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喜明知道自己那小院兒除瞭鳳瑤之外,是八百年都不會有人主動進的,可如今她做賊心虛,兩隻腳還未跑到藥鋪,就已經是歸心似箭。及至當真敲開鋪門買瞭藥酒,她攥著那脖細肚圓的小藥酒瓶,氣沉丹田地逼著自己一步一步穩穩當當地走——萬一跑快瞭摔瞭跤,碎瞭瓶子可就壞瞭。
凌晨的天色是說亮就亮,這回茉喜沒再爬墻,而是徑直走瞭側門回傢。側門之外已經有人在扶著大笤帚掃院子,正是看門的老張。老張五十多歲,是個油光滿面的和氣人。忽見茉喜從外面回來,老張驚訝地問道:“嗬!姑娘,您是什麼時候出去的?”
茉喜理直氣壯地答道:“就剛才呀!您八成是沒留意,我是跑出去的。”
對待老張,茉喜從來都是一口一個您。因為老張和別人不一樣,老張雖然明知道她的身份來歷,但總像是還願意高看她一眼。不方便喊她小姐,但是也不叫她丫頭,老張自己折瞭個中,稱她是姑娘。在沒有利益沖突的時候,茉喜素來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她敬老張,純粹隻是為瞭老張對她的那幾分客氣勁,雖然老張是個老好人,一貫是對誰都客氣。
聽瞭茉喜的話,老張愣瞭愣,隨即笑瞭,“那可能真是我眼拙。大清早的,您出去幹什麼?”
茉喜做瞭個天真爛漫的表情,笑得又露白牙又瞇眼睛,“我那天在院後看見一隻小花貓,可好看瞭。今早兒起來又瞧見它瞭,我就想追。這不,一路追到街上,到底是沒攆上它。”
老張不知道茉喜這話有幾分真假,也懶得管,由著茉喜往裡進。而茉喜揣著那一小瓶藥酒直奔瞭自己的小院,進院之後先給院門上瞭門閂。然後直奔瞭房後,隨即剎住腳步,對著草堆上的萬嘉桂長籲瞭一口氣,直接伸手去攙扶他,同時又小聲說道:“算你有點兒好運氣,藥酒我買回來瞭,好不好使不知道,反正就這一樣,不好使也沒別的瞭。”
萬嘉桂一手扶著茉喜,一手扶瞭墻,巍巍然地起瞭立,“茉喜姑娘,謝謝你瞭。”
話音落下,兩人開始齊步走。走瞭沒有幾步,茉喜發出瞭微弱的抗議:“萬嘉桂,你走就走,夾我腦袋幹什麼?”
萬嘉桂單腳跳躍前行,且跳且答:“不是我夾你,是你個子太小瞭。”
茉喜當即做瞭反擊,“我要是像你這麼高,我成孫二娘瞭。”
萬嘉桂很艱難地從房後繞到瞭房前,“你要是孫二娘倒好瞭,我也算是在北京城裡有瞭靠山。”
茉喜像牛似的,幾乎要一路頂著他往前走,“我是孫二娘,第一個先把你吃瞭。”
萬嘉桂一抬自己那隻腳踝紅腫、腳趾青紫的左腳,“好胃口,你就從我這隻腳開始吃吧!”
茉喜掙紮著仰起頭,偏過臉,翻著大眼睛罵人,“姑奶奶吃之前,先拿開水把你燙個七成熟!”
萬嘉桂終於成功地跳進瞭房內,“你個小丫頭片子,怎麼說話一點姑娘氣也沒有?”
茉喜掙紮著騰出一隻手,在萬嘉桂的後背捶瞭一下,“你快點兒跳!我要架不住你瞭!”
萬嘉桂東倒西歪地進瞭裡屋,屋子裡到底是比外頭暖和,最起碼沒有寒涼的晨風。未等他把屁股坐穩,茉喜彎腰抬起他的左腿,把他的傷腳放到瞭炕上,又從兜裡掏出瞭那隻小小的藥酒瓶子。把藥酒瓶子往萬嘉桂面前一遞,她開口說道:“你自己搽藥,我再出去一趟。放心,用不瞭三五分鐘我就回來!”
萬嘉桂沒仔細聽她的話,隻怔怔地抬眼看著她的臉,因為她的臉上有笑容,並且是歡天喜地的笑。他先前可不認識這姑娘,認識之後也沒給過這姑娘任何好處——好處沒有,好話幾乎也沒有,麻煩倒是添瞭一堆,那這姑娘笑的是哪一出?
茉喜不管萬嘉桂想不想得通,自顧自地扭頭就跑。結果不出三五分鐘的工夫,她真回來瞭,手裡拎著一隻小食盒,食盒打開來,是三個饅頭和一碟子咸菜。
這是茉喜的早餐,按分量算,已經足夠一個老媽子吃兩頓。但茉喜的腸胃是個無底洞,三個大饅頭塞進去,不到中午就消化空瞭。在滿屋刺鼻的藥酒氣味中,茉喜把食盒拎到瞭萬嘉桂面前。揭開盒蓋向內看瞭看,她隨即說道:“我去拿毛巾給你擦擦手,饅頭你兩個,我一個,夠瞭吧?”
