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再見十五歲

周圍65歲瞭,幾年前就該退休,但幾任校長輪著勸:“周老師,你是我們的王牌,再返聘一年吧。”以前奧數確實是王牌,現在,隊伍不好帶瞭啊。

吃瞭一輩子粉筆灰,周圍經常回憶起幾個得意弟子,印象最深的是02屆的常無忌。別人多多少少都是訓練過的,但常無忌是一塊璞玉,當年自己看他在分班考卷上推公式就樂得拍大腿。但現在沒有瞭,前幾年不管阿貓阿狗都在學奧數,學生苦死,傢長苦死,他這樣的競賽老師也苦死。根本挑不出真正的苗子啊!

幹什麼都要去學奧數呢?做什麼每個學生都要一個模子裡一模一樣刻出來呢?他這段感慨曾經發在朋友圈,裴東妮給她留言:周老師,今時不同往日,現在小孩的壓力跟我們那時候可不一樣瞭。

說來奇怪,教瞭那麼多年書,隻帶過一屆普通班,偏偏是這屆普通班讓他印象最深,現在和他也關系最好。他現在還能回憶起他們高一剛剛進校的樣子,一張張青澀的臉,跟重點班的“精英”比起來,少瞭那麼些自信和霸氣,但每個人都充滿個性,臉上寫著無限可能。

他記得那個總愛闖禍的陳末,表面看著是個野丫頭,但上課自己一看她就把頭躲到書後面。敢帶著全班跟教導主任鬧事,二中歷史上也是絕無僅有瞭。後來還跟學生會主席早戀,那個主席也是個愣頭青,市三好加分都不要,兩個人考到北京去瞭。從此二中多瞭一個“愛美人不愛江山”學長的傳說。吳春華那張臉臭得哦,周圍想想就好笑。當然現在吳老師已經調到外區去當區重點校長瞭,有次開會碰到還說:“現在的學生啊,太成熟,太知道自己要什麼。不像以前,傻乎乎很單純,有什麼說什麼,你們班那個陳末,你還記得吧?現在像這樣的小孩少哦。”周圍對她講:“吳校長,開始發這種一代不如一代的論調,你老瞭。”

陳末有個要好的同桌,叫錢佳玥,總是怯生生的。選班幹部時候往講臺上一站,臉脹紅話說得結結巴巴,但心是真細,人也單純,從來不爭爭搶搶什麼。周圍那時候總是想,自己要是沒有那麼個討債鬼兒子,假使生個女兒,像錢佳玥這樣就挺好。想到討債鬼兒子就一肚皮氣,什麼不好喜歡,喜歡化學。高中時候在傢裡做實驗,房子差點點著兩次。喜歡數學多少好啊?給一支筆一疊草稿紙就太平瞭麼!

還有個跟她們一直在一塊的胖胖的女生,老是被他們叫卡門。前兩年回學校,嚇得周圍不敢認。“柳婉婷,其實你以前很健康很可愛的,還是身體要緊啊,”周圍鬥爭瞭很久,最後還是私下跟她講。卡門倒是依舊很爽氣,哈哈笑,說:“我現在也覺得,不管胖瘦,隻要走路帶風,自信微笑,都是很美的。”辦公室的女老師都圍過來:“路垚的簽名照多給我們幾張啊!”卡門手一揮:“一句話啊,自己老師,要多少給多少。”路垚,現在名字前面都要加“一線巨星”瞭,當年剛剛轉校轉進來,也不過電視臺上傻乎乎主持個節目。

周圍65歲瞭,吃瞭一輩子粉筆灰,終於要退休瞭。他記得當年那場把自己帶回上海的那場高考,記得剛剛畢業踏進二中的那一片藍天,記得許許多多鮮嫩的明朗的面孔,記得無數次自己在高三動員大會上叫孩子們回去“吃吃棒冰,輕松迎考。”但這一切,終於要畫上句號瞭。

周圍的最後一個教師節,依舊平平常常騎著自行車進瞭二中校門。他已經不教高三瞭,在新教學樓裡給高一新生講課,講到一半,就看到門外有鬼鬼祟祟的影子。果然下課鈴響,教室門一開,一捧巨型百合送瞭進來。裴冬妮笑著大叫:“周老師,教師節快樂!”

