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瑜回到自己屋裡來,屋中已經是一片狼藉。晚月長月正在收拾著東西,長月面露憤恨之色,見楚瑜來瞭,頓時上前來一步,將東西猛地扔到地上,怒道:“小姐,咱們回楚府去吧!”
“長月!”晚月上前來,一把拉住長月,給她使著眼色,楚瑜看著屋子,走到書桌邊上,將掉在地上一本話本撿起來,撣瞭撣灰。
“小姐,”晚月走到她身後,恭敬道:“如今如何打算?”
晚月也跟著長月叫瞭小姐,便已經是表明瞭她的態度。楚瑜笑瞭笑,抬眼道:“收拾東西吧,我平日細軟用度,長月先送回我大哥那裡,你同我一起跟上魏郡主去青州。”
“我就說小姐一定會走!”
長月聽到這吩咐,舒瞭口氣,她有些得意看瞭一眼晚月:“就你婆婆媽媽,還說什麼等小姐吩咐。”
晚月有些無奈笑瞭笑,同長月一起收拾起東西來。
楚瑜沒什麼好收拾的,她最珍貴的東西,都放在那些木盒裡。最初不過隻是想留下衛珺的一些痕跡,這畢竟是她最敬重的一任丈夫,雖無愛慕,卻有敬仰。然而後來這個盒子裡珍藏的東西,便都變成瞭衛韞的。
她低頭從那些信件裡,拿出那一封“放妻書”,看著衛韞稚嫩的字跡,無聲笑瞭起來。
其實她從沒想過會有用到它的一天,在當年的時候,她也曾經真心實意,想在這個府邸,安心待上一輩子。
哪怕面對柳雪陽說得再如何從容,可五年付出變成這個屋中一片狼藉,她也並不是,真的無動於衷。
她收拾著行禮是,蔣純急急走瞭進來,她似乎是等瞭許久,焦急道:“婆婆如何說?”
說音剛落,她看著這長月和晚月收拾出來的細軟,瞬間蒼白瞭臉色,她顫抖著唇,抬起頭來,不可思議道:“你要走?”
楚瑜點瞭點頭,溫和道:“我與她說開瞭,她容不下,那我便走好瞭。”
蔣純沒說話,她靜靜看著楚瑜,喉頭哽咽,她想說什麼,卻是不敢開口,她克制著自己情緒,好久後,才沙啞出聲:“可不可以,不要走?”
楚瑜有些意外,她露出詫異的神色,然而說完這句話,蔣純便閉上眼睛,有些痛苦道:“我玩笑的,不用在意。”
“這時候瞭,”楚瑜輕笑出來:“你還同我開玩笑嗎?”
蔣純沉默著,好久有,她艱難笑開:“你知道嗎,五年前,小七頭一次和我說他喜歡你的時候,我就擔心著這一天。”
“我沒有傢,是阿束給瞭我傢。他走之後,我本無處可去,無根可尋,是你給瞭我命,又重新給瞭我一個傢。”
蔣純說起這些,紅瞭眼眶,她似是有些難堪,艱難笑起來,抬手用帕子擦拭著眼淚,忙道:“說這些矯情話,讓你見笑瞭。”
楚瑜靜靜看著她,看她慌忙擦著眼淚,聽她顫抖著聲道:“我本就不是個堅韌的人,我得找個什麼靠著,才立得起來。你來瞭,我便覺得,咱們是一傢人,一傢人在一起,無論風風雨雨都能走過。可是小七同我說這話的時候,我便知道,早晚會有這一天。”
蔣純已經很努力瞭,可她的聲音還是變得含糊,她的眼淚也隻是越來越多,她似乎是太過痛苦,身子都有些佝僂,楚瑜走到她身前來,將她摟進懷裡,嘆息出聲來。
“阿純,我一直是你傢人。”
聽到這話,蔣純再也克制不住,整個人依靠著楚瑜手臂的力量站立著,嚎哭出聲。
“最艱難的時候都走過瞭,為什麼如今大傢都好好的,卻就要散瞭呢?”
“生死咱們扛過去瞭,國破咱們扛過去瞭,怎麼如今,就抗不過去瞭呢?”
