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九殺大陣停止運轉,寧都城方圓數裡內皆可聞見濃厚的血腥氣直逼雲霄,一夕之間,大寧開國元後墨寧淵留下護城殺陣,於五百年後開啟將十萬北汗大軍斬殺的消息傳遍瞭天佑大陸,各國百姓嘩然萬千。隱山餘威之下,三國皇室紛紛禁口,而南疆在兩國交界處駐紮的數萬大軍也不動聲色的退回瞭國內,唯有北汗在雲州邊境上的二十萬大軍卻依然未動分毫。
與北汗國中的怨聲載道不同,雲州和嶺南皆是一片寧靜,但躁動不安的氛圍還遠遠未從這兩方天地的上空消散開來。
大戰之後,一片狼藉。五百年未起兵戈的寧都城外血染遍野,伏屍千裡,京城之中更是白幡盡掛,傢傢鳴喪。這座繁榮奢靡瞭五百年的都城迎來瞭大寧建國以來最慘烈的戰事,雖然洛傢軍在最後關頭回京馳援,但依然無法抹殺這一戰後五萬禁衛軍幾近全部犧牲的事實。
但無論如何,總歸是過去瞭,是以在大戰餘韻未消的境況下,大寧又進入瞭硝煙彌漫的新帝之爭。皇長子封辛叛國弒父的罪行昭然現世,被壓入天牢後引來一片嘩然,從前平王一派的追隨者愕然之下紛紛改易旗幟投入宣王府第,但也有些和封顯過節頗深、為求自保的官員隻得投入幾個勢力不大的皇子底下和封顯抗衡,如此一來雙方倒也在朝堂上一時不分伯仲。
但國不可一日無君,這種形勢下,朝中大臣的註意力俱都放在瞭百裡世傢和洛府以及宰輔趙傢身上。宣和帝突然過世,沒有留下遺旨立下儲君,但百裡世傢自來便和宗室關系深厚,一傢之言便可左右皇傢宗室的意見,趙傢門生滿天下,頗享儒生之尊,以往若是同時得這兩傢之擁便足以問鼎皇位,但如今的局勢卻因著這場戰爭生出瞭變數。
各地援軍在北汗大軍盡亡的境況下紛紛抵達寧都,但大多都是沖著從龍之功而來,雖聲勢浩大卻不足為慮,唯有洛傢陳兵寧都城外的十萬大軍才是朝野上下不敢妄動的緣由。
十萬大軍的震懾,足以讓所有人謀定而後動。再加上大寧傳國玉璽在宣和帝亡故後無故消失於禁宮之中,聯想到宣和帝最後召見的人是洛寧淵,朝臣紛紛猜想洛寧淵便是宣和帝臨死交托之人,隻是無論是朝中上下為瞭此事鬧得不可開交也好,還是百姓對那殺陣的猜想眾口鑠金也罷,甚至就連京中的前太子紛紛雜亂的流言之下,城郊的洛府仍是府門緊閉,一片安寧。
司宣陽輕手輕腳的走進房間,先朝躺在**纏滿繃帶的男子瞥瞭一眼,再轉頭看向躺在軟榻上打盹的寧淵,眼瞇瞭瞇,這才緊繃著臉極不樂意的朝葉韓走去。
那日馱著葉韓回來的大黑馬竟然跟著寧淵直入府門,一直行到臥房外也不離去,最後無法隻得將葉韓安置在瞭寧淵的房內,這幾日寧淵都是休息在書房裡,無事的時候才會在臥房的軟榻上休憩。
按照慣例,他在葉韓手腕處懶洋洋的探瞭探,隻是這次的時間卻長瞭不少,半晌後他才皺著眉抬頭凝神思考,無果後哼瞭兩聲幹脆轉身朝軟榻上的寧淵走去。
榻上的女子穿著略厚的錦衣,神情困倦,緊閉的眉峰多瞭一抹平日未見的清寒之意,司宣陽瞧著有些發愣,想到寧都城外殘骨而埋的十萬性命,嘆瞭口氣拿起一旁擱置的毛毯小心的披在寧淵身上,剛一抬頭,便見到一雙清越的眼睛定定的看著他,手一頓,不自在的咳嗽瞭一聲才道:“您醒瞭?”
寧淵點點頭,坐直瞭身子,把毛毯順勢放在膝蓋上,問道:“我聽你剛才探脈的時間比往常多瞭不少,怎麼回事?”
司宣陽見到寧淵的舉動,眼神一黯,若是以往的寧淵,這等天氣裡,別說以物禦寒瞭,就算是單衣於身也不會有半分冷意,當即便朝**躺著的葉韓斜瞭斜眼,甕聲甕氣的答道:“沒什麼,估計也是個富貴命,他腹上的傷雖重,卻在慢慢好轉,按理說不應該到現在都昏迷的……”他彈瞭彈額角,轉身坐在榻旁的椅子上,盯著寧淵神情有些凝重:“倒是您,山主,真的不需要我為您看看嗎?”