周圍也笑:“又不是結婚,買百合幹嘛?”但順著裴冬妮身後看過去,忽然眼眶就熱瞭一下。

門口密密麻麻,站著五班二三十個學生,一下子一起叫起來:“周老師,教師節快樂!”

裴冬妮把百合往周圍懷裡一送:“周老師,這是我自己掏錢買的啊,沒有動用班會費!但等下吃飯我們說好的,大傢平攤,都同意的。”

陳末的聲音叫出來:“誰說平攤?劉總請客!”

周圍愣瞭一愣:“哪個劉總?”

人群嘻嘻哈哈,推出一個高高瘦瘦的人來。劉劍鋒不好意思地笑:“周老師好。”

周圍被這群學生簇擁著往外走,每走一步,都會有人叫起來:“啊呀,這不是我們當年×××的地方麼?”周圍一張張臉辨認著,努力從這些成年的表情裡辨認當年青澀的模樣。

同學們,今天你們來瞭二十幾個人,這一張張面孔忽然讓我回到瞭20年前。看到你們,我就看到瞭時間,看到瞭時間的殘忍與慷慨,看到瞭人生的無常和壯闊。

今天,劉劍鋒變成瞭“劉總”,裴冬妮變成瞭“裴科長”,錢佳玥變成瞭商界女強人,卡門是金牌經紀人,陳末是人生贏傢,常無忌變成瞭科學傢。同學們,我其實也很想知道,你們剩下的那些同學都在哪裡。那些混得可能不如意的同學,那些暫時不得志的同學,他們都在哪裡。老師吃瞭一輩子粉筆灰,沒有資格來告訴你們現在這個時代怎麼樣才能當一個成功者,但在我的腦海裡,你們15歲時候的樣子都歷歷在目。每次看到那些15歲的面孔,我都在想,他們都會長成什麼樣的大人呢?當他們人到中年,還會像現在一樣,寫滿瞭對人生的困惑與熱情麼?還會不會辯論什麼是正義和理想?再遇到不公平會不會挺身而出?會不會依舊有信任的夥伴和知己?還是不是相信和憧憬愛情?

他們會不會遇到跟他們父輩一樣的人生挫折?有沒有能力像父輩一樣咬牙堅持下來?他們會怎麼教育自己的孩子?會不會擔負起社會棟梁的責任?

同學們,不管你們現在是某某總,還是某某長,或者根本不想見老同學參加昔日的同學聚會,我都希望你們永遠記得自己的十五歲。記得那個十五歲少年的理想,記得那個少年當年對世界有怎樣的想象。然後,哪怕你現在隻是一個普通人,都能挺起胸膛和脊梁,堂堂正正告訴當年那個少年:我沒有辜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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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飯之後總想著不盡興,要再來第二場。

卡門大叫:“去酒吧?”陳末熱烈響應,“走啊走啊,我好久沒去酒吧裡!”但劉劍鋒面露難色:“喝酒有什麼好喝”。“那KTV?”又有人提議。“KTV太吵瞭吧,咱們大傢找個地方說說話不挺好麼?”劉劍鋒說。“不會吧,財務自由以後的人生就這樣?”王斌大叫起來。“要不一起去捏腳吧!捏腳養生啊。”裴冬妮提議。“也好啊也好啊!”陳末繼續響應,反正隻要不讓她回傢帶娃,幹什麼她都有熱情。

一群人還在吵吵嚷嚷,錢佳玥先告退:“我就不去瞭,還有事。”

“這麼晚還有什麼事?你不剛剛回國麼?”卡門敏銳地嗅到瞭八卦的氣息。

“約瞭個人,”錢佳玥勉強透露。

“誰?晚上10點見誰?”陳末也沖過來。

“一個網友,”錢佳玥在眾人的註視下很無奈。

“網友有什麼好見的!”卡門捅她一下,指指劉劍鋒,“財務自由的單身老同學在這,見什麼網友!”

