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松率著三百禁衛回朝的事並沒有掩下,畢竟京城上下關註這件事的人不少,不消幾刻,有心的人便收到瞭於松入上書房的消息,當然,也包括方傢。
等到第二日一早,方文宗便把聖旨頒下的消息告訴瞭正準備陪著妻子外出進香的女兒,看著方紫菲臉上的嬌羞和喜色,便覺得倒也值得瞭。
他人到中年才得一女,雖無子繼承門楣,可天意如此,便把這個女兒疼到瞭骨子裡。出身貧寒,能到如今這個地步也已餘生無憾,唯有這個女兒的婚事,是真的放在瞭心上。
本想為她尋一清貴傢族的公子,但不想她卻偏偏對趙傢的小子上瞭心。那洛、趙兩傢的婚事天下皆知,更有天子為媒,又豈是可以隨意推翻得瞭的?當他得知女兒鐘情之人是趙然時,便厲聲呵斥,希望斷瞭她的念頭。
隻是瓊花宴上的驚變,倒是他想不到的,皇傢威嚴、忠臣遺孤、百姓之流,眾口鑠金,無論是哪一頂帽子扣下來都足以讓他晚節不保,可又能怎麼辦?他到底隻有這麼一個女兒,見不得她日日哀求,便也隻能為她祈求聖顏。
認罪陳情時見得宣和帝並無不悅便明白瞭事情並不是毫無轉機,他明白皇傢對雲州的勢在必得,便也在這件事裡稍微推瞭點波瀾,若論疏導流言,沒有人會比混跡官場十幾年的人更加通曉,自古以來,輿論都是由當權者主導和利用的,而他所做,也隻是在這場風波裡讓他的女兒全身而退,撇清一切不利的污言。
他一生清廉,為民請命,為朝廷砥柱,如此之事放在以前根本不可能,可如今騎虎難下,便也隻能對不住那位洛氏小姐瞭。但願陛下能為她指一佳婿良緣,他便可無愧瞭。
方文宗心底恍神,緩緩嘆瞭口氣。
“爹,您是說聖旨今天就會頒下?”
方紫菲扶著母親的手,一雙纖手擰著手中的錦帕,臉頰嫣紅,頭上插著的琉璃步搖輕輕晃蕩,全無瞭平時的矜持和清雅,十足的小女兒姿態。
“對,你今日就不要出門瞭,最遲不過辰時這聖旨大概就會來瞭。”方文宗看到女兒臉上的嬌羞,便也放下瞭心底的惆悵。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當今聖上對雲州的執著,想來這聖旨今早就會頒下,況且宮中早就傳出消息說陛下清早就召禮部尚書於松進宮瞭。
“恩,女兒聽爹的,先進房收拾一下。”方紫菲聽得父親所言急忙向內堂走去,她今日本要出門拜香,隻著瞭一件素雅的淺色長裙,如今即要聽旨,當然得裝扮得出挑奪目些才行。
方文宗看到女兒慌慌忙忙跑進內堂,一副緊張的模樣,和老妻相對著笑瞭一下。但願,這門婚事能佳慶和滿、福澤如意才好。
隻是,兩個時辰後,方紫菲坐在大堂裡看著臉色漸漸變得不愈的父親,也察覺到一絲不對勁,若說是頒下聖旨,皇城到方傢連一炷香的距離都沒有,怎麼會如此之久?
難道,出瞭什麼事?
正當她抑制不住內心的焦急,準備站起身的時候——
“聖旨到。”
快馬奔騰的聲音在大門口響起,傳到瞭裡堂裡。
明黃的儀仗停在瞭方傢門外,高舉著聖旨的內侍太監快步走瞭進來。
方紫菲發誓,她這輩子從未如此時一樣覺得這個往日尖銳幹癟的聲音是這般的動聽,簡直是猶如天籟。
方文宗看到驟然松下心神的女兒和妻子,緩在心口的濁氣也吐瞭出來。他站起身,整瞭整冠服,抬步走瞭出去。
“臣方文宗接旨。”
大堂內院裡,方傢一門跪在早就焚香擺好的案架前,恭聽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方氏有女,端莊賢淑,知書達理,朕今賜婚配於新科狀元趙然,擇吉日成婚。欽此。”
方文宗謝恩後恭敬的接過聖旨站瞭起來,臉上雖勉強掛著笑容,但卻淡瞭不少。
“辛苦李公公瞭,不知聖上可還有其他旨意?”