半生修為盡散,內傷定然極重,三個月內都不能跟人動手,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寧淵搖搖頭,捧起一旁的茶盅,隔著繚繞的霧氣,眼神有些明滅,緩緩道:“不動擔心,我無事,外面怎麼樣瞭?”
司宣陽知道再勸也是無果,聽見寧淵問挑挑眉道:“百裡傢依然保持中立,趙傢倒是明晃晃的支持封顯,隻是……山主,現在關於葉韓乃前太子遺脈的傳聞到處皆是,他現在民心厚重,您又將他留在洛府,是不是準備相幫……?”
若論正統性,葉韓的繼承權的確在封顯之上,但宣和帝畢竟已經即位二十餘載,世事無定,本就不能以此為據,葉韓最多也隻是和封顯聲勢相當罷瞭。但是屬於他的帝星突然升位就不可同日而語瞭,除瞭寧淵的相助,司宣陽實在想不到還會有什麼原因能導致天象突然大變。
“大寧的帝位能者居之,誰有能耐誰就去奪。”寧淵眼一閃,淡淡道:“若是奪不瞭大位,便守不瞭天下,占位何用?”
司宣陽心一凜,朝**躺著的葉韓看瞭一眼,有些明瞭的道:“那山主將傳國玉璽收下也是這個原因?”是等著葉韓醒來再觀天下吧……
宣和帝在臨死之前將玉璽交給山主本是權宜之計,他知道隱山中人並不留戀皇權,所以拱手相讓,原本是打著大戰之後山主將玉璽交給封顯的主意,卻完全忽略瞭葉韓的存在和山主入淵閣後的心性改變,墨寧淵想要的是能將大寧守住的帝王,至於那個人是誰……其實並不重要。
洛府閉門數日,也隻是在等昏迷的人醒來罷瞭。或者說,是在等和封凌寒相似的人醒來罷瞭。司宣陽朝神色淡淡,掩眉不語的寧淵看瞭一眼,默然無語。隱山中人皆有禁忌,觸之必亡,封凌寒對墨寧淵而言便是這樣的存在。
隻是,若非北汗興兵大寧都城,她恐是一世都會悠閑自得,永遠不會得知當初的事,未嘗不是大幸,如今山主卷入天佑之爭,也隻是延續瞭當初百裡瑞鴻和封凌寒的執念罷瞭。
“山主,明日封祿帝棺下葬帝陵,最遲後日他們定會上門追問傳國玉璽的下落,周將軍率領的大軍在城外守著,您是否要讓洛傢的軍隊進城?”雖然大戰之下洛傢餘威尚存,但立君一事洛傢卻無可推脫,若是那些朝臣入府施壓……
“不用。”寧淵朝**瞥瞭一眼,抱著茶盅的手有些散漫:“若是後日他還醒不來,那也就不必爭奪帝位瞭。宣陽,封顯和你有些交情,你想幫他嗎?還有……墨玄玉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她……是我的繼任者?”
隱山既然五百年無主,又怎麼會突然蹦出來一個墨氏族人?
“山主,雖然我與封顯有私交,但隱山之事一切由山主您定奪。至於墨玄玉……”司宣陽微微斂神,有些悵然的道:“山主的靈玉供於祠堂中,近百年來都是五年才進去一次,十年前入祠堂,山主的靈玉依然沒有任何變化。我下山遊歷,第三年於街頭偶然救下北汗丞相傢的棄女簡華裳,見她根骨清奇,於陣法一途上天資卓越,便帶回瞭隱山教養。”
寧淵挑眉,托著下巴有些恍然:“原來你是想讓她接任隱山,不過也是,隱山五百年無主,我又生死未知,這麼做倒也實在,隻是……”她突然斂神,眼底微微有些不悅:“你怎的教養瞭如此心性的繼承人出來?你不是不知道隱山的力量,若是她掌控瞭隱山你待如何?”
司宣陽面色有些發苦,想到寧淵如今的狀況,隱山護山大陣即將崩潰的話怎麼都說不出口,眼底眸色微微一變道:“玄玉當初並非如此,隻是兩年後我入宗祠見山主的靈玉生變,所以……就直接剝奪瞭她的繼任權,那之後她雖然一直呆在隱山潛心修習陣法,卻心性大變,三年前更是執意下山復仇,我便徹底將她逐出瞭隱山。”
應該是為瞭迎她回來,才會將隱山的一切都處理幹凈吧,如果不是她的靈玉未滅,否則由當代司執者選擇的墨玄玉絕對擁有繼承隱山的權利。如此這般,或多或少倒是因為她的緣故才會讓墨玄玉變成瞭如今的模樣,但個人際遇本就憑因緣而定,她自是不會為瞭墨玄玉的心性大變而負擔過多,當即便點點頭不再說話。不是沒察覺到司宣陽話語中的隱瞞,隻是他既然不願說,她自然不會過問太多。
“山主,那墨玄玉……?”無論如何總是他養大的孩子,到底不希望她走上絕路,可是這次大寧的禍患皆由她一人而起……想到大寧戰亡的數萬將士、墨寧淵失掉的半生修為,開口求情的話便說不出口。
“隻要她不再犯入大寧……”
寧淵的話還未說完,臥房外已經響起瞭急促的腳步聲,一身青衣的洛凡出現在門口,眼眶隱隱發紅,嘴唇微動:“小姐……”
司宣陽覺得有些不妙,轉過頭看到寧淵有些錯愕的表情,神情陡然有些無措起來,看洛凡的樣子,定是洛傢有人出事瞭才對……
“凡叔,何事?”
