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祿想見我?”
夜深得幽靜,懶散的聲音自房中軟榻上傳來。像是沒聽到那不敬的語氣一般,安四挪著腳小心的走上前兩步,低聲應道:“是,洛小姐,陛下說……當年的事遲早要有個瞭斷,是以請您入宮一見。”
安四微低著頭,姿態放得很低,他猜不到洛寧淵之於天下到底有何重要,但卻知道宣和帝寧死都要見上一面的人絕對不會簡單。他小心的瞥瞭一眼端坐在軟榻上拿著本書打著哈欠的紅衣女子,眼底升起幾絲驚懼來。北汗大軍危逼京城,雲州吉兇未料,洛寧淵竟似毫不擔憂,隱隱的,他似乎有些明白宣和帝召見洛寧淵的原因來。
如此女子,的確擔得上國之大任。
寧淵拾上書,抬眼朝窗外看瞭一眼,使勁睜瞭睜困乏的雙眼,擺瞭擺手:“你帶路吧。”
似是詫異於她的好說話,安四面上明顯一頓,全身都松懈瞭下來,連聲應道:“是,奴才現在就領著小姐去。”
“別浪費時間瞭,走吧。”他話還未落音,便聽到一聲冷哼,榻上的女子已不見瞭人影,安四朝書房外一看,見到隱隱綽綽的紅色身影,急忙跟上前去。
一路暢通無阻,京城大街上更是靜得可怕,甚至夾雜著些許風雨欲來的毀滅暗沉,城外的十萬北汗大軍帶來的滅國之災催生的恐懼感籠罩在整個京城上空,使這座繁華瞭數百年的國都唯剩下死寂一般的沉默。
慢慢的深入京城以往的繁華官道,低沉壓抑的嗚咽聲慢慢自風中傳來,平添淒涼之色。寧淵掀開窗邊的佈簾,一大片刺目的素白便湧入瞭眼底,竟隱隱帶瞭絲猝不及防之感。
寬闊的大道兩旁,平時豪華莊嚴的府邸基本上都掛上瞭素白的挽席,門口守著的傢丁也掩下瞭平時的驕橫,反而襲上瞭幾抹難得的悲痛穩重。
“洛小姐,京中禁衛軍大多出自氏族子弟,五萬禁衛軍,現在隻餘三萬瞭。”安四瞅著寧淵的眼色,小聲的解釋瞭一句,非是他想讓洛寧淵經過這條大街,隻是宣和帝臨來時有交代,他也不敢不從。如此慘狀,若非看透生死的人,絕不會不動容。
寧淵掩下眉,沒有收回掀著佈簾的手,反而靜靜的端看著外面的景象,無喜無悲,面色淡然,隻是那眸色,卻慢慢的深沉瞭下來。
亡國之難前,根本就無百姓世傢之分,相反的,平時享足權貴榮華的勛貴氏族肩負的責任和犧牲更大,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之想?
大寧傳世數百年,雖歷經繁華起落,這點立國之時的本心倒一直未曾丟棄。
禦書房裡外戒備森嚴,肅殺的氣息蔓延瞭整個皇城,婉陽守在書房外,看見一個個垂頭喪氣走出來跪下請罪的太醫,急紅瞭眼:“你們這群庸醫,平時一個個不是自詡非凡嗎?若是父皇有事,本宮就讓你們全傢陪葬。”
跪著的太醫一個個戰戰兢兢,白著臉連聲告饒:“公主,非是我們不盡力,隻是陛下五臟毒素俱侵,現在也隻是靠著藥丸保住心脈,我們實在是……回天乏術啊!”下毒之人用的是見血封喉之毒,若非宣和帝平時補藥吃瞭不少,化解瞭藥力,否則絕對撐不到現在。
婉陽閉著眼長呼一口氣正準備呵斥,便聽到瞭安四小心得甚至有點謹慎的聲音:“洛小姐,陛下在禦書房裡等您。”
婉陽神情一滯,不可思議的回過頭,看到安四身後領著的人,一雙凌厲的鳳眼立時便豎瞭起來:“安公公,你不留在書房裡照料父皇,怎麼把她給領進來瞭?”
饒是婉陽如何通透精明,也實在想不出在這個節骨眼上洛寧淵到底有何用處?
