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冠煩躁的在帳子裡走來走去,看著下面扯著嗓子喊的一群武將大為頭疼,他頭一次明白不是有瞭掌帥權就能心想事成的,明明對面的洛傢軍在不動聲色的撤軍,可他卻沒辦法說服這群粗人發兵搶功。
“榮將軍……”帳外的士兵打斷瞭營裡熱火朝天的爭吵,大喊著跑瞭進來。
榮劍抬眼一看是守著中軍大帳的士兵,忙不迭的站起身道:“紮木,是不是元帥出事瞭?”
紮木喘瞭兩口粗氣,咧開瞭嘴笑:“將軍,元帥剛才醒瞭,鄭將軍在大帳裡等你們呢!”
眾人一聽急忙起身朝帳外跑,商冠站在大帳角落處,眼沉瞭下去。
怎麼回事?耶律齊怎麼會在這個時候醒過來?他不敢耽誤,跟身旁的護衛打瞭個眼色,也跟瞭出去。
大帳裡一片燈火通明,耶律齊倒在榻上睜著眼盯著跪在地上的鄭海,面色通紅,渾濁的老眼裡現出滿腔悲憤來,一看便是回光返照之色。鄭海一聲不吭的跪在地上,神情木然。
眾人跑進大帳的時候,就看到瞭這麼一副古怪得不得瞭的情形。
“元帥!”榮劍驚喜的叫瞭一聲,走到榻前來,但轉眼間驚喜的神情迅速凝住,驚恐而慌亂。
“榮劍……”耶律齊面色潮紅,嘴裡突然吐出一大口血,用盡全力指著跪在地上的鄭海和剛剛進賬的商冠道:“他們……害我!”說完這句話,身子一抖,癱倒在瞭榻上,沒瞭聲息。
榮劍顫巍巍的伸手去探耶律齊的鼻息,突然跪倒在地,不敢置信的哽咽起來:“元帥……去瞭……”
眾人看著眼猶自瞪得渾圓的耶律齊,急忙轉身朝鄭海和商冠看去,俱都面色大變……剛才還在的兩人已經不知在何時沒瞭蹤影。
“給老子下令……活捉商冠和鄭海!老子要剝瞭他們的皮!”榮劍朝外面大吼瞭一聲,提著劍沖瞭出去。
一時間,整個軍營大亂,而這片混亂也在半個時辰內由憤怒的士兵席卷到瞭整個祈天城。
商冠控制的城衛兵和死士與榮劍率領的士兵進行瞭激烈的交戰,才過三更,傢傢戶戶俱都燈火通明,百姓聽著外面的叫罵和兵戈之聲重新陷入瞭恐慌之中。
封皓隱在陰影裡,聽著裡面的刀劍聲吹瞭一聲口哨:“喲,我們還沒來呢,裡面就開始亂瞭!”
他朝後面打瞭個手勢下達瞭攻城的命令。
幾乎是在頃刻之間,守在城墻上的北汗將士看到瞭密密麻麻的大寧士兵猶如天降般出現在瞭祈天城下,而百年來被北汗視為天險的通運河仍在無聲的流淌,似是在嘲笑著一切。
遠在城主府捉拿商冠的榮劍聽見城門口刺耳的軍號,轉身抓起身邊的士兵吼道:“城門口是誰負責的?”
