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對決

京城的大街上一向繁華而熱鬧,像這樣十五趕集的日子出行的人就更多,東來樓門口停的那輛黃金馬車在這個時候就顯得尤為紮眼。

過往的百姓路過免不瞭都要指點著驚嘆一番,這輛馬車構架極寬大,楠木的質地讓金黃色澤的馬車不但不顯俗氣,反倒襯出瞭幾分高雅的貴氣出來,這般裝飾在這滿是權貴的京城,也真的可以算得上是頂頂拔尖的瞭。

近日傳聞那還未曾現面就已惹得滿城議論的洛傢小姐所乘的馬車便是如此模樣,難道……

一樓大堂候著的店小二看著從二樓走下來的身影,愣瞭一下後急忙朝門口的馬車走去。雖已不是第一次看到這幾位客人,但能反應過來去牽馬車倒還是第一次。

他走得急切,目光仍是停留在那領頭走出的黑衣女子身上,自然也就沒註意到因他走近而明顯暴躁起來的兩匹駿馬,待他雙手快要觸到韁繩的時候,本來安靜站在那裡的兩匹馬陡然跳瞭起來,長嘶的聲音帶著明顯的憤怒,店小二看著烏黑黑向他踹來的四隻馬蹄,僵硬得立在瞭當處,面上泛起瞭絕望的驚恐。

“退回去。”女子嬌喝的聲音突然響起,不大卻讓圍著的眾人聽瞭個真切,暴走的兩匹馬也因這聲音猛地安靜下來,甚至是畏縮的向後回踏瞭幾步。

癱倒在地上的小二眼底有劫後餘生的慶幸,急忙爬起來奔向大堂。圍著的眾人觀得此景都長出瞭口氣,心底不免暗暗稱奇,俱都抬眼朝門內看去。

一綠衣女子從裡面輕快的跑瞭出來,手裡捧著的盒子雖快堆過頭頂,但卻絲毫未曾影響她的速度,幾乎是轉瞬間,便跑到瞭馬車前。她把手裡的東西朝車裡一放,拿出個木架放在地上,然後朝那兩匹自她出現後明顯溫順得如小馬駒一般的烈馬瞪瞭幾眼後,才轉頭朝門裡看去,臉上帶瞭幾分自誇的得色。

年俊跟在寧淵身後看到清河邀功的那副表情,剛剛在廂房裡升起的怒氣消瞭不少,眼裡便帶上瞭一絲無可奈何。這丫頭,欺負兩匹馬都能這麼理直氣壯,真是浪費瞭小姐十幾年來花費在她身上的氣力。

大堂門口距馬車不過幾步距離,不少人隻看到一抹深黑的顏色閃過,正主就已進到瞭車裡,除瞭那特立獨行的曲裾常服和面上朦朧飄閃的素白面紗,其他的倒真是沒瞧個真切。

隻是都隱隱覺得那素白的面紗配上那龍行闊步的步履,硬是十足的別扭。

隨後跟著的年輕男子豐韻清朗,眉目間堅毅帶著肅穆的端然,即便是坐在馬車外弦上,都無法折去他半分風采。

不少百姓心底都忍不住贊嘆瞭一聲,雖說瞧不見那傳聞中的洛傢小姐,但這隨著出行的兩人倒真是絲毫不遜於一般的公子小姐瞭。

眼見那青衣男子正欲駕馬離開,圍著觀看的行人還來不及露出失望之色便被眼前出現的一幕驚呆瞭眼。

身著纖黃百褶裙的少女從大堂裡奔瞭出來,三寸金蓮踉蹌而行,頭上的琉璃步搖折射出脆弱的曲折。她停在瞭正欲離開的馬車前,容顏清麗脫俗,頗有雅態,讓圍著的眾人不由得看呆瞭眼。

“裡面的可是雲州洛傢寧淵小姐?”糯雅的聲音自她口中而出,黃衣少女整瞭整衣襟,朝著車門頷瞭一下首後才開口詢問,臉上頗顯焦急。

年俊看著這突然出現攔車的小姐,神情明顯的愣瞭一下。看她所穿所帶皆非普通衣物,該是大傢閨閣小姐才是,怎會如此輕浮的於鬧市之中攔馬問話?就算是急於見他傢小姐也不至於這般行為無狀。

但到底是一女子,年俊也沒好直接駕車走人,隻好耐著性子問道:“何事?”