在宮裡混久瞭的人當然知道什麼人是需要討好,什麼人是可以擺臉色的,方文宗的聖寵天下皆知。內侍李全當即便躬身打瞭個揖:“陛下除瞭這一聖旨,便無他言瞭,不過奴才知道這是今日皇宮傳出來的第三道旨意瞭。”
他說完重新行瞭個禮,擺瞭個笑臉退瞭出去。頒旨的隊伍匆匆消失在方傢大門口,整個過程連一炷香都沒有。
周圍圍著的百姓看著欽差散去,紛紛集在方傢大門外恭賀起來,方府管傢也在門外散些吉利紅包,但事先準備好的紅竹鞭炮卻收瞭起來。
和外面的熱鬧相比,大門裡面,全然是不同的光景。
方紫菲看到父親立在當處,走上前接過聖旨細細看瞭起來。金釵華服的少女往日高傲清雅的臉上少瞭幾分得意和欣喜,盡是茫然。雖說是她夢寐以求的姻緣,可是也賜婚卻也太過簡樸瞭。
無論是頒旨的人選,還是天傢賜婚的規格,都與她想象的差瞭太多,沒有連綿數裡的喜慶儀仗,也沒有彰顯世傢大族榮耀的高格賞賜,就好像是為瞭什麼而被刻意壓下的一般。
可是她卻聽說,那道送往禹山的廢婚聖旨是禮部尚書親自代天頒下的,堂堂一品大員親自前往,已經是歷任聖言中最為高格的榮耀。難道她的賜婚還比不過那早已沒落的洛傢小姐顏面盡失的廢婚嗎?
大凡高門世傢的小姐都是喜歡比較的,方紫菲也不例外,她是清貴裡頂頂拔尖的嬌女,就算是比起皇傢公主,才情容貌也不遑多讓。可那位從來沒有現過面的洛傢小姐也一直被傳得神秘不俗,被外界對比得久瞭,她心底不知從何時起也開始有瞭相較的心思,更何況到如今更是站在瞭全然的對立面上。
她到底可以嫁得如意郎君,而那位洛傢小姐終究比不過她,方紫菲這樣對自己說,臉色漸漸回轉起來。
方文宗轉過頭看著女兒拿著聖旨的手在顫抖,眼慢慢沉瞭下去,他朝旁邊的管傢招招手:“出去打聽一下,看還有一道聖旨是頒在瞭哪傢府上?”
按照皇傢賜婚的慣例,其中一道肯定是趙傢,可是剛才李公公所說之話明明意有所指,這多出來的一道旨意到底是怎麼回事?
等到消息傳來時,當瞭十幾年太傅的方文宗頭一次覺得,他也許並不是那麼瞭解大寧王朝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到底在想些什麼。
那道本該在三日前就降在禹山洛氏別莊的廢婚聖旨居然頒在瞭宰輔趙傢,雖然宣和帝在隨後就將趙、方兩傢的賜婚聖旨同時賜下,但卻依然挽回不瞭趙傢失掉的顏面。
為洛傢小姐所棄的燕宇公子趙然重新成為瞭京城百姓茶餘飯後的八卦談資,連帶著他和方傢小姐的愛情神話也慢慢淡瞭下來。
廢婚聖旨降到趙傢也開始讓京城貴族隱隱明白,這道宣告天下的廢婚聖旨,恐怕就是消失瞭十幾年的雲州洛傢最漂亮的回擊。
當初跟隨著於松上過禹山的將領和侍衛開始被京城貴人或明或暗的詢問起來,隻不過除瞭知道禮部尚書曾在離開之際詢問過洛傢小姐的名諱外什麼都打探不出來。
而在這場匪夷所思的賜婚風波裡,唯一可以慶幸的是,洛傢小姐的名字至少對得起京都上下對這件事情所投放的關註。
短短不過幾日,與五百年前出現的隱山之主名諱一般無二的洛氏孤女,便成瞭京都貴女圈裡最期待的到來。
也正因為如此,第二日宣和帝賜到趙、方兩傢的婚禮賞賜便顯得不那麼轟動和註目瞭。
寬闊的官道上遠遠駛來一輛馬車,隔老遠看,隻能看到垂下的穗絡搖晃在馬車四周鋪陳的深紫錦緞下,陽光照射下,飄蕩的穗絡倒映出黃金的色澤,顯然這些裝飾都是由金沙挑染的。
無論是前方套著的兩頭通體烏黑的駿馬,還是那隔得老遠就能愰得人眼睛發暈的奢華佈置,都能讓人知道裡面的人絕不是尋常有錢商戶這麼簡單,有點眼界的人都不會惹上這樣身份不明的貴人。
大寧境內,馬匹流通雖說正常,但軍馬卻隻有皇傢宗室、公卿世族才有權利使用,更別說那兩匹連軍中都難以找到的‘烏赤’瞭。
所以盡管前往京都的官道上有這麼一座移動金庫,倒也一路平安,沒人敢上前打劫。
淡雅的熏香彌漫著整個馬車內室,厚厚的毛毯鋪陳在車裡,正中間的小幾上擺著剛剛泡好的濃茶,還在飄著熱氣。
斜躺在上面的洛寧淵無聊的翻著手裡的古冊,打瞭個哈欠,神情看上去格外疲乏。
“清河,我們走瞭多遠瞭?”