“是……是鄭將軍!”小兵倉惶的回瞭一句,看見自傢將軍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心裡打瞭個突。
榮劍罵瞭一聲,調轉馬頭朝城門口奔去。
天近拂曉,祈天城內外卻是一片混戰,源源不斷的大寧士兵自城門口湧進,通運河上的鐵橋也被清河躍上城頭放下,還沒回過神來的祈天城百姓幾乎是在眨眼之間就發現自己的國土上插上瞭大寧的旗幟。
寧淵站在大營裡,看著河對岸死傷不斷的兩國將士,眼底一片淡然,葉韓站在她身邊,一樣的安靜。
對他們而言,這樣的戰爭曾經伴隨瞭他們半生。無論是死亡抑或勝利……都不能動搖他們的心智分毫。
“耶律齊的防守做得很好,就算城中有人接應,要想拿下整個祈天城,也不是易事。更何況……他一手訓練出來的三萬騎兵到現在都沒有蹤跡。”
祈天城就這麼大,三萬人又不是空氣,怎麼可能藏得住?可偏生就是至今也不見蹤影。
葉韓朝寧淵看瞭一眼,點點頭:“無事,北汗人不善巷戰,裡面又生瞭內亂,封皓拿下祈天城是遲早的事。至於那三萬騎兵,你不必擔心。”
寧淵挑瞭挑眉,轉過身淡淡道:“你和宣陽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怎麼會?沒有。”一身墨色常服的青年彎瞭彎眼,眼底竟現出幾分平時不見的戲弄來:“你什麼時候對我這麼關註瞭?”
寧淵神情一僵,寬大的繡袍擺瞭擺,轉過瞭身。等瞭半晌,突然轉過頭斜著眼道:“等這場仗打完瞭,我有話跟你說。”
不知道為什麼,葉韓覺得寧淵說這句話時有種沉靜如水的感覺,他斂下瞭眉,輕輕應瞭一聲‘好’。
過瞭半日時間,大雪仍是肆虐,祈天城內的兵戈之聲卻漸漸低瞭下來,聽著城裡封皓傳來的戰報,寧淵翹瞭翹唇,頗有些無奈道:“我們出去瞧瞧,看他到底在高興些什麼?”
“商冠此人善斂財,那小傢夥應該是發現不少好東西瞭。”葉韓笑著應瞭一句,掀開瞭大帳。
兩人走出瞭大營,不一會就上到瞭通運河上清河放下的鐵橋上。
行至中間,葉韓腳步突然一頓,看著前面紅色的人影突然有些恍惚,伸手抓住一旁的鎖鏈,停瞭下來。
身後沒有聽到跟來的腳步聲,寧淵轉過身看見葉韓臉色發白,神情一頓扶住他:“怎麼瞭?”
“沒事,可能是……”
突然間箭矢疾飛聲劃過耳際,寧淵還未回過神就已被身邊人撲倒在地,她猛的抬眼,看見葉韓手中握著的箭尖,才悄悄舒瞭口氣,剛才若不是緊張葉韓的情況,也不會危險臨近猶不自知。
抬眼朝箭矢射來的方向看去,寧淵眸色一深,眼沉瞭下去。
洛傢大營百裡處,手握長弓的北汗大將率著三萬騎兵靜悄悄的站立,面容凜冽,看向寧淵和葉韓的眼神充滿敵意和仇恨。
看來……這就是耶律齊藏下的底牌。
寧淵起身就準備下橋,卻被身後的青年抓住瞭繡擺。她還來不及轉身詢問,就凝住瞭神情。
東面的荒山處,一支軍隊以雷霆之勢疾奔而出,鮮紅的戰袍、逆天的殺意……夾著遠古的蠻荒如神兵般從天而降。
領頭奔馳的,是一身戎服的司宣陽,漫山遍野的旗幟裡揚展著天佑大陸上從未見過的旗號——東。