緩步走近的人顯是無視瞭她的橫眉怒指,直直的走過回廊,越過跪著的一地太醫,步履閑散的朝書房走去。
婉陽眼一沉,看著走到書房前的寧淵還來不及呵斥,便直愣愣的看著那扇緊閉的書房大門在寧淵靠近的一瞬間驟然開啟,瞪大瞭眼硬生生的憋下瞭嘴邊的話。
行到門邊的紅衣女子慢慢回過頭挑瞭一眼斜斜看來,眸中意味不明,卻惹得婉陽遍體生寒,她頭一次見到洛寧淵眼中……如此毫無遮攔的凜冽肅殺之色,看她的眼神——一如當初君臨天下的宣和帝。
書房中燃著艷紅的燭火,雖無旭日的耀眼和暖,卻生生讓清冷森嚴的禦書房多瞭幾分莊嚴肅靜。
端坐在房中間的帝王一身王者冠服,華麗錦繡,潛龍輝映,他低著頭輕闔著雙眼,聽到門口的動響抬頭直直的朝前望去,龍目生威,臨死之人,一時竟帶著毫不遜於寧淵的氣勢凜冽而來。
可寧淵卻一眼看出,他活不長久瞭,最多三刻,便是斃命之時,那坐上的人,顯是更加清楚,如此安寧的面對死亡,對著這樣的宣和帝,寧淵眼中也露出毫不掩飾的贊賞來。
畢竟,王者對於生命權勢總是有著常人所不及的執念的。
“朕等你,很久瞭。”宣和帝嘴角逸過一絲笑意,端坐著沉聲開口。
寧淵看到宣和帝對面放著的藤椅,揚眉一挑,徑直走上前坐下,淡淡道:“你用封凌寒的名頭把我叫來,有什麼話就說吧,我聽著。”
“太祖得名頭?墨山主,若是五百年前,你可會放任大寧由外族欺凌,四分五散?”
毫不掩飾的質問帶著點點蒼涼突兀而至,寧淵抬起頭,看著對面的宣和帝,懶洋洋道:“我隻是個五百年前的古人,大寧沒有封凌寒和我也一樣傳瞭五百年,封祿,你才是大寧的君王,如此寄希望於他人,作為帝王,不覺得可笑嗎?”
“若是太祖和山主也一樣想就好瞭,這五百年來,大寧皇室從未有過一刻安寧,每一任帝王都是如履薄冰、戰戰兢兢,山主可知曉?”宣和帝話裡透出幾分苦笑,輕輕轉動扳指的手也漸漸變得力不從心起來。
“什麼意思?封凌寒……他做瞭什麼?”寧淵掩下眉,問出的聲音四平八穩,甚至還帶瞭點錯愕,她以為宣和帝以封凌寒的名號請她進宮隻是名頭而已,如今聽來,也許真的牽連到當年的事。隻是……五百年已過,就算是封凌寒復活也未必會對如今的大寧造成什麼影響,與她……又有什麼關系。
寧淵難得肅起瞭眉,她隱隱有種感覺,當初在城樓上司宣揚對她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態,說不定也與此有關。
無論寧淵如何猜測,宣和帝低沉得有些虛弱的聲音已經慢慢在書房裡回響起來。
“說來好笑,墨山主,朕縱觀天佑野史典籍,看得雜書也甚是不少,卻從未見過比太祖還愚笨可笑之人。”
此言一出,夾著宣和帝嘲諷的大笑,染上幾分蒼涼之感,竟讓人一時之間難以分清說下這話的人是真的不屑還是……為其不甘!
寧淵沉著眼看著宣和帝,掩在寬大繡袍中的手輕輕握緊,挽袖處的金線在艷紅的燭火下折射出炫目的色澤,無比刺眼。
宣和帝長笑出聲,毫不在意唇邊溢出的血跡,慢聲道:“山主可曾得知當年你失蹤在東海之濱後太祖做過什麼?”
對面坐著的女子仍舊無動於衷,如老僧入定一般的面容卻仿似取悅瞭宣和帝一般,他坐直瞭身子,屈身上前:“大寧立國未穩,他卻率著數十萬將士在東海留瞭三年,就因為——他不相信你已葬身東海。若非隱山中人下山告訴太祖你已不在東海,說不定我大寧將永無國君!”瞧著寧淵緩緩動容,宣和帝慢慢笑瞭起來。
“太祖自東海回來後便下令讓百裡瑞鴻開始修建淵閣和回望橋,足足三年才竣工。朕不知道隱山的人到底說瞭什麼,隻知道自此以後太祖興兵北汗南疆,打下瞭赫赫江山,卻沒能熬過大寧開國的第七個年頭,留下幼子讓百裡瑞鴻輔佐後便過世瞭。”
七年當初她下山亦是陪在他身邊七年……封凌寒的離世就好像在提醒她一場相識仿似一個輪回一般,寧淵蹙著眉,一語不發,神色慢慢變暗。
“是不是很奇怪,太祖既然甘願從東海退回來,卻又為何不珍惜性命枉死壯年?”宣和帝瞧瞭寧淵一眼,看到滿意的效果,忽而一笑自嘲道:“朕也不知道,太祖死的輕巧,卻讓歷代大寧皇帝吃足瞭苦頭。”
他的聲音突然拔高,隱隱現出瞭幾許悲憤,眼底染上瞭血紅的一片:“甚至就連朕,也為瞭他弒兄奪位,喪盡人倫!”