“還不到一半路程,小姐,要不就讓年俊跑快點,這樣最多兩日就到京城瞭。”清河看著她傢小姐困乏的樣子,怎麼都不明白一向無所不能的洛寧淵居然會有這麼個軟肋——暈馬車。
如今也隻有這麼個速度是洛寧淵能受得瞭的,但這種堪比步行的趕路方式卻無限延長瞭旅程,從禹山到京城快馬不過三日距離,他們慢悠悠的行瞭五日,才堪堪走瞭一半。
馬車外執著韁繩的青年臉色黑得可以滴出墨來,什麼跑快點,當他是畜生瞭不成?
洛寧淵對清河的提議不置可否,重新翻起手中的古籍來。她也知道隻要受一天罪便可結束這漫長的馬車折磨,可在她的世界裡,還從來沒有‘將就’這兩個字,更何況她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慢慢來吧,我不急。”
您當然不急,急得是早就快馬趕到京城的凡叔,要不是每天報行程回京,他恐怕會以為小姐又歇瞭進京的心思。
清河看著馬車裡堆成小山的書籍,臉皺成瞭一團:“小姐,您一向不看這些野史,最近怎麼盡是……”
洛寧淵把一本翻完的書合上丟在一邊,又重新換上一本,翻瞭個身,眼角挑瞭挑慢悠悠的道:“我隻是想確認一下,到底是我的記憶出瞭問題,還是……”她根本就跑錯瞭地方。
剛重生的時候,她翻看過大寧開國史,知道如今的年代後便不再關心一切,包括隱山和五百年前大寧建國後那些人的結局。畢竟五百年過去,哪怕她是墨寧淵,也無法消除時間鴻溝帶來的違和感,她必須提醒自己,她隻是一個過客,就像五百年前入世歷練時一樣。
不過,當野史和正史上記載的歷史真正呈現在她面前時,除瞭啼笑皆非,老實說她找不到第二種感覺。
傳說五百年前,隱山墨氏一族墨寧淵入世,適逢天下大亂,群雄逐鹿。巧遇瞭草莽英雄封凌寒,惜其志,便留在他身邊助他成就大業,更是傾盡全力為其建立瞭大寧王朝,建國之初,封凌寒甚至當著滿朝文武許諾,大寧王朝元後非墨寧淵莫屬。
傳說她於封後當日消失在大寧,從此蹤跡難尋。
傳說寧太祖為她創立國號,為尋她蹤跡踏平東海之濱,為她一生中宮懸居,征戰天下,病死壯年。
這樣的版本很多很多,多到洛寧淵還以為隻有她自己經歷瞭不同的時代,明明不過是一場下山必經的歷練,到瞭天下眾人眼中,卻成瞭救世開國之舉,明明不過是選擇瞭最快的完成辦法,卻成瞭輔佐傾心之義。
世人皆知隱山之主極少入世,入世便攪得天下大亂,可卻不知對隱山的人而言天佑大陸的歷程僅僅隻是一場歷練的——棋局。
隱山墨氏一族若想下山就必須完成第一任隱山之主置放在暗谷裡的試題,裡面的試題千奇百怪,簡單到一日便可完成的比比皆是,復雜到需數十年之功才能做到的也有不少,而她當年,隻不過是正好抽中瞭輔佐開國這個不討喜的試煉題目而已。封凌寒於她而言,不過是恰好遇到的人選罷瞭。
她一向疲懶,選擇瞭就不再輕易換人,大寧王朝的建立她確實出過力,可要說功比太祖,卻也太過妄言瞭。
馬車仍然慢悠悠的行駛在寬闊的官道上,洛寧淵枕著雋彩湘繡的軟枕沉沉的睡瞭過去,手裡握著的古冊慢慢掩上,一如當年那些被埋藏的真實歷史。
五日後,這輛奢華耀眼的馬車終於駛進瞭京城城門,隻不過它去的方向卻不是洛傢昔日在京城的府邸。
鳳華別莊,每年隻在皇傢宴席時才開啟的莊園卻在這日的清早被打開瞭大門。