可對寧淵而言,那份筆力猶為熟悉,殺伐果斷,帝王之姿躍然其上。
司宣陽率著這支軍隊迅速和北汗的騎兵展開瞭激戰,一時之間,倒無人去關註橋上的兩人來。
寧淵身後的青年揉瞭揉蒼白的臉,攥緊指尖讓自己保持清醒後使勁拉瞭拉她。
寧淵嘴角極快的扯開一絲微笑又迅速隱下,她慢慢轉過身,掩下瞭眼底的情緒,一字一句慢慢問:“是東界的軍隊。”聲音肯定,無半分懷疑。
“是。”青年松開瞭繡著金線的繡擺,似是覺得有些可惜,在手心裡不舍的摩挲瞭片刻才輕輕應道。
“封……”眼底似是夾著一分無措的驚喜,寧淵上前一步剛想說話卻被面前的人打斷。
“當年我曾經打下過這座城池,可是……你不在,你明明說過會陪我坐擁江山的!”青年抬眼望向不遠處的祈天城,聲音似是夾著靜靜的緬懷,又好像有些委屈。
寧淵慢慢聽著,眼眶澀然,咳嗽瞭一聲忙安撫道:“我以後會陪著你。”她當初遇見封凌寒時兩人都隻是年少之齡,心性都成熟不到哪裡去,如今說出這番話來也尤為熟悉,毫無扭捏。
“你是從什麼時候知道我不是葉韓的?”封凌寒聽到這話,臉上的笑容有些僵,輕輕問道。
“在寧都時,青帝劍曾經消失過一個晚上。”寧淵指瞭指腰間的佩劍,伸手彈瞭彈,古劍鳴出清越的聲音。
封凌寒露出個恍然的神情,在袍子裡掏出個東西朝寧淵扔去,寧淵接住,指尖卻是一頓。
白玉的印章溫潤清涼,斷裂的地方用金線小心的補過,若是隔在遠處看,一定是以為鑲上瞭鎏金的印跡。
“就為瞭這個被我發現可不像你的作風?”寧淵笑瞭起來,晃瞭晃手:“若是你想要,我還可以再刻一個。”
“這不一樣,你知道的。”封凌寒搖瞭搖頭:“你就是為瞭確定我的身份才從進北汗開始就故意不去管這場戰爭?”
寧淵點點頭:“如果你不是葉韓,自然可以拿下祈天城。等小皓從城裡出來,我讓他拜個師……還有,我有話跟你……怎麼回事?”輕快冷靜的聲音猛然頓住,寧淵扶住突然倒地的封凌寒,有些無措,在她的記憶裡,那個高傲的帝王從來不會露出這樣虛弱的表情。
隻是,若寧淵見過當初在她消失於東海之後的封凌寒,絕對不會這麼認為……
“阿淵,這不是我的身體。”
封凌寒的聲音很淡,甚至有些刻意的堅定,卻讓領會他意思的寧淵全身一僵:“什麼意思?”她蹙著眉,話語中是少見的不耐煩。
“葉韓在我體內,一直都沒有消失,隻是沉睡瞭而已。”
這世上……一具身體隻能供一人驅使,他隻是個自淵閣中飄蕩而出的靈魂而已。若非強到極致的願力,他也不會自這個年輕人身上醒來。如今身體的原主清醒,不願放棄身體控制權之下,他唯有離開,否則兩相爭鬥下隻能毀瞭這具軀體。
“我不是他,阿淵,我也沒有資格奪瞭他的性命,本來還可以撐一段時間的,可是……”封凌寒看向被自己仍在地上的箭矢,苦笑著垂下瞭眼:“不過,能做完當初沒完成的事就已經很好瞭,我知道你不需要,但這天下卻是你和瑞鴻為我打下的。現在,我重新交給你。”
所以才會以江山為誘餌,讓封顯盡全力去打下南疆,自己又跟著洛傢軍來北汗嗎?有這麼一瞬間,寧淵很想抽懷裡的人一頓,什麼狗屁江山……她又不是離瞭天佑大陸這萬裡江山就活不下去!