他一向不茍言笑慣瞭,面對旁人問話也帶瞭軍中習慣性的威懾,這硬邦邦的聲音一出來,到讓別人覺得頗為責難瞭。

方紫菲顯是沒料到這車夫如此不近人情,眼中的惱怒一閃而過,但仍是放低瞭姿態道:“我於東來樓裡與姐妹敘舊,聞得寧淵小姐在此,覺得實在應見上一面才是。”

年俊皺瞭下眉,眼微微瞇瞭起來:“小姐是……?”

“清萊文士。”

端聲回答的女子微微揚起瞭眉,眼中便有幾絲些許的驕傲傾瀉出來,她看著圍著的百姓猛地倒吸口氣的樣子,眸中隱含的笑意更深瞭。

她一向自得的從來不是容顏,而是那享譽京都的曲藝。

清萊文士之曲千金難求,大寧上下誰人不知。

年俊猛地一頓,瞳中的顏色幽深起來,當年方傢小姐方紫菲初入京都貴女圈時便是以一首清麗脫俗的《清萊曲》名震京都,自此便有瞭個‘清萊文士’的雅稱。難道她就是……

真是可笑,她自己於大街上直呼小姐名諱,卻隻道出自身雅號,倒真是有趣得緊,年俊低下頭看著面前站著的女子眉目間隱約的得色,眼中的嘲諷一閃而過。

難道她以為報出個名號她傢小姐就會眼巴巴的倒履相迎不成?

“不必瞭,方小姐請回。”年俊還來不及說話,清河便一把掀開幃佈站瞭出來,她看著方紫菲,臉上無一點表情。

方紫菲愣瞭一下,似是不甘心還未交鋒便被驅逐,咬瞭咬唇道:“可是洛小姐不願……”

“不用我傢小姐說,你離去便是。”清河打斷瞭她的話,瞥瞭她一眼,十足的不耐煩。

方紫菲正準備開口,後面不知何時跟上來的丫鬟貼近身來輕輕拉瞭一下她的衣襟,伸出手朝東來樓裡指瞭指。

不少仕子靠在窗邊朝這邊望著,就連她呆的廂房窗戶門口也有幾個女子若隱若現的面容。

她暗暗吸瞭口氣,重新轉過頭來看向清河,端正瞭顏色道:“我與你傢小姐說話,你不過一傢仆,也敢替主人做主?”

大寧王朝雖說民風開化,政言清明,但等級觀念卻十分森嚴。況且她到底是出聲清貴的大傢小姐,這般意正嚴詞的指責也讓路上的行人對站在車弦邊一臉硬氣的清河指點起來。

清河猛地握緊瞭拳,張瞭張嘴欲開口但又不知如何辯駁,臉漲得通紅。

年俊心裡猛地一‘咯噔’,轉過頭朝身後的幃佈看去,居然敢欺負清河,這方紫菲真是……不知死活!

“清萊文士,你有何事?”清淡的聲音從馬車裡傳來,韻雅深沉又似帶著隱隱的奢華,僅僅一句話,便讓車外紛雜的議論驟然停歇下來。

不知為何剛才在方紫菲嘴裡還滿是驕傲的自稱,由馬車裡的人平平淡淡道來卻讓人有一種微不足道的違和感。

方紫菲聽得裡面突然響起的聲音,心神陡然震瞭一下,她察覺到周圍的安靜,剛剛還略帶倨傲的神色慢慢憂愁起來,眼中也漸漸積滿瞭霧氣。

“寧淵姐姐,我知你不願見我,但我與趙公子情投意合,相許三生。他在瓊華宴上所言實屬真情,若是傷到瞭姐姐,我代他向你賠罪。姐姐你莫要怪罪於他才好!”

