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大陸地域遼闊,如今存在著三個王朝。
大寧王朝位於最繁華的中部地帶,是連接三個國傢的樞紐,經濟文化的發展程度也遠遠高於其他兩個國傢。南邊的南疆國和北方汗國的民風剽悍,兵力強盛,為瞭遏制大寧的發展數百年來一直是盟友關系,近些年來三國也漸成瞭鼎立之勢。
數十年的制衡,大陸上的人都清楚,如果天佑沒有像大寧開國大帝封凌寒那樣的人物出現,恐怕已分裂幾百年的天佑大陸極難再有統一的一天。
天下之勢,本就分和有道,遲早也不過隻是個時間問題罷瞭。
兩百年前,天佑大陸上隻有大寧王朝一個國傢。隻可惜,大寧王朝傳承到顯德帝這一代時國力衰弱、內鬥不止,顯德帝駕崩後王朝大亂,朝廷漸漸無力掌控偌大的北部草原和南疆地區,一直被打壓的戎族和南疆土著民則乘勢反抗,相繼立國。
天佑1014年,北部阿爾漢族首領元傑統一漠北各部,在塞城建都,創立瞭北汗國。
次年南部楚元宣稱帝,在祁城建都,隔著漓河與大寧遙遙相望,並以此為依托建立瞭南疆國。
大寧王朝至此失去瞭天佑大陸霸主的地位,當時的大寧內部繼承人忙著爭奪帝位,也喪失瞭對這兩個地區最好的收復機會,是以到瞭今日,經過兩百年的爭鬥,三個國傢都已無力真正解決對方。
十六年前的那一場大戰更是讓大寧和北汗元氣大傷,十幾年來三國休養生息,但蠢蠢欲動的戰爭欲望從來沒有從驍勇善戰的戎族消退過。相反,數十年相安無事的平靜下流淌的硝煙漸漸在漠北上空彌散開來。
禹山洛傢別莊。
禹山周圍之地都是洛傢的領地,這地方非屬雲州,卻因洛氏宗族數百年的墓園在此而一直歸屬於洛傢。當初與北汗一戰後,洛傢滿門兒郎的遺體便被運回瞭這裡,自此以後,禹山除瞭每年祭拜之日外,從未對外人開放過。
半山腰建造的莊園連綿數裡,金磚碧瓦,遠遠望去,便如一條巨龍蜿蜒在禹山中間。當年天下初定時,外間便傳言洛氏一族積聚的財富最是驚人,如今隻看這區區一別莊的奢華之貌,便知傳言不虛。
莊園之內,亭臺樓閣,回廊立影,裡面有一處小院建的極幽深,周圍零散的建築看似無狀,但卻隱隱別有一番洞天。
清脆的玉佩交接聲在回廊深處響起,一時間顯得格外突兀。一雙實在稱不上好看的手輕輕推開房門,穿著短衣勁裝的丫鬟把手裡端著的茶盅輕放在檀木桌上,轉過身看瞭一眼軟榻上橫躺著的女子後,好看的秀眉往上一皺,聲音立馬粗獷起來:“小姐,凡叔說瞭這種天氣不要睡在榻上,您什麼都沒蓋,會著涼的!”
她一邊說一邊輕挑腳尖把散落在地上的薄毯掃起來回旋到手上,然後輕輕搭在女子身上,動作看起來甚為熟練,可以說得上是一氣呵成瞭。
躺在軟榻上的女子極不情願的‘哼’瞭一聲,轉過身來,睜開瞭瞇著的眼睛:“清河,什麼時辰瞭?”
“小姐,都卯時瞭,這個時辰最好不要睡覺,您就是喜歡把時候反著用,等到晚上該又睡不著瞭!”洛清河一邊將茶盅裡的熱茶過濾到杯盞裡,一邊朝軟榻上斜靠的女子看去,隻是這次的動作卻慢上瞭不少。
躺在軟踏上的女子剛睜開的雙眸裡帶著一絲剛睡醒的霧氣,眼中的眸色極深,墨黑的幽雅裡夾雜著濃鬱的茶色,一眼看去,流波回轉間韻雅而靜謐。她挑高的鳳眼微微上揚,但卻毫無小傢碧玉的嫵媚婉轉,橫掃之下,隱隱有著一絲穩重鏗鏘的英武大氣。
通身上下除瞭挽住長發的墨簪外無一飾品的女子隻著瞭一件簡單的黑色單衣,上面沒有任何復雜的紋理和線條,但整個人卻因那一份極致的簡單和色澤而立時尊貴起來。
往實裡說,這副容貌氣度實在不適合生在一個高門大閥的深閨女子身上,隻是卻又偏偏與榻上斜靠的女子極契合,就好像她與生俱來便擁有駕馭這份容貌的底蘊一般。
黑衣女子緩緩從榻上坐起,墨黑的發絲拂過軟枕,傾瀉下來泛映著流光的色澤,她看著清河越發呆愣的臉,挑瞭挑眉:“清河,茶快溢瞭。”
清河手一收,急忙將茶盅放好,但還是有幾滴水漬濺在瞭雪白的地毯上,她嘆瞭口氣,看著自傢小姐微微上挑的眉:“小姐,你說,你怎麼就這麼好看呢?”