可是,她什麼都說不出口,一句話都說不出。祈天城裡殺聲震天也好,洛傢大營裡兩支騎兵廝殺交戰也罷,甚至是腳下洶湧的河水流過的聲音都變得模糊起來。寧淵垂下眼,靜靜地看著封凌寒,突然發現喉嚨被完全堵住,兩世為人,她從來不曾如此冷靜的驚慌過……這個人就要消失瞭……可是她卻沒有留下他的資格。
明明一切都很清晰,可聽在耳裡卻又覺得恍惚,到最後隻剩下封凌寒絮絮叨叨的聲音,如此惹人厭煩……又無比清晰。
“阿淵,瑞鴻一直都怨我讓他放下斷龍石,說我把爛攤子交給他就和你逍遙快活去瞭……元悟那小子喜歡和我犟,一直不聽話,但是你見瞭一定會喜歡他,他會合你的眼緣……”
聲音慢慢變得不真切起來,寧淵面目表情的聽著,突然開口:“老掉牙的黃歷瞭,少廢話,我不愛聽,說點其他的。”
“恩。”懷裡的人隻是輕輕應著,帶瞭點淡淡的無奈:“葉韓是個好的繼承人,若他為帝,大寧至少可再昌盛百年;百裡悟性上佳,心性善良,是繼承隱山的最好人選,你那麼懶,早點把隱山交給他也好;還有……你告訴小皓,估計他的媒我是做不成瞭,你勉為其難……”
“你就想說這些?”寧淵冷冷的打斷封凌寒的話,聲音凜冽,但卻不自覺的顫抖起來。
封凌寒停住瞭聲,似是感覺到她的不耐,半晌無語,抬起頭,像是用盡瞭全力直直的望向她,眼底是化不開的溫柔綺眷:“若是再活一次,我還是封凌寒,依然會以你為友,一生等待。阿淵,保重。”
如你所願,阿淵……保重!
墨寧淵曾經以為,如果那個人活過來,她一定會聽到那句‘阿淵,別來無恙’她也一直在等待……卻沒想到最後從他口裡說出的隻是一句‘保重’……千鈞之詞,不過如此,而已。
五百年前未及道別就已生死相隔,如今,你是在向我告別嗎?封凌寒……
封凌寒眸中的色彩漸漸褪去,半閉著的眼掩下瞭裡面的所有情緒……不舍、猶疑、蒼涼、不甘……他終究不甘心就這麼來一遭,所以才會故意讓面前的人識出他的身份,阿淵,可我對你而言終究隻是故友而已……你任性半生,這一次,換我來過。
其實,你身著冠服的樣子在祈天城裡並不是第一次見到,也許你已遺忘,可於我而言,無論是隔世遙遠,疑惑鬥轉星移,都記得……當年元後冊封大典上,你緩緩朝我走來的模樣。
靈魂在漸漸失落,無聲無息,悄然悲哀。
五百年生死輪回也敵不過天命溯源。
一直悄無聲息的女子卻似突然回過神來,她死死的握住封凌寒的手腕,聲音低到瞭極致:“封凌寒,我不準,你聽到沒有,我不準。”
清冷的聲音仿似從遠古般悠悠傳來,閉上眼的男子嘴角苦澀的笑容慢慢變淡,誰也不知道……他最後是不是聽到瞭這句話。
身下的人呼吸勻稱,仿佛隻是睡著瞭一般,可是寧淵知道,那個一生戎馬的帝王、沉棺淵閣的青年、等她一世的封凌寒再也不在瞭。
冰封千裡的北國深處,墨寧淵望著漫天大雪,突然想起瞭司宣陽曾經在淵閣之前說過的話……太祖陳兵十萬於東海三年……始終不肯相信您亡於東海……
原來你不是不肯相信,隻是留有期待而已。
若是我已懂得,選擇期待,封凌寒……你,還會回來嗎?
大雪漸止,夜幕降臨,戰鼓漸息,通運河千裡冰封,燈火通明。祈天城在兩百年後終於重新插上瞭大寧的旗幟。征戰歸來的封皓一行人和司宣陽怔怔的站在鐵橋兩端,看著席地相擁的兩人,突然覺得身後剛剛經受瞭戰爭洗禮的祈天城滿城的死寂……都及不上橋中青帝劍隔世般沉寂蒼涼的悲鳴。
情深不壽,慧極必傷……司宣陽想起隱山古籍中對五百年前的帝王唯一記載的話語,輕輕嘆瞭一口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