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話,長公主打量瞭楚瑜一眼。
長公主自然是知道楚瑜上門的原因的,她讓她進來,自然也是心裡有瞭底,她同楚瑜逛著院子,慢慢道:“衛少夫人想得開就好,畢竟人生還長。你在衛府門口那一鬧,也算是有瞭個好名聲,以後便不用發愁瞭,就衛少夫人這品性容貌,未來的路,不會太難。”
提到一個女子的品性容貌,那路自然指的是嫁人生子。楚瑜明白,長公主這話不僅僅是在寬慰她,更是在敲打她,衛傢的事兒她已經管得夠多瞭,得瞭好處,適可而止就好。
就謝太傅的態度來看,此事陛下尚在猶豫之中,對於長公主而言,去給一個正在猶豫的陛下煽風點火做個建議並不是難事,然而長公主之所以猶豫,無非是因為,此事牽扯著太子。
如今她的獨女正和太子議親,她不可能和太子對著幹。隻是楚瑜送上來的禮的確太大,讓人著實心動,她又不忍割舍,死來想去,隻能是和楚瑜見一見,看看楚瑜有沒有其他的要求,隻要不和未來女婿對著幹,一切倒也好說。
比如說——找個好夫婿。
她勸說著楚瑜,楚瑜笑瞭笑,卻是道:“我有阿珺已經夠瞭,倒也沒有多想什麼。衛府如今還有小叔衛韞和五個孩子,小叔年僅十四,我放心不下,也想不瞭太多。”
楚瑜嘆息瞭一聲:“我也不同長公主兜圈子,我的意思,長公主應當明白,長公主若允,阿瑜許下的東西,即刻送到長公主府上。若不允也無妨,是衛傢命當如此瞭。”
長公主面露難色,正要開口,楚瑜便抬手打斷瞭長公主的話:“殿下不必此刻就回答我,殿下再好好想想,”說著,楚瑜盯著她,認真道:“想清楚,想明白,殿下再讓人召我。”
長公主被楚瑜那鄭重之色弄得呆瞭呆,楚瑜也就趁著這個時間告退,回到瞭傢中。
她要做的事情做瞭大半,心情自然是舒緩不少。正讓人準備著東西準備去天牢再見一次衛韞,就聽外面傳來瞭通報聲,卻是她母親帶著楚錦來瞭。
楚瑜皺瞭皺眉頭,按照她對自己母親的記憶,這種時候來絕不會是什麼愉快的體驗。
然而人已經來瞭,於情於理她也不可能將自己的母親攔在門外,隻能讓人請瞭進來。
謝韻帶著楚錦匆匆忙忙進來,楚瑜站起身迎上去,含笑握住謝韻的手道:“母親怎麼來瞭?”
謝韻愣瞭愣,記憶中這位女兒從來冒冒失失,開心起來時便是如男孩一般爽朗大笑,不開心時也是要發火就發火要罵人就罵人,急起來一鞭子甩過去也不是沒有的事。然而如今楚瑜卻是真如一位大傢夫人一般,明明算不上高興,卻還是能含笑起身,握住她的手,從容問一句——母親怎麼來瞭?
發現女兒的轉變,謝韻當場紅瞭眼,她握著楚瑜的手,想說些什麼,卻是什麼都說不出口,過瞭許久後,她隻是沙啞說瞭句:“你受苦瞭……”
楚瑜沒說話。
她本是抱著不耐煩的情緒接待的謝韻,然而在謝韻將這話說出口的瞬間,她卻驟然意識到——
謝韻並不是上輩子的謝韻。
所有的事還沒發生,謝韻還沒有為瞭楚錦傷害她,她如今始終是她母親。
也許內心裡謝韻還是更喜歡楚錦,可是她還是比常人更愛她,更心疼她,甚至於如果不是犧牲楚錦,謝韻也願意為瞭她赴湯蹈火。
為瞭沒有發生的事去懲罰一個人,對於此刻的謝韻來說,未免過於殘忍。
楚瑜看著謝韻,片刻後,她垂眸,搖瞭搖頭。
“不苦,本也是該做的。”
“我兒命不好啊……”謝韻哭出聲來,心疼道:“我本早就想來看你,但你父親卻攔著,說別讓我來添亂。你說他這是什麼道理?哪裡有說母親來給孩子添亂的?我不過是想來看看你,怎的就成瞭添亂?”