她跟著她傢小姐自小在洛傢別莊長大,極少見外人,但即使是如此,也知道她傢小姐實非常人,不論是面容還是氣度,真真都是極好的。
她不懂那些稱贊美譽的詞句,但卻覺得凡叔與她自幼講得野史故事裡,那些征戰沙場,出入朝堂的公爵勛貴倒真是配她傢小姐的作風。
一樣的颯爽不羈,隻可惜,她傢小姐太懶瞭,就好像沒有什麼事是她願意去做的。
當然,洛清河不知道,這個人隻是不在意而已。
榻上的女子一愣,微微側瞭側臉,神情抽瞭抽:“清河,這種說辭你已經說過很多遍瞭,你可以換一句誇獎的話嗎?”
“小姐,我不喜歡讀書,詩詞歌賦什麼的就更是不懂瞭。”呆愣著的清河幹巴巴的回瞭一句,看著榻上女子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急忙舉瞭舉手:“可是我有很認真的練武,今天我試瞭一下,院子裡最大的石頭我能舉著轉十幾個圈瞭。”
“清河,小姐起身瞭?”慈雅的聲音在房外響起,打斷瞭清河喋喋不休的自誇。
“凡叔,小姐已經起來瞭。您進來吧!”清河跑到門邊打開房門,馬上換上瞭一副討好的神情:“您看,我按您的吩咐把小姐叫起來瞭,您是不是該把《大力訣》的第五層心法教給我瞭。”
門外站著的老者聽到清風的聲音,臉色緩和瞭不少,但朝門裡一看,胡子立馬翹瞭起來:“清河,你就是這麼照顧小姐的,我說瞭多少次瞭,地上涼,不要讓小姐坐在地上,以後三個月你別想學新的功法瞭!”
清河一愣,轉過頭看著盤著腿坐在地毯中間的女子,悲憤的轉過眼:“小姐你……”
洛凡也不看清河的表情,走進房門行瞭一禮恭敬的開口:“小姐,明天祭奠的物品都準備好瞭,卯時您就可以出發。”
“恩,這次我要在山頂住一段時間,這裡的事你來安排。”
“是,還有……”洛凡的聲音明顯踟躕瞭一下:“小姐,京裡傳來瞭消息,聖旨明天應該就到瞭。”
坐著的女子漫不經心的‘恩’瞭一聲,抬眼掃瞭一下洛凡遲疑和悲憤的面容,嘆瞭口氣:“清河,去庫房裡把以前鎖著的雜物拿出來。”
洛凡臉上瞬間劃過驚喜,雙眼立馬有神起來。
“小姐,您要找什麼?”
“木盒子裡裝著的,交給凡叔。”
“恩,我去拿。”
“還有,等會把我放在桌上的信函謄一封出來。”
“小姐,那我是不是可以……?”清河停下腳步,諂媚的笑瞭笑。
“《大力訣》第五層心法一個月內教你。”
“好類,我現在就去辦。”清河急忙轉過身朝外面走去,情急之下,連輕功步法都使瞭出來。
洛凡失笑的搖搖頭,走上前兩步,語氣微微激動起來:“小姐,您終於肯出去瞭?”
垂下眼看不清楚表情的女子端坐在地毯上,伸手拿過身邊小案上放著的杯盞劃瞭起來:“凡叔,隻此一次,下不為例。”
她的聲音清清淡淡的,哪裡還有剛才和清河慪氣的無害姿態。
洛凡點點頭,看著坐在地上的女子,嘆起氣來。
他傢的小姐,自年少時便聰穎絕頂,氣度非凡,越是長大,他就越發覺得這般的女子若是個兒郎該有多好。隻可惜他傢小姐對任何事都極少有興趣,以前他就希望小姐能下山,不說是繼承洛傢門楣,可也至少不能讓洛傢就這樣在大寧消沉下去,隻是他每次見到她的表情,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自當年一戰後,洛傢滿門盡數役於漠北,少夫人也因承受不住打擊三月後病逝。他傢小姐六歲那年,洛傢唯一僅剩的便是他這個老仆,那年的拜祭祖先,才六歲的孩子硬是把族譜上的名字給改瞭,洛傢隻剩她一人,當初取下的也隻是個乳名,本來也就打著等小姐長大些瞭自己再取的意思,可沒想到一不留神,她就給自己取瞭這麼個名字。
寧淵,洛寧淵。
大寧王朝取名兩大禁忌,皇傢封姓用不得,再就是這個‘寧’字瞭。當初建國時‘寧’乃國號,更是隱山之主的象征。
他傢小姐不僅用瞭國號,連名字都取瞭個一模一樣的。
墨寧淵,就是五百年前的隱山之主,太祖帝懸居中宮的元後。