這座莊園位處皇城周邊,所占面積超過瞭任何一座皇傢莊園,裡面種植的花卉更是涵蓋瞭整個天佑大陸的所有品種,素有‘萬花之園’的譽稱,是每個皇傢公主宴客的最佳地點。
就連大寧每年舉辦瓊華宴的地點都比不上這裡,就算是公卿貴族想借上一用,都甚是困難。
鳳華別莊自清早便正門開啟的傳言在京內不脛而走,圍著的百姓看著開啟的正門和站在莊外那些殺氣騰騰的侍衛,都起瞭窺探到底的心思。
難道今日會有貴人在此設宴不成,可是近來京城好像沒有宴會舉辦的傳言。
時過正午,才有一老者慢慢從裡面走瞭出來,神態威儀,舉止不凡,就是圍著的百姓都覺得這恐怕是哪個世傢的族長瞭,可他卻站在大門外看著那條唯一可以到達莊園的官道,慢慢等候起來。
直到一輛飄蕩著暗金穗絡的馬車出現在所有人視線裡,眾人才明白這真正讓鳳華別莊開啟的人恐怕是到瞭。馬車行得極慢,烏黑的駿馬慢慢踱著步子過來的時候,所有人心裡都有一種詭異的感覺,就好像他們等待瞭一上午隻是為瞭看這兩匹馬表演一般。
明明隻是幾百米距離,卻偏偏行瞭極久。等那輛馬車穩穩的停在別莊門口的時候,所有人都感覺到胸口的悶氣松瞭下來。
馬車幃佈被掀開,一個梳著折扇長髻的女子從裡面走瞭出來,淺綠百褶的長裙穿在她身上有一種伶俐的活力,眉目間的英武一看便颯爽不羈。她從車上走下,朝門口站著的老者走去。
這傢的小姐英武不凡啊,看多瞭嬌弱柔和的大傢小姐,這陡然出現在眾人面前的別樣做派倒真是讓人眼前一亮。
“凡叔,小姐說直接把車趕進去就好瞭。”
聲音也清朗幹脆,毫不扭捏。咦,她不是正主?明白過來的眾人開始翹首期盼車中的人走下來時是何等的風景瞭,連丫鬟都有此儀態,這不知傢門的大傢小姐到底會是個什麼模樣?
洛凡看著早就備在瞭大門後面的軟轎,滿臉無奈,這才幾步啊,她傢小姐還真是……
他招瞭招手,隨後往旁邊一站,慢慢彎下瞭腰:“恭迎小姐回京。”
連同那個剛剛走下馬車的綠衣女子和候在門口的侍衛一同彎下腰來齊聲開口。
門外守著的百姓臉上都隱隱有些失望,可惜瞭,還是觀不到那幃佈下到底是何等的風姿。
馬車慢慢朝莊裡駛進,一陣微風拂過,將馬車前端的幃佈吹瞭一稍起來,隔得老遠,眾人隻看到一抹極深的黑色在車內閃過,但大門前端的模樣卻清晰的呈現在車內。
“停下。”淡然的聲音在車內響起,帶著一份獨特的慵懶和瑰麗。
馬車驟然停住,唯車頭進入瞭門內少許。
“小姐,有何吩咐?”趕著馬車的車夫急忙轉過頭輕輕問道,神態恭謹。
“把上面那個東西拆瞭。”車夫抬頭往上看瞭一眼,馬上便明白車中主人的意思。
“是。”
幾乎是一瞬間,原本嵌套在大門上面的檀木牌匾便被取瞭下來,等眾人回過神來的時候,那個車夫仍是穩穩的坐在馬車上,隻有他手裡的牌匾可以證明他曾經移動過。
好俊的身手,這次不止是周圍的人贊嘆,連守在門前的侍衛眼底都有瞭一絲艷羨和嘆服。
隻是跟在小姐身邊一年而已,年將軍的身手比以前更加厲害瞭!
馬車開始慢慢移動,等它慢慢消失在視野裡的時候,鳳華別莊——不,曾經的鳳華別莊也緩緩關上瞭大門。
圍著的眾人才明白這並非是皇傢公卿宴客,而是——這座聲名顯赫數百年的皇傢莊園有主瞭。
隻是,這怎麼可能?
第二日,當京中百姓開始紛紛猜測搬入鳳華別莊的人到底是誰的時候,前一日被取下牌匾的地方重新掛上瞭新的牌匾——洛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