楚瑜沒說話,她早已將下人都遣退下去,就留下長月晚月在屋中。她們本也熟悉謝韻的性子,倒也習慣瞭,沉穩端茶倒水,聽謝韻給楚瑜念經。
楚錦就默默坐在一邊,平穩喝茶,眉宇之間到不難看出喜色,隻是她向來端得住,不仔細看,倒也不覺有失。
楚瑜聽謝韻講瞭一會兒楚建昌如何攔她,聽得楚瑜頭痛不已,她正要轉瞭話題,就聽謝韻開口道:“我同你父親說瞭,讓他想辦法進天牢去,為你求一封放妻書,他不肯。我便花瞭大價錢去瞭天牢,親自替你去求瞭,我本以為他不樂意,誰曾想我剛說完,他便同我要瞭紙筆,二話不說簽瞭這放妻書。你看……”
謝韻說著,從袖子裡拿出一封放妻書來,獻寶一般道:“還是母親心疼你罷?哪怕其他謝傢、姚傢的姑娘,也沒得我這樣拼的。他們都等著衛韞出來再去要呢。我如今已將放妻書拿來瞭,你隨時可以離開衛府,不若今日就走罷?”
謝韻說這話時,語調明顯輕快瞭許多。楚瑜沒有說話,她從謝韻手中接過那放妻書,垂眸落在放妻書首頁的字跡上。
這自己沉穩瞭許多,依稀已經開始有瞭幾分未來衛韞的字的影子。楚瑜握著放妻書,聽謝韻道:“你嫁過來還未圓房就死瞭丈夫,這是華京都知道的事。如今你在衛府門前那一鬧,我本還怪你來著,結果卻聽人說,謝太傅當眾贊瞭你一句‘忠貞仁義’,許多夫人都來向我明著暗著打聽你的去處。你如今就算離開衛傢,也絕不會愁再嫁。你妹妹的婚事我已經解決瞭,如今你趕快離開衛傢,我給你尋個好的去處,也算放心瞭。”
聽著這些話,楚瑜抬起眼眸,看向謝韻。
那目光冷寒如劍,其銳利之色,饒是遲鈍如謝韻,也察覺出來,不由自主停瞭聲,有些猶豫道:“怎的瞭?”
楚瑜沒有與她爭執,她深知謝韻的性子,你與她爭,無異於夏蟲語冰,除瞭浪費時間毫無用處。
她收起放妻書,含笑道:“母親怎的會突然想著要這封放妻書?”
“這得靠阿錦提醒,”謝韻趕緊楚錦,楚錦神色微微一僵,楚瑜似笑非笑看瞭過去,聽謝韻歡喜道:“我擔憂你,卻也不知所措,想叫你回來,但又擔心這樣做太過薄涼。還是阿錦同我說,如今衛傢各傢少夫人都在暗地裡謀劃著,姚傢那姑娘的母親,如今已經開始尋訪著下傢瞭,咱們傢啊,也算厚道瞭。”
楚瑜靜靜聽著,目光落在楚錦身上。楚錦有些緊張,一言不發,旁邊是謝韻嘮嗑:“如今阿錦和宋傢的親事定瞭下來……”
“宋傢?”
楚瑜有些疑惑,扭過頭來看向謝韻:“護國公府大公子宋濤?”
“你怎的知道?”
謝韻詫異:“這事兒你父親同你說過瞭?”
“猜的。”楚瑜皺起眉頭:“不是和顧楚生議親嗎,怎的改成瞭宋濤?”
“這顧楚生!”
謝韻一提顧楚生,便憤怒出聲來:“我們還願意與他結親那是看得起他,他卻將這門婚事拒瞭!”
“母親……”楚錦有些尷尬出聲:“莫說瞭吧。”
“怎的拒瞭呢?”
