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啊搖,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糖一包,果一包,外婆買條魚來燒。頭勿熟,尾巴焦,盛在碗裡吱吱叫,吃拉肚裡呼呼跳。
陳老太從來最會燒魚。頭不會不熟,尾巴也不會焦。蔥烤鯽魚,魚煎得金燦燦香噴噴,上邊黑棕色焦香的蔥,一筷子戳下去,白嫩的魚肉翻出來,一包汁水也飆出來。陳老太一夾夾下魚頭,往自己碗裡一放,拎起魚的脊椎骨,兩邊肚子上的肉刷刷剃下來,沾好醬汁,放到錢佳玥碗裡——“寶寶,吃。”
錢佳玥是吃蔥烤鯽魚長大的,是聽著“寶寶長寶寶短”長大的,她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那個花白頭發的婆婆,坐在自己對面,卻再也不認識自己是誰。
“哦喲,你不要跑瞭呀!”陳秀娥燒飯燒到一半,聽到鐵門響,趕緊把鍋鏟一扔跳出來抓人,“寶寶啊!來幫忙啊!快點啊!”錢佳玥從寫字臺前躥出來,死命拉住陳老太的袖子。婆婆的肉是冷的,臉是冷的,再也沒有錢佳玥從小習慣的溫度。
“一天到晚跑出去,跑出去幹嘛啦?我燒的魚都燒焦來!”陳秀娥抱怨,“為瞭你哦,我班也不上瞭,麻將也不搓瞭。你看看你對我有好臉色伐?還叫我特務,你兩個兒子才是特務!跑到外國去不回來,你生毛病瞭都不回來,他們才是漢奸、特務!”
陳老太聽瞭臉色一凜:“漢奸特務都要抓起來。”
陳秀娥笑一聲:“對,把你兩個兒子都抓起來,要他們有什麼用啊?你現在靠誰啊,你自己想想看!好瞭好瞭,你半天沒上廁所瞭,要去上伐?不要像上次一樣小在褲子裡。”
陳老太說:“大煉鋼鐵,超英趕美!”
這樣的陳老太,是滑稽的、讓人害怕的,唯獨不是錢佳玥熟悉的。錢佳玥不知道該怎麼樣面對,怎麼樣和她相處。隻是有一天晚上,她半夜做完作業出來,發現陳老太一個人呆呆坐在客廳窗口看月亮。月光照在她瞇起的眼睛上,高挺的鼻梁上,兩頰肉耷落下來形成的皺紋波浪上。
錢佳玥站瞭一會兒,想弄明白她在看什麼。但陳老太就這樣靜靜看著月亮,臉色平靜、祥和,一點沒有白天可怕或滑稽的樣子。錢佳玥慢慢挪到她身邊,肩挨著肩,和她一起仰頭看。
月亮上面有沒有嫦娥?有沒有月兔?有沒有吳剛?書上說,美國人登月,月亮上面隻有坑和石頭,其它什麼都沒有。但錢佳玥這時候靠著陳老太,聞著那熟悉的似有若無的老人氣味,心裡卻覺得,小時候婆婆說的那些故事,大概都是真的。
有嫦娥,有月兔,有長生不老藥,外婆橋旁邊有個好寶寶。
祖孫兩個就這樣挨著,看瞭半個鐘頭的月亮,想瞭半個鐘頭自己的心事。
關愛萍和肖涵經常上來看陳老太,拿飯拿菜拿水果。陳秀娥講:“都是老鄰居,你們來就來,每次帶東西幹嘛。”兩個女人講講陳老太的病情,再聊聊天,聊著聊著,陳秀娥就要打趣關愛萍跟張啟明。搞得關愛萍不好意思,陳秀娥自己哈哈大笑。
小的時候,這樣串門時,大人講話,肖涵就會跑到錢佳玥房間,或者錢佳玥跑到肖涵房間。肖涵哥哥長,肖涵哥哥短,兩個小孩講一些嘰嘰喳喳有的沒的。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肖涵不再進錢佳玥房間瞭,錢佳玥去肖涵傢,也隻有客廳裡面略坐一坐。有一次肖涵突然對錢佳玥說:“錢佳玥,你現在話變少瞭。”錢佳玥笑笑。不是她話變少瞭,是兩人之間變生疏瞭。錢佳玥好不容易考進二中,兩個人卻生疏瞭。
但今天,為瞭顯得兩個人沒那麼生疏,錢佳玥興致勃勃拿出兩塊陳末從加拿大帶回來的巧克力。
“我不吃巧克力,送給你吃吧,”肖涵聽到陳末兩個字,心裡動瞭一下。但聽到加拿大,又無緣無故有氣。