她對著馬車輕輕行瞭個禮,身子微微的顫瞭顫,拿出手中絲巾揉瞭揉眼角,淚眼朦朧,更平添瞭幾分柔弱,周圍站著的人見此情景都不免為那顫顫巍巍的方傢小姐擔憂起來。

方紫菲手指不自覺的握緊,苦澀的面容下唇角微不可見的勾起瞭細小的弧度。若是這洛傢小姐好言答應,她便也在這眾目睽睽之下做足瞭姿態,再也無人會說她是奪夫之人;若是這洛傢小姐惡言相向,倒是最好不過……

趙南倚在窗邊看著這一幕,眼中的暗光慢慢劃過,看來這即將進門的方傢小姐也不像傳聞所說的那般天真爛漫,幾句話便把這洛傢小姐推到瞭進退維谷的地步,無論車中女子如何應答,都隻是為問話之人做嫁衣罷瞭。

隻是,他眼底突然泛起瞭些許的好奇,那樣的女子,究竟會說出什麼樣的話來?

京城大街上恐是幾十年都沒有如此熱鬧瞭,出身世傢的閨閣小姐居然也會為瞭爭夫而上演這麼匪夷所思的一幕。

“方小姐,望你明白二事。”方紫菲聽到車裡的人終於開口,低下的眼眸閃瞭閃。

“洛氏這一代僅我一人,寧淵素無姐妹,端不起你的稱呼。”

馬車裡的聲音淡淡的,像是閑來無極開口一般,但卻讓站在外面的方紫菲驟然僵住瞭神色。

連和你平級相稱都不配嗎?洛寧淵,你實在欺人太甚。

方紫菲幼時也有過清貧的日子,雖說後來因方文宗得天子青睞而平步青雲,但到底出身比不得那些高門大閥的貴女,一直以來這就是她心裡極在意的事情,如今被洛寧淵這般隨口說來,卻讓她甚是恨極。

“另外……”裡面的人突然輕笑瞭一下,雖是難以看清那厚厚的幃佈遮蓋下是何表情,但那極清楚的笑意卻清晰的響在瞭眾人耳邊。

“趙然當著天下之人公然違抗聖旨,是為不忠;背我洛傢婚約,是為不義;辱我先者靈魂,是為不孝。如此不忠不孝不義之人,我雲州洛傢數百年來就未曾有過,他進不得我洛傢傢門,我該謝你才是。何來怪罪之說?”

裡面長久的安靜下來,清河看著呆愣的眾人,心情極好的捏瞭捏響指,轉身走進瞭馬車。年俊摸瞭摸鼻子不去看那方紫菲臉上蒼白到極致的面頰,提起瞭韁繩。

外面驚住的眾人回過神來,俱都朝那馬車邊泫然欲倒的身影看去。

“不過,既然你已開口,那一月之後,我必當獻上薄禮,謹謝清萊文士的……舍生取義。”

最後一句話慢慢傳來,馬車漸漸消失在繁華的街道裡,隻餘那沉然優雅的聲音帶著餘韻的回響。

方紫菲臉上最後維持的柔弱僵硬著,似是還未從剛剛幾句話裡回過神來,她愣愣的抬起頭,看著剛才還贊揚的看著她的人眼底奇怪的審視,胸口猛地窒息起來。

她身邊扶著她的丫鬟看著遠處終於趕來的軟轎,長出瞭口氣,把明顯還沒回過神的方紫菲朝裡面推過去。

一瞬間,剛剛還劍拔弩張的空地上隻餘下看著熱鬧的行人。他們看著空空如也的東來樓大門口,都互相瞧瞭一眼後散瞭開來。

隻是,才學淵博、出身氏族的新科狀元,原來隻是個不忠不孝不義之人罷瞭。

當所有人說你好的時候,即便是錯的別人也會選擇視而不見,但真當有人當頭棒喝的說出那些刻意由人模糊的過失時,所有人便會有一種被愚弄的憤怒感,尤其是那些原先渲染得美好的東西就更加是如此。

東來樓二樓偏角的臨窗處,突然響起瞭清朗的笑聲。顧易顧不得其他人投來的譴責眼神,臉上的笑容越發煥然起來。

這洛傢小姐,這般的性子還真是世間少有,謹謝清萊文士的舍生取義,真真是說得極妙。他輕笑出聲,遠遠看著那已不見的馬車,腦海中那雙墨茶深澤的眸子卻越發清晰起來。

《寧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