楚瑜心不在焉撫摸著袖中的放妻書,喝瞭口茶,謝韻開口要說什麼,但想瞭想,擺瞭擺手道:“罷瞭罷瞭,拒瞭就拒瞭,反正宋世子比他好多瞭,我們阿錦向來命好,也不在意這些細枝末節。”
楚瑜輕笑,點頭道:“的確命好。”
連著兩輩子,都跑不掉守寡的命。
這宋世子對楚錦向來情深,上輩子就是追著要娶她,楚錦守寡後本也打算嫁宋濤的,結果衛傢出事兒後,就把宋傢送往瞭前線,宋濤本是去混個軍功,結果沒有衛傢的前線全然如散沙,上前線沒有半月宋傢就沒瞭,前線也全面潰敗,北狄劍指華京,朝中無人可用的情況下,這才讓衛韞有瞭請命的機會。
楚瑜也沒多說,雖然好奇顧楚生為什麼退婚,但這也與她並沒有太大的關系瞭。
她向來是這樣的人,愛你時,便全心全意愛。
放下時,便幹幹凈凈放。
顧楚生這個名字,也不過隻是因為長年累月的習慣,會在聽到是心弦顫動瞬間,然而卻也僅止於此瞭。
說著,楚瑜便道:“母親,我還有其他事,您先回吧。”
“你不與我一道回去嗎?”謝韻有些緊張,楚瑜笑瞭笑:“這放妻書我已經拿瞭,我隨時可以走,隻是如今走對名聲有損,落井下石畢竟不是好事。再待一陣子我再走吧。母親,且先回去吧。”
謝韻猶豫瞭一下,但想到謝太傅對楚瑜稱贊的作用,還是點瞭點頭。
楚瑜送著謝韻出去,謝韻在前,楚瑜與楚錦並排在後。楚錦嘆瞭口氣,滿臉真誠道:“姐姐不肯回去,是否是擔心著再嫁之事?”
楚瑜抬眼看瞭楚錦一眼,楚錦輕笑:“姐姐莫要擔心,就算其他人不要姐姐,可是那遠在昆陽的七品縣令顧楚生,卻還是在等著姐姐的。雖然比不上衛傢和宋傢這樣的高門大戶,但顧楚生為人儀表堂堂,也算是一位俊傑,倒也不會辱沒瞭姐姐。吃幾年苦,或許就否極泰來瞭呢?”
楚錦將‘七品縣令’這四個字咬重瞭些,楚瑜便明白楚錦的意思瞭。
她溫柔笑開:“阿錦還對我嫁入高門之事嫉恨在心啊?”
“衛傢滿門都死瞭,談什麼高門?!”
楚錦變瞭臉色,楚瑜抬手將發挽到而後,低笑:“衛傢哪怕滿門隻剩一個衛韞,那也不是宋傢比得瞭的。”
說著,三人已經來到門前,楚瑜抬手,同楚錦道:“門檻高,妹妹小心摔著。”
楚錦終於還是忍不住,冷笑出聲:“姐姐且等著吧。”
楚瑜點點頭:“嗯,我等著。”說著,她握住楚錦的手,情真意切道:“趕緊嫁給宋世子,不然過瞭這村就沒瞭這店,多可惜。”
“不用你說!”楚錦咬牙開口,謝韻這時已經上瞭馬車,回頭看見楚瑜楚錦還在說話,不由得道:“你們姐妹感情真好,還不肯放手呢?”
這話嘔得兩個人都快吐瞭,卻還是強撐著擺出那副好姐妹的模樣,楚瑜為瞭不勉強自己,趕緊放開手,抬手道:“妹妹請走。”
那一副讓人趕緊滾吧不送瞭的神色氣得楚錦肝疼,摔袖便往馬車走去。謝韻見瞭皺瞭皺眉:“你怎麼這麼對你姐姐?”
楚錦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態,張瞭張口,卻是什麼都解釋不出來。
楚瑜看著楚傢的馬車走遠,這才冷下臉來,讓人備瞭馬車,直接到瞭天牢。
楚傢在軍中頗有地位,謝韻能見到衛韞,那也是看在瞭楚建昌的面上。便如楚瑜能看到衛韞,除瞭大筆錢四處送,楚建昌也是一個原因。
楚瑜進天牢時,衛韞正躺著休息,因有楚瑜上下打點,他受苦也不算太多,但身上仍舊還是帶瞭傷痕,他聽見人進來,猛地睜開眼睛,見到楚瑜,他微微一愣,慌忙去拉扯衣衫,想遮住身上的傷痕,然而他才抬手,就聽楚瑜冷聲道:“別遮瞭,遮不住。”
衛韞手上僵瞭僵,卻還是理瞭理衣衫,讓自己看上去盡量從容一些。他坐立起來,含笑道:“大嫂怎麼來瞭?”
“你和我說清楚這是什麼?”