“你拿著吧,”錢佳玥硬塞,“陳末特地囑咐我要送給你的。”
“那好吧,既然是特地給我帶的,”肖涵裝作無所謂接過來,但心裡有一點開心。
“嗯嗯,特地給你帶的,”錢佳玥一邊撒謊,一邊臉紅瞭。陳末隻給瞭她兩塊巧克力,當時她不好意思再張口問陳末,為什麼肖涵哥哥沒有?她也不好意思跟肖涵說,這是我送給你的,怕他不要。
她每次撒謊都會臉紅,其實是很好分辨的,但興高采烈的肖涵沒註意,光用手捏那兩塊巧克力。
再過瞭一會兒,氣勢洶洶的張啟明帶著毛頭也來瞭。
“哦喲,做啥啦,板一張臉,來吃飯像來上墳,”陳秀娥一邊說一邊拿眼睛看跟在後面的毛頭。張啟明發脾氣,肯定是毛頭又闖禍,平常這時候,毛頭肯定垂頭喪氣貼著墻角鉆進來的,沒想到今天毛頭倒抬頭挺胸。陳秀娥一拍毛頭,使使眼色。毛頭對她眨眼眨回來。兩人確實像搞情報工作。
張啟明把手裡外賣的小菜給瞭關愛萍,就跑去看陳老太,等看完出來,香煙一根已經點好:“做啥生氣?你問他!小赤佬跟我說高中不要讀瞭,氣人伐?”
“毛頭?你不讀書啦?這個我也不幫你的哦,書怎麼可以不讀啦?”陳秀娥拉住毛頭,關切地問。
“讀書有什麼意思啊?我又讀不好,不是這塊料,浪費青春,”毛頭這次倒胸有成竹。
張啟明拖鞋脫下來就要扔毛頭,被關愛萍拉住:“你讓小孩子把話講完。”
“你自己不是一天到晚說,大學生有什麼稀奇,還不是幫你打工,”毛頭一梗脖子,“那我就算混一個大學文憑出來,不是還是給你這樣的人打工啊?那我還不如自己當老板。”
張啟明被他噎得沒話講,氣得阿撲阿撲,鼻子裡呼呼冒煙:“你以為我當老板很容易的啊!”
“那個韓寒不就退學瞭麼?報紙上登的,韓寒說,數學學到初中會加減乘除就夠瞭,”毛頭繼續講。
張啟明左手拉住肖涵右手拉住錢佳玥:“你們兩個是哥哥姐姐哦,你們成績好,市重點,你們幫我勸他!”
錢佳玥很認真問毛頭:“毛頭,那你不想念高中,你想幹嘛呢?上職校技校麼?”
“我還沒想好,反正我不打算考大學瞭,沒用,早點出來上班掙錢,”毛頭回答,“報紙上都說瞭,中國教育都是應試教育,壓抑人性和創造力,我要做有創造力的事。”
“還創造力瞭,幫幫忙哦!”張啟明氣不打一處來,“一天到晚在網吧打遊戲,還創造力,我牙齒都笑掉瞭!哪能?以後你準備打遊戲賺錢咯?打遊戲好賺錢的啊?遊戲打得好,你要麼跑到馬路上,放一隻碗,叔叔阿姨,阿哥阿弟,可憐可憐我,進來看我打盤遊戲。人傢三角五角扔給你,這樣賺錢,好伐?”
毛頭白瞭張啟明一眼:“跟你沒什麼好說,沒有共同語言。”
張啟明一拍大腿,對著關愛萍說:“我跟你說的吧,蠻好還是早點送網癮學校,現在翅膀硬瞭,管不住瞭。”
肖涵說:“毛頭,大學總是要上的,你喜歡電腦喜歡打遊戲,可以在大學裡選跟計算機有關的專業啊。”
“我知道你們為我好,但我知道我對讀書這件事真的沒興趣的呀。我又考不上什麼清華北大,再說瞭,清華北大,不如膽子大,”毛頭繼續講,“你看我老爸這種人都能當老板,你說有什麼道理好講。”
陳秀娥“撲哧”笑起來:“你這句倒說得蠻對,我們那時候誰想得到你爸爸這種小癟三腔調的會當老板啊!”張啟明狠狠瞪瞭她兩眼。
“以後的社會跟現在不一樣,一定是靠知識,不是靠小聰明,”肖涵臉部表情不大自然。
毛頭講:“肖涵哥哥,蝦有蝦路,蟹有蟹路。我同學的表哥在電腦城裡賣DVD、賣電腦配件,生意好得不得瞭,他說我腦子活絡,什麼配置庫存看一眼都能記得牢,讓我去幫他忙。我想過瞭,我就去讀個幫人裝電腦的這種技校,以後自己出來做,生意肯定很好的。”
肖涵倒被他講得愣住瞭。
這一晚,13歲的毛頭一個人舌戰群雄,意志向來最不堅定的錢佳玥幾乎要被他說服。她忽然開始想:我們讀書,是為瞭什麼呢?上大學,是為瞭什麼呢?如果上瞭大學找瞭工作,錢卻沒有不上的人賺的多,那上學就是沒有意義的事情瞭麼?