寧淵看著神色大變的宣和帝,神情微微有些錯愕,宣和帝奪位是因為前太子宣德,和封凌寒有什麼關系?難道是葉寒……寧淵眼中眸光微微一閃,緩緩道:“奪位便是奪位,封祿,你是一代帝王,遷怒前人,未免小傢瞭。”
宣和帝話語一滯,像是想到瞭什麼閉上瞭眼揭過瞭這個話題,道:“太祖逝世後傳位太宗,由百裡傢主攝政,從此以後淵閣便無人進去過,是為我大寧第一禁地,山主去過……應該知道這世上隻有一人能進。”
淵閣的鎖眼是由青帝劍鑄成,這是她的佩劍,隻不過當初已經遺失在東海……不對,寧淵一愣,心底微微一動,猛然回過神來,淵閣建於她失蹤之後,鎖眼既是由青帝劍為匙,那一定在……
“百裡,你進來。”宣和帝的聲音平靜得有些詭異,眼神卻陡然迸發出凜冽的神采。
禦書房的門被輕輕推開,年過半百的百裡正一身素服,抱著個木盒慢慢走進,望向宣和帝的眼中閃過幾抹沉重,終是重重嘆息一聲,將木盒置於寧淵面前,緩緩道:“墨山主,百裡傢第十二代傢主百裡正……幸不辱命。”
他將木盒開啟,清冷的幽光自房中閃過,寧淵垂眸看去,五百年已過,盒中隱隱華光,利劍卓然於世,分明……是她當初遺落在東海之濱的青帝劍。
隻是,那劍遺失在深海之中,就連她也未曾想過還會有尋回的一日。
“墨山主,太祖窮兵十萬於東海,歷三年而尋此劍,後命先祖修建淵閣,太祖駕崩後百裡傢受遺命看管此劍,如今物歸原主,請山主收回。”
看著明顯鄭重得有些超乎尋常的百裡正,寧淵抬手接過他手裡的木盒,道:“淵閣裡,有什麼?”
百裡正行瞭一禮,神色間的輕松顯而易見,沉聲回道:“先祖遺命,世上隻有青帝劍的主人才能踏進淵閣,我,不知。”不是他不知,隻是為瞭個虛無縹緲的遺命而讓百裡傢被困大寧都城五百年,實在是……
當初百裡瑞鴻留下遺命,每一任傢主都必須留在京城看守青帝劍,百裡傢子息單薄,細數下來,竟無一人能在寧都以外的地方度過餘生,百裡傢子孫不能入主朝堂,亦不能遠遊江湖,這份責任實在是太過無奈瞭。
更何況隻是為瞭這麼一個荒謬透頂的無稽之談,這世上,有誰會相信人還會轉世重生,若是墨寧淵不出現,這份責任會一直伴著直到大寧滅忙,大寧最尊貴的兩個氏族也為瞭一句虛言互相控制五百餘載。
一個君臨天下,卻寢食難安;一個永享富貴,卻全無自由。
大寧開國的一對君臣用子孫後代五百年的命運去圓自己的遺憾,才是最可笑之事。
百裡正看木盒穩穩的放在寧淵手裡,轉過頭朝宣和帝朗然一笑,神情裡盡是釋然,摸著胡子慢慢退瞭出去。
“封祿,你到底想說什麼?”房內的氣息變得沉悶窒息,寧淵抬頭看向宣和帝,眼底慢慢變得瞭然。
無論是來時讓她經過那條大街也好,現在讓百裡傢把青帝劍拿出來也罷,這人總是有所求才對,他所求的……無非大寧昌盛繁華而已。
宣和帝低下眼,神情間透出幾分堅毅決絕的神色來,青白的面色現出不正常的潮紅。他猛然起身,在寧淵微微有些錯愕的眼神下行下半禮,背脊挺得筆直,聲音低沉,話語鄭重。
“墨山主,太祖有遺命,若是山主出現,大寧江山當以您為尊,皇權奉您為主。”封祿低下眼,聲音鏗鏘,不見半分不甘:“封傢代為執掌大寧五百年,現封祿謹遵遺命,請墨山主接掌大寧皇位。”
晶瑩玉透的玉璽被遞到寧淵面前,書房一時間寂靜無聲,寧淵看著站得筆直但卻微微搖晃的封祿,瞇起瞭眼。她原本以為封祿是想以封凌寒的淵源來讓她相助,想不到臨到瞭頭卻編出這麼一番謊話來。大寧天下傳給封氏子孫名正言順,況且她身亡東海,就算是封凌寒再不把這萬裡江山當一回事也不會如此兒戲,當即便沉下瞭眼道:“封祿,你何必妄言,封凌寒傳下來的江山你守不住也不需要捏造這麼一番話。”
封祿見寧淵不為所動,苦笑一聲扶著身旁的藤椅道:“果然,朕就說這世上當真沒有一人能比太祖更加愚笨不堪,墨山主,你陪在太祖身邊七載,當真毫無所覺?”就連他這個五百年後的子孫也會為當初封凌寒所做的安排而動容,這承受之人,怎能如此坦然?