“小姐,剛才有人來報……說是年俊在雪山遇到北汗人突襲,為瞭保護一同前去的顧易,已經……已經……”老管傢的聲音有些嘶啞,自從十幾年前洛傢一戰後,他已經太久沒有這種感覺瞭,如今噩耗突至,竟不知如何開口,自傢小姐從小清冷,一直隻有清河和年俊二人常伴左右,情分更是不比常人。
死於雪山!司宣陽眼底不期然劃過素衣青年身背鐵劍的模樣,臉色有些發白,若說封凌寒是墨寧淵的逆鱗,那洛傢人便是洛寧淵不可觸犯的存在,當即便轉身朝寧淵看去,神情陡然愣住,眼前坐著的女子很寧靜,神情淡漠,隻有額邊散下的碎發微微挑動,但房內的溫度卻陡然降瞭下來,冰冷刺骨。
“山主,不要催動內力……”
司宣陽的聲音有些急切,寧淵眼底的眸色慢慢變得正常,見到面前一老一少擔憂的神情,嘴唇微抿道:“報信的人是誰?”
“是趙傢的二公子,剛入城門時便差人來報瞭,現在應該已經到府門外瞭。他們還說……”洛凡的話還未說完,榻上的女子就已經走瞭出去,司宣陽拿起椅上的大裘,跟在身後眼神微暗,微微嘆瞭口氣。
屍骨無存……洛凡想到還未來得及說出口的話,眼眶發澀,默默跟著走瞭出去。
誰都沒有註意到,**躺著的人挪動的手指和輕輕顫動的眼瞼。
緊閉的洛府大門外,黑色的棺木靜靜停著,圍著的百姓面帶悲憫,但或多或少都帶瞭些麻木,這些日子來,寧都城外像這樣的事太常見瞭,隻是這一小隊人明顯風塵仆仆,自外地而歸,因此甫一進城便吸引瞭各種註意。
洛府大門被陡然打開,率先走出來的女子黑發及肩,錦衣華服,雪白的大裘披在肩上,一派高雅,完全不是外間傳聞的那般魔神模樣。那些聽到傳聞的百姓陡然一見洛傢小姐的姿容,當即便對京城的流言消瞭幾分,但洛傢小姐善戰英勇的傳言倒是無人不信,畢竟於萬千軍馬中將敵國帥將斬殺的事實是不容抹殺的,如今見到真人都微微有些激動,隻是看到洛府門前的黑棺,議論的聲音便小瞭幾分。
趙南見寧淵從府門裡走出,心下微凜,果然,她對年俊很看重。隨即上前兩步將身後背著的佈包解下走上府前道:“洛小姐,年將軍喪生雪山,這是他的遺物。”
佈包解開,猶帶血痕的鐵劍引入眼簾,寧淵卻並未伸手去接,隻是淡淡的瞥瞭趙南一眼,道:“因何而亡?”
“雪山隧道裡,北汗人太多,為瞭保護顧先生,年將軍被壓在倒塌的雪山下……”他話還未說完,寧淵已經抬步朝門口停著的黑棺走去,一副完全不信、懶得再聽的模樣。
“洛小姐!那不是年將軍的……”見寧淵已走到棺木前,趙南一急便喊道:“那是傢兄的棺木!”抬頭見寧淵有些暗沉的神情,急忙道:“我剛入城門,還來不及回趙傢,隻是此劍乃顧先生所托,所以……”青年的聲音微抖,臉上也現出瞭慘白的神色來。
圍著的群眾一聽皆是嘩然,宰輔趙傢隻有一個獨子,如今而亡,豈不是無子承傢!
“那年俊呢?”
清冷的聲音入耳,凜冽肅殺,趙南察覺到周身一陣冰寒,頂著壓力艱難的道:“年將軍當時隔爆炸的地方極近,我們隻找到瞭這把劍,想來應該是……”屍骨無存。
無論趙南如何努力,都無法在面前女子幽深的眸色下將這句話說完整。
洛府門外一片安靜,眾人皆是閉氣凝息,隻有府門邊上的司宣陽覺察到寧淵微微變白的面色,心一凜正準備上前卻陡然愣住。
玄白的身影自他身旁而過,雖步履虛弱看來卻極是鄭重,那人一步一步走下臺階,停到神情幽深的寧淵面前,接過趙南手中的鐵劍,輕輕道:“寧淵。”
一聲低喚,明明極輕極淺,但寧淵卻陡然清醒,抬眼望向面前之人,神情慢慢凝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