第二天,錢佳玥沒有憋到早自習結束就問陳末:“陳末,你說,我們為什麼要讀書呢?”
陳末不以為然:“又不能不讀,我不讀我爸不得打死我啊。我現在就要好好讀書,好好高考,考得越遠越好,逃脫他的魔爪!”
看錢佳玥一臉迷糊,陳末嘆口氣:“你不喜歡聽我的肺腑之言,那我就把我爸那套講給你聽。先從周恩來總理‘為中華之崛起讀書’開始,講到我們上一代人多麼想讀書讀不成,經歷瞭萬馬齊黑的年代,最後等來瞭78年恢復高考,三中全會改革開放。從我們要為中國建成四個現代化讀書開始,講到我們中國古代讀書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忘記瞭,為往聖幹嘛……”
“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路垚的聲音飄飄然從後面飛過來。
陳末轉身一拍他正在轉筆的手:“可以啊,沒想到你還挺有文化啊!”
“那是啊,我以前主持過詩詞搶答,不要太有文化,”路垚笑笑。
“所以讀書,不光是自己的事,”錢佳玥若有所思。
“人口素質代表瞭國傢競爭力。你想,所謂義務教育,就是你這九年不想上也得上,全世界都這樣,說明所有國傢都把教育提高到瞭國傢戰略層面,”路垚又開始背不知道哪個節目裡的臺詞。
“常無忌,那你為什麼要讀書呢?”錢佳玥心裡有一些光,但仍分辨不清。
“我不知道啊,”常無忌一臉茫然,“好玩吧,至少數理化好玩,語文我不大喜歡。”
“你真的覺得數理化好玩啊?”陳末不可置信地看著常無忌。
“當然啦,我從小就覺得數字有一種美感,”常無忌的眼睛開始發亮瞭。
校刊《翱翔》的編輯部例會快結束時,坐在最角落的錢佳玥忽然開口瞭:“我,我也有一個選題。”
十幾雙眼睛刷刷盯過來,盯著這個從來隻會嗯嗯幹活不發表意見的女生。
錢佳玥咽瞭咽口水:“我想,我們下期可以搞一個全校范圍的討論——我們到底為什麼要讀書。那個,那個韓寒不是退學瞭麼,他不是批評中國教育麼,那我想,”她漲紅著臉環顧瞭一下辦公室,鼓足勇氣,“那我想討論‘我們為什麼要讀書’這個話題。”
出乎她意料的,這個提議並沒有立刻被否決,包括主編老師在內的人都饒有興致地望著她,等她說下去。
“我們可以找兩個老師寫一寫,再找兩個寫得好的同學,也可以搞個調查,還可以采訪傢長。就是,不要搞成很假的很拔高的那種,就是寫寫大傢的心裡話。”
錢佳玥繼續吸瞭一口氣:“我這兩天一直在想,如果我們很認真讀書,但成績永遠比不過別人,考不上那麼好的大學,我們還要不要讀書。如果大學畢業瞭,沒找到好工作,將來賺的錢還沒有菜市場賣黃魚的賺的多,我們還要不要讀書。如果像,如果像我爸爸一樣,特別喜歡讀書,千方百計考上瞭大專,但現在卻下崗給人開出租車,早知道這樣,還要不要讀書?我們到底是為瞭什麼要讀書?我特別想聽大傢說實話。”
“錢佳玥是吧?”團委趙老師推瞭推眼鏡,“我覺得你想法很有意思,不如你就帶著你剛才幾個問題,去采訪一下你說的幾種人。我也很想知道大傢都怎麼回答你剛才的幾個問題。如果合適的話,我們就放在下期《翱翔》裡。”
這是錢佳玥第一次大著膽子報選題,也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在高手林立的校刊,自己說話也有人能聽到,自己原來也並不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