“所覺?我需要有何所覺?”寧淵隱隱覺得不對勁,索性打破砂鍋問到底,挑著眼問道。
“他千方百計讓你為大寧元後,為你平定天下,丟下皇位陳兵三載於東海尋你,為你修建淵閣和回望橋,讓封傢和百裡傢相互平衡數百年……甚至將大寧王朝最精銳的軍隊放在東界為你守護隱山,監管皇族,隻為你歸來的一天可以將他親手打下的大寧江山拱手相送。墨山主,封祿活瞭區區五十載,竟不知世上還有你這般遲鈍之人,太祖戀慕於你,天下皆知,你……當真不知曉?”
一番話下來封祿說得激動異常,寧淵隻是有些晃神的瞧著他,像是未曾明白一般,直到連番的咳嗽聲在書房裡響起,她抬眼看到封祿嘴角的血跡,才突然感覺到懷中的木盒變得異常滾燙起來。
她長於隱山,卻並非不通世俗之人,隻是卻從想過當初輔佐相隨之人竟存瞭這般心思,更加想不到這話會由那人的子孫在五百年後聲聲質問而來。
猛然抬眼間,宣和帝轟然倒下,寧淵起身扶住他,卻見殷紅的血跡緩緩自他面上七竅流出,她抬手貼近脈門,鳳眼微沉,封祿毒素攻心,回天乏術。
“墨山主,你是大寧元後,這天下萬民皆是你的子民,無論你是為瞭什麼原因下山相助太祖,朕都懇請你施以援手。”宣和帝死死的抓住寧淵的衣袍,鮮紅的血跡觸目驚心,寧淵沉著眼看著他,既不應允,也未拒絕。
“山主,封氏一族和百裡傢與隱山再無一絲瓜葛,你的秘密從此長埋地下,若你要為洛寧淵,也足以一世無憂,沒有人會打擾你,隻請你為天下百姓三思。”
抓住衣袍的手漸漸變得無力,懇求的聲音也越來越低:“我的女兒瑜陽在北汗大營,她出嫁之時我曾允諾護她周全,還望山主……成全。”
這也許是他登位二十餘載以來頭一次未以‘朕’相稱自己,卻也是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
隱山之主,得之便得天下。當初此言為太祖所證,如今是他封祿的兒子享此後福。他本可用其他的方法激得墨寧淵入世,卻終究敵不過世上的瞬息萬變,等不到那一日。
如今唯有將一切坦誠相告才會打動墨寧淵,太祖也許認為這天下江山是墨寧淵心之向往,可他卻瞧得分明,這隱山墨寧淵,在乎的從來不是這萬裡河山。
不過,如此也好。太祖做瞭個糊塗的明白人,他做瞭個明白的糊塗人。
封氏一族為墨寧淵所控的宿命,自他以後再也不復存在。
隻是,若是他早生五百餘載,或是晚上幾日,也許真會瞧見那能讓萬裡江山改旗易幟的隱山之主到底是何風采!那時,此生定當無憾!
寧淵看著抓住衣袍的手猛然放下,鮮血滴在龍袍上散開殷紅的色澤,她看向懷中清冷凜冽的青帝劍,恍惚之間,突覺一晃五百年,她才是那個從未明白過來的人。
城門上背著長槍的青年借著初亮的曙光正在吩咐手下的將領守城之責,倏忽之間仿若心有所感,驀然回首遙遙對著皇城望去,眼底突染一片蒼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