他隻記得,當時洛寧淵替自己取名字時手裡拿著的正是大寧王朝開國史,至今想起來,洛凡都特別後悔,若不是他隨意為洛寧淵挑選瞭那本書籍,她也許不會取這麼個驚天動地的名字才是。
洛寧淵十幾年來未曾出過禹山一步,這件事倒也未為外界所之,隻是不知出去後,又會引發怎樣的一場騷亂。
有時候洛凡甚至有一種感覺,洛傢也好,雲州也罷,甚至就連這大寧,他傢小姐也未曾放在心上過。洛寧淵眼中不時的會有一種俯瞰世俗的通透,若非從小看著她傢小姐長大,洛凡也不相信面前坐著的人隻是一個不足二八的少女。
禹山之巔就是歷代洛氏族人長埋之地,這裡修葺得毫不顯赫,沒有世傢大族陵園森嚴的守衛,但隻是站在這裡,看著目光所到之處盡是墓碑的頂峰,就會感覺到格外的豪邁和悲壯。
幾百年來,洛傢歷代的核心子弟十之八九都埋在瞭這裡,除瞭那些慘死沙場,連屍首都難以找回的族人,但他們的衣冠塚也被好好的安放於此。
洛寧淵一行人清早就上瞭山頂來,每年隻有在祭拜的時候她才會來這裡,這次完全是計劃外,若不是京城的那場風波,她倒不必在這個時節上來,隻是既然要離開,就少不瞭對這裡長埋的洛傢先祖做一個交代。
清河知道洛寧淵的慣例,把帶來的東西放在不遠處的竹坊後便招呼著跟隨前來的下人退瞭下去。
洛寧淵把一束剛采摘下來的花擺在瞭最大的一座墓前,看瞭一會後緩緩靠著坐瞭下來。
這裡視野開闊,景色極好,遙望之下整個禹山盡收眼底。她拉扯瞭幾下地上的雜草,雙眼眺望瞭遠處重新收回來看著眼前一座座墓碑,嘆瞭口氣。
洛寧淵舉起手裡的酒壺,扯開封印聞瞭一下,愜意的瞇瞭瞇眼,為瞭這一天,她可是從十年前就開始等瞭,隱山回不去,想喝‘微醉’就隻好自己動手。
這裡是洛傢的陵園,可惜,卻不是她墨寧淵需要參拜祭奠的地方。
說起來,這裡所有埋著的人,於她而言也都隻是些晚輩而已。
重活瞭十幾年,她到至今都不明白,好好的東海之行,不過是尋一塊玄鐵,怎麼就偏偏遇上瞭百年難遇的風暴,這種倒黴事,倒真是不像她墨寧淵會遇到的。
一夢醒來,她不僅成瞭個口不能言,手不能抬的嬰孩,更是到瞭五百年後的時代。
從隱山下來,本以為最多十年便可歸山,可惜沒想到卻成瞭永隔。墨寧淵眉宇的暗色加深,當初要不是為瞭那塊鑄劍的玄鐵,也不至於會落到如此地步,可見癡迷於一物總是有大礙的。現在師傅和隱山那一代的人早就已經作古瞭,隱山雖極重傳承,可是五百年已過,繼承的人也應該有瞭才對。
這也是為什麼十幾年來她都隻留在小小的洛傢別莊,沒有出去也沒有回隱山的原因,天下之大,與她而言,早已沒有任何區別。
本想就這樣在禹山長住也還不錯,可惜老天卻偏偏盡給她來些亂七八糟的晦氣事,當初那個宣和帝頒下的賜婚聖旨她還來不及理會,這次居然連那個混賬狀元罷婚再娶的事都成瞭既定事實,墨寧淵上輩子加上這輩子敢給她氣受的人都不知道往生多少次瞭,還真沒想到會有被人嫌棄的一天。
更何況她極不喜欠人人情,現在她托生於洛傢,無論如何,也不能看著洛傢落得個顏面盡喪,為天下人恥笑的地步。況且一切還都是封凌寒那傢夥的子孫弄出來的荒唐事,雖然,她也不想履行那個不知所謂的婚約。
至於還瞭人情以後,天上底下,逍遙一世,得過且過就足矣。
隻是,十幾年來,她不是沒有想過,要是五百年前,她沒有對那個人初登帝位的皇者不告而別,是不是一切都會在預定的軌跡上度過墨寧淵的一生。隻可惜,誰都已經無法告訴她答案,五百年過去,世間一切俱已消散,連同那個曾經玄衣長槍,指點江山的青年。
她是墨寧淵,五百年前,隱山之主墨寧淵。
她是洛寧淵,五百年後,洛傢遺孤洛寧淵。
滄桑五百年,她唯一改變的隻是一字而已。
山巔的風勁慢慢猛烈起來,卷起的氣流拂過逶迤地上的曲裾華服,墨黑的色彩漸漸暈染開來,深沉得愈加濃烈。
墨寧淵看著山腳下越來越清晰的儀仗隊伍,手中拿著的酒杯悄然落地,她挑高瞭眉眼,嘴角緩緩勾起的笑容伴著凜冽的抨擊聲越發煥然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