“留給你留給你,”錢佳玥無奈地好笑,“幾十年的網友瞭。”

“幾十年?什麼網友啊?”

你一言我一語,錢佳玥在血滴子的包圍裡趕緊上瞭專車。

見網友,錢佳玥想到,忽然心也動瞭一下。

大學之後開始用MSN,QQ就上得少瞭,之後轉戰開心網,facebook,微信,每一次通訊工具的遷徙就是一次朋友大清洗,不知不覺,從前那些熱絡的人都失去瞭蹤影。隻有這個揚帆還在。逢年過節兩個人發封email。東方網的email,為瞭這一年兩次的Email交流還去登錄一下。早就不是10幾歲的小孩瞭,早就不談什麼人生哲學感情波瀾,但每次看到一封問候郵件,心裡還是會溫暖下。

這次回國前,鬼使神差又登錄瞭一下郵箱,竟然發現揚帆的郵件——其實那麼多年瞭,有沒有機會見個面呢?

有沒有機會見面呢?當年自己15歲,對方已經26,現在應該是個40多歲的中年人瞭吧?要不要見面呢?

錢佳玥懷著這樣的忐忑踏進瞭咖啡店。上海真是不夜城,這麼晚還開著咖啡館,周圍寫字樓依舊燈火通明。錢佳玥向玻璃窗外張望著,等待一個加班趕來的40多歲的中年人。

“錢佳玥!”忽然一聲熟悉的叫聲在耳邊響起。

錢佳玥一轉頭,看到瞭毛頭。哎呀,是什麼時候這個小屁孩不喊自己“佳玥姐姐”瞭呢?不過小屁孩也30多瞭,怎麼能逼著他繼續喊姐姐?

“毛頭,你在這附近上班?”錢佳玥還是堅持叫他毛頭。

毛頭笑起來,眼角眉梢像極瞭張啟明的滑頭:“對呀,我辦公室就在旁邊,加班來給同事買咖啡。你等人啊?等誰啊?”

上大學後跟毛頭接觸的機會驟然減少,兩個人的互動模式還停留在小時候。錢佳玥想當然翻瞭個白眼:“要你管?”

毛頭探頭探腦:“人還沒來咯?正好,你幫我個忙,我們公司新出瞭一款遊戲,還在測試階段,針對白領女性的,你玩玩看,提提意見。”

張啟明以前罵毛頭,打遊戲能吃飽飯麼?現在毛頭變成遊戲公司合夥人,讓張啟明下巴掉瞭下來。

錢佳玥有點嫌毛頭礙事,心裡不是不期待那個揚帆或者就是踏著風火輪來的孫悟空的。但毛頭沒羞沒臊地一屁股在她對面坐下,手機直接伸瞭過來:“不會打擾你約會的,玩起來很快的,看看界面喜歡不喜歡。”

錢佳玥很無奈,又不願意顯得自己太過重視即將的約會。

似乎是個角色扮演遊戲。走進一個心理咨詢室,出現一封信,點開。

“我聽瞭你在《篇篇情》上的故事,很感動,能跟你交個朋友麼?”

電光火石,錢佳玥抬起頭來。

眼前那張嘻皮笑臉的臉嚴肅瞭起來:“能跟你交個朋友麼?自我介紹一下,我就是揚帆。”

錢佳玥心裡一時百感交集,捂著嘴笑起來,笑著笑著兩行眼淚落下來。她甩甩頭:“毛頭,你要知道,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錢佳玥瞭。”

毛頭點點頭:“當然,我也不是當年那個小屁孩瞭。再重新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張楊。”

(全文終)

《致15歲!(致1999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