蔣純大口大口喘息,她死死捏住楚瑜的手腕,仿佛是難過到瞭極致。
她一貫隱忍,然而所有的情緒似乎都發泄到瞭這一刻,楚瑜垂下眼眸,慢慢道:“大概是因為,這世上最難扛過的,便是人心吧。”
“你可以與猛虎搏鬥,卻很難扛過螞蟻吞噬。因為有的時候,你甚至不知道一拳打過去,該打在誰身上。”
蔣純沒回應,她喘息著,痛苦閉上眼睛。
“我知道。”
她反復重復:“我知道。”
她念叨著,不知道是在勸說著誰,直到最後,晚月聲音響瞭起來:“小姐,東西收拾好瞭。”
楚瑜應瞭聲,蔣純慢慢緩過神來,她艱難站起身來,靜靜看著楚瑜。
楚瑜沒有說話,好久後,卻是蔣純先出聲來來。
“我送你吧。”
她聲音沙啞,帶著微微顫抖。楚瑜應瞭一聲,而後放開她,帶著長月晚月走瞭出去。
蔣純和柳雪陽都清瞭人,府中大多不知道發生瞭什麼。
楚瑜來時就隻帶瞭長月晚月,如今走瞭,也沒多少東西。
她讓人牽瞭馬車,自己上瞭馬車,柳雪陽同她一起上瞭馬車,低聲道:“我送你出城。”
“嗯。”
楚瑜應瞭聲,沒有多話。
馬車搖搖晃晃,楚瑜掀起簾子,看見風雨中衛府的牌匾,在燈火下,金字流淌著淡淡光澤,貴氣非常。
楚瑜看著那兩個字徹底消失在自己視線裡,便覺得有什麼慢慢消散在心裡。
她慢慢放下簾子,聽著蔣純問她:“之後打算去哪裡?”
“去青州。”
“和小七怎麼辦?”
楚瑜微微一愣,片刻後,她無聲笑瞭:“就這樣啊。我有事就去做自己的事,我想他就去見他。我隻是放棄瞭衛大夫人的身份,”楚瑜垂眸,遮住自己眼中的神色:“並不是放棄他。”
說話間,到瞭城門前,楚瑜抬頭看瞭一眼外面的天色,嘆瞭口氣:“如今大雨,便不必再多送瞭,他日我若路過白嶺,會來找你飲酒。”
聽到這話,蔣純終於笑起來,她眼裡還含著淚,溫和道:“我便等著你來。”
楚瑜點點頭,溫和道:“去吧。”
蔣純沉默片刻,終於隻是握瞭握她的手,隨後起身下瞭馬車。
等蔣純走瞭之後,楚瑜坐在馬車裡,摩挲著當年定親時衛府送過來的玉佩,沒有說話。
楚瑜從東門出行時,衛韞揚鞭打馬,剛剛到瞭衛府。他歡喜上前親自敲門,門房開門時,見到衛韞的模樣,嚇得呆瞭呆,隨後反應過來,緊張道:“王爺回來瞭?”
“嗯。”
衛韞進瞭屋中,直接朝著大堂走去,高興道:“我提前回來瞭。母親呢?大嫂呢?”
說著,他覺得自己問得似乎直白瞭些,又接著道:“二嫂和六嫂呢?”
門房沒說話,衛韞走瞭兩步,直覺有些不對。
今夜的衛府,似乎有些過於安靜瞭些。
他頓住步子,皺起眉頭,猛地轉過身來,厲聲道:“大夫人呢?”
門房嚇得猛地跪瞭下去,衛韞直覺不好,抽出長劍,直接抵在那門房的脖子上,怒道:“說!大夫人和我母親呢?!”
“我在這兒。”
一個疲憊的聲音傳瞭過來,衛韞猛地回頭,便看見大堂中央,柳雪陽跪坐在正座上方。
她神色疲憊,眼睛哭得紅腫,衛韞愣瞭愣,隨後便見四處一一點起燈來。
“母親?”
衛韞有些疑惑:“您這是作甚?”
說著,他心裡無端端有些惶恐起來,下意識便道:“嫂嫂呢?”
“你是問阿瑜吧?”
柳雪陽沙啞開口,衛韞還沒來得及想這話語裡含著什麼意思,便聽柳雪陽道:“她走瞭。”
聽得這話,衛韞睜大瞭眼睛,然而片刻後,他旋即反應瞭過來,立刻轉身朝著大門走去。
柳雪陽提高瞭聲音,怒道:“站住!”
衛韞頓住瞭步子,就聽柳雪陽道:“她走瞭,便是走瞭。你若真為她著想,有半分廉恥之心,今日便回去歇著!”
