得讓著些。”

說著,他轉頭看向她:“顧夫人與令妹不同,令妹趨炎附勢,乃蠅營狗茍之輩。顧夫人卻願舍禦賜聖婚,隨顧大人遠赴北境,征戰沙場。可惜顧夫人有眼無珠,我兄長待夫人如珠寶,夫人卻不屑一顧。”

“夫人走至今日,”他目光平靜:“可曾後悔?”

那時候楚瑜輕笑,她迎著對方目光,神色坦然:“妾身做事,從來隻想做不做,不想悔不悔。”

青年沒有說話,他靜靜看瞭她許久,淡然出聲:“可惜。”

她沒有回話,隻恭恭敬敬跪坐著,看那青年打馬離開。

如今她仰著頭,看著衛韞和楚臨西動手,他手上功夫明顯是高出楚臨西很多,卻與楚臨西糾纏許久,讓得不著痕跡。

楚瑜不由得彎起嘴角,從旁邊花盆裡撿瞭一顆石子,朝著楚臨西就砸瞭過去。

石子砸在楚臨西身上,當場將楚臨西砸翻過去。

楚臨西嚎叫出聲:“衛七郎你陰我!”

衛韞站在屋頂上呆瞭片刻,隨後反應過來,朝著楚瑜的方向看過去。

便看見女子身著喜服,頭戴鳳冠,斜靠在門邊,手裡拿著一塊石頭,上上下下扔著,笑得好不正經。

衛韞旋即明白發生瞭什麼,燦然笑開。

他朝著楚瑜拱瞭拱手,隨後縱身躍下,楚臨西正和衛傢其他兄弟在鬧,楚臨陽在調和,衛韞迅速繞到瞭衛珺後面,小聲說瞭句:“哥,嫂子可漂亮瞭!”

衛珺穿著喜袍,雙手負在身後,面上假裝淡定,不著痕跡往衛韞身邊靠瞭靠,小聲道:“你見著瞭?”

“楚臨西就是被嫂子打下來的。”

衛韞說到這裡,頗有些憂愁:“哥,我覺得以後我可能真打不贏你們夫妻兩瞭。”

衛珺彎眉笑開:“那是自然,你哥的眼光能錯?”

說話間,到瞭時辰,楚建昌也不再耽擱瞭,抬瞭手,楚臨陽趕緊招呼楚臨西和其他衛傢人站列在兩邊。

而內院裡,侍女慌慌張張沖進來,開始給楚瑜蓋蓋頭,扶著楚瑜往外走去。

衛珺站在正前方,衛韞和二公子衛束站在衛珺身後,其餘人等分列幾排站在這三人後面,楚傢人站在臺階上,禮官站在右首位,唱和出聲:“開門迎親——!”

大門緩緩大開,楚瑜身著喜袍,由楚錦攙扶著,出現在眾人眼前。

她眼前一片通紅,什麼都看不到,隻聽喜樂鞭炮之聲在耳邊炸開,而後一節紅色的綢佈放到她面前來,她聽見一個溫雅中帶著掩飾不住的緊張的聲音道:“楚……楚……楚姑娘……”

楚瑜輕笑,她握住紅綢,溫和出聲。

“衛世子,別緊張。”

她說:“我跟著您。”

衛珺的心驟然安定,他握著紅綢,那忐忑的心終於放瞭下來。

他沒有選錯人。

鎮國侯府的世子妃,理當是這樣,能用一句話,讓他從容而立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這時候的衛韞還是個孩子,所以不會太出彩,但是當他長大,那就是誰都比不上的風采。

大傢不要著急哈~~

《山河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