楚瑜拿出那封放妻書,眼裡壓瞭怒意:“這東西,誰讓你簽你就簽,誰讓你寫你就寫?!”
衛韞看見那封信,微微一愣。
他雙手放在膝蓋上,抓緊瞭衣衫,艱難道:“嫂子母親來求……”
“那也不是我來求!”
楚瑜氣得胸口上下起伏,握著放妻書,指著衛韞怒道:“如今要不是我扣下這份放妻書在我這兒,我與衛傢就再沒什麼關系瞭你可知道?!”
聽到這話,衛韞心中顫瞭顫,他捏著拳頭,艱難扭過頭去,沙啞道:“如今與衛傢沒什麼關系……也是好事。”
“衛韞!”楚瑜提高瞭聲音:“我在外日夜奔忙,你眼睛是瞎的嗎?!要離開衛府我早走瞭,還會等到如今?!”
衛韞沒說話,楚瑜上前一步,聲音又急又怒:“你貿貿然然就簽下這東西,你可想過我的意思?我不願走,有瞭這東西,我傢裡人逼我走怎麼辦?他們逼我嫁人怎麼辦?你簽這東西,全然不會考慮我嗎?!”
“我便是考慮你,才簽的。”
衛韞有些壓不住情緒,艱難出聲:“我知道你是個好姑娘,你總是一副好像很厲害、很成熟的樣子,可歸根到底,你也不過十五歲。我是衛傢的男人,我走不瞭,跑不掉,我得扛著這些事兒,可你沒必要。你還是好年華,和我大哥甚至隻見瞭一面,你沒必要這麼耗死在衛傢。你如今且回去,若衛傢出瞭事,你也可以好生過日子。若衛傢沒出事,我也會記得你如今這份恩情,始終照顧你。這封放妻書我雖然代大哥給瞭你,可你卻永遠是我嫂子。”
說著,衛韞終於慢慢冷靜下來,他轉過頭來,目光落在楚瑜身上,認真道:“日後,若我不死,我必讓衛府東山再起。這一輩子,我都會敬你如長嫂,你若重新嫁人,我衛府就是你的娘傢靠山,為你撐腰;你若無處可去,我也會將你恭敬迎回來,永遠是我衛府的少夫人,也是我衛府的大夫人。”
這話衛韞說得認真,楚瑜在他目光下,微微怔住。
他如今面容稚嫩,然而從那神色間,楚瑜卻也知道,他並不是開玩笑。
恩怨分明睚眥必報的鎮北王衛韞,那是天下皆知的脾氣。
他如今是想得清清楚楚,要給她規劃好這一輩子。
楚瑜一時覺得好笑又無奈,她目光落在衛韞身上,迎著對方那堅定又清澈的眼神,慢慢發現,她此刻之所以還站在這裡,大概……也就是為著這樣的眼神。
這眼神他在衛珺眼裡見過,在她一身嫁衣駕馬攔路追上衛傢軍時,在衛傢眾人眼中見過。
哪怕衛傢人就隻剩下瞭一個衛韞,然而那獨屬於衛傢的赤子之心,卻是薪火傳承。
楚瑜抿緊瞭唇,衛韞看少女壓著怒火的模樣,不由得笑瞭,覺得總算從這個人身上,看到瞭幾分年輕人的氣性。
他不由得溫和出聲:“你別生氣瞭,我要是有什麼做錯的地方,你同我說就好。”
“我隻是想為你好。”
他聲音裡帶著嘆息:“可我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能做什麼。我不知道該怎麼做,你教教我吧?”
衛韞這麼說話,楚瑜哪裡又能氣得起來?可她卻又的確是氣惱著衛韞這問都不問隨意簽這封放妻書的行為,她隻能板著臉道:“你簽這份放妻書我收下瞭,日後我想走會自己拿出來,在此之前,我不說,誰都不能趕我走。”
“我嫁給你哥哥,嫁進衛傢,這是我自己的決定。我沒有後悔,甚至於還為此有那麼幾分慶幸,我嫁瞭過來,不至於讓這滿門風骨的傢門被人踐踏至泥。”楚瑜認真看著他,衛韞心裡微微顫動,聽她擲地有聲:“我來時是我自己選的,我走也得我自己選。衛韞你聽好,這一輩子,我不開口,都輪不到你來簽這一份放妻書。”
“你不行,誰都不可以,除瞭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