衛韞沒說話,他背對著柳雪陽,沙啞道:“我走的時候,同她囑咐過,不要同你起沖突。”
柳雪陽手微微一抖,隨後她閉上眼睛,艱澀出聲:“小七,你還小。”
“這句話我聽過太多次瞭。”
衛韞回過頭來,神色裡帶著疲憊:“顧楚生說過,二嫂說過,阿瑜說過,沈無雙說過……太多人,都同我說過這句話。可我年少怎麼瞭?我年少,所以我愛一個人就不是愛,所以我想要什麼,你們說不給,就不給,是嗎?”
柳雪陽沒說話,和楚瑜的對話已經耗盡她所有力氣,此刻面對著紅著眼的衛韞,她已經沒有任何多餘的力氣去阻攔他。
她不敢看他,隻能垂著眼眸,沙啞道:“不能去,就是不能去。我是你母親,你難道還要同我的人動手不成?”
說話間,柳雪陽的人從長廊兩側小跑而來,就在衛韞兩側立著,手裡提著人高的長棍,目光平靜冷漠。
那些長棍,是以前衛傢施行傢法時用的,衛傢已經多年不曾請過傢法,柳雪陽聽著人來,她抬起頭,冷道:“我不能放縱你們,將衛傢的名譽毀瞭。”
“名譽?”
衛韞聽到這話,忍不住笑出聲來:“若是沒有她,連命都沒瞭,你還有機會站在這裡說什麼名譽?!”
“母親,”衛韞聲音冷下來,他頭一次失瞭理智,再不想什麼克制,什麼平衡,他定定看著柳雪陽,嘲諷開口:“您這樣的行徑,與那些忘恩負義的小人,有什麼區別?”
“你放肆!”
柳雪陽怒喝出聲:“莫要再胡言亂語,給我回屋去!”
“我不會回去。”
衛韞轉過身去,平靜道:“今日除非你打死我,不然我就去找她。”
說完,衛韞便提步走瞭出去。
然而在提步那瞬間,侍衛手中的棍子便狠狠砸瞭下來,猛地打在瞭衛韞的背上。衛韞被打得一個踉蹌,差點跪瞭下去。衛夏焦急出聲來:“老夫人,王爺才剛受瞭傷!”
柳雪陽沒說話,她咬著下唇,眼淚簌簌而落。
她不明白。
她真的不明白。
不過是少年人的情誼,多幾年就忘瞭,再過些時候就散瞭,何必這樣執著?
有什麼比名聲重要,比清譽重要?
她沒出聲,執行傢法的人就不會停。衛韞每往前一步,兩側的侍衛便會將大棍落下來。
他撐不住瞭,摔到地上,又撐著自己站起來。
大棍再次落下,他再次被擊打到地上,卻還是要站起來。
他覺得視線有些模糊,呼吸都覺得疼。後面的路,他自己是爬出去。
他聽見衛夏的求饒聲,聽見衛秋的爭辯聲,等到後來,他一層一層爬過衛傢階梯,喘息著站起來的時候,他什麼都聽不到瞭。
他就聽見大雨滂沱而下,噼裡啪啦。而後他看見剛剛回來的蔣純,蔣純呆呆看著他,片刻後,她猛地反應過來,焦急道:“她去青州瞭,從東門出的!”
衛韞沒有來得及回應,他依靠著本能翻身上馬,隨後便朝著東門沖瞭出去。
他整個人趴在馬上,感覺胸腔處所有疼得讓人發抖。
他死死抓著韁繩,一路沖出瞭白嶺,上瞭官道,衛韞算瞭算楚瑜的路,掉頭上瞭山,抄著近路急趕。
衛秋衛夏追在後面,衛韞打馬極快,似乎是完全忘記瞭自己是個病人。許久之後,他們視野裡出現瞭一輛搖搖晃晃的馬車。
衛韞握緊韁繩,從山坡下俯沖而下。
馬穩穩停在馬車前方,逼得馬車驟停,楚瑜坐在馬車中,心裡咯噔一下。她卷起車簾,然後就看見坐在馬背上的人。
他衣衫凌亂,上面還沾染著血跡。
他靜靜看著她,漂亮的眼裡無數情緒交雜在一起。
他們兩在夜裡靜靜對視,馬車車蓋邊角上的小燈在風雨中輕輕閃爍著燈光。衛韞看著那人素凈平和的面容,好久後,他沙啞出聲。
“我回來瞭。”
阿瑜,我回來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