萬嘉桂對她笑瞭一下,“我吃一個就夠瞭,你——”
話未說完,院門忽然有瞭響動,一同響起來的是一串呼喚:“茉喜,吃早飯瞭嗎?”
萬嘉桂當即變瞭臉色,茉喜也嚇得打瞭個激靈。一言不發地穿過外屋跑出門去,她在出門之後順手關嚴房門,隨即對著前方一笑,“鳳瑤?”
院門口站著個俏生生的姑娘,正是白鳳瑤。
白鳳瑤是名副其實的十七瞭,和鵬琨有點像,生得明眸皓齒,一笑倆酒窩,一頭長發又黑又厚,亮得可以反射陽光。穿著洋裝皮鞋站在院門前,她空著雙手,茉喜向她笑,她也笑瞭,然而面色蒼白,笑得勉強。
茉喜咽瞭口唾沫,將自己那顆活蹦亂跳的慌張心臟咽回瞭原位。上前幾步堵住瞭鳳瑤的去路,她開口答道:“我剛吃完。你怎麼這個時候來瞭?今天又不是禮拜天,你不上學啦?”
鳳瑤垂瞭頭,小聲說道:“我不上瞭。”
茉喜一愣,抬手去摸鳳瑤的額頭,“你病啦?今天休息?”
鳳瑤比茉喜高瞭半個頭,此刻不躲不閃,乖乖地由著她摸,“不是,我要退學,以後再也不去學校瞭。”
茉喜記得鳳瑤在讀書上頭是最用心的,所以聽瞭這話,心裡就迷迷糊糊地不明白,“出什麼事瞭?你不是說還得念好些年才能畢業嗎?”
鳳瑤緊抿瞭嘴唇,一聲不吭,隻搖瞭搖頭,然後張開嘴顫顫地吸瞭一口氣,她帶著哭腔說道:“我想到你這兒待一會兒。”
茉喜回頭看瞭一眼——玻璃窗子反射陽光,人在院子裡,倒是看不清楚屋內的詳情。於是伸手握住鳳瑤的兩條胳膊,她做瞭個羞愧的笑臉,“不行不行,昨夜我那個來瞭,弄得滿褥子都是,我還沒來得及收拾呢。咱們到你屋裡行不行?”
鳳瑤的眼圈這時已經微微地泛瞭紅。對著茉喜輕輕一點頭,然後她就像落進狂風裡一樣,腳不沾地地被茉喜推出去瞭。
茉喜的手和腿有點哆嗦,但是表面不露破綻。跟著鳳瑤分花拂柳地走瞭一路,她進瞭鳳瑤所住的小院兒。鳳瑤院裡有兩個老媽子和一個小丫頭,三個人伺候鳳瑤一個人,捎帶手的管些院中雜事。見鳳瑤又把茉喜領回來瞭,老媽子不以為然地一撇嘴,但是看大小姐氣色不對,也就沒敢出言規勸。
鳳瑤把茉喜領進瞭自己的小書房,進門之後關瞭房門,她往書桌前一坐,隨即一眨眼睛,眨出瞭一滴大淚珠子。
“媽昨晚兒叫我過去說話。”她哽咽著低聲開瞭口,“說要讓我嫁人。”
茉喜雖然滿心裝著一個萬嘉桂,可是聽瞭這話,不由得也是一驚,“胡說八道!你哥哥還沒娶少奶奶呢,你是妹妹,怎麼會去嫁人?”
鳳瑤窩窩囊囊地哭道:“誰說不是呢!可媽說爸在外頭欠的債務太大瞭,那個窟窿傢裡賣房賣地也補不上,就得等著結婚之後,讓親傢出面幫幫忙。因為這個事情太緊急,所以禮數也就顧不上瞭,學,也不讓我上瞭……”
一邊哭,鳳瑤又一邊把桌上的點心盤子推向瞭茉喜,“小蛋糕,昨天下午舅奶奶送來的,本來想晚上叫你過來吃,偏偏晚上又在媽那兒聽瞭那麼一番話——”她短促地抽瞭一口氣,“放到現在,都不好吃瞭。”
茉喜從盤子裡拈起一塊小蛋糕,隨即罕見地沒有吃,重新又放瞭回去。
“那……”她緊張地問鳳瑤,“你真的要去結婚嗎?”
鳳瑤抽抽搭搭地搖頭,“娃娃親……我都沒見過那人……兩年前在天津見過那人的父親……”說到這裡她抬手比畫瞭個高度,“他父親就這麼高……長得像個、像個、像個……”
幾次三番地重復過後,鳳瑤終於哭出瞭聲,“像個倭瓜似的。”
茉喜下意識地做瞭安慰,“興許那人隨媽呢。”
鳳瑤聽聞此言,當即掏出手帕捂瞭臉,幾乎是要號啕瞭,“他媽還不如他爸呢!無論隨誰我都不能同意!”
茉喜望著鳳瑤,這一刻,她徹底地把萬嘉桂忘記瞭。
她一到白傢就賴上瞭鳳瑤,因為看準鳳瑤是個實心腸好欺負的,她是把鳳瑤當成瞭自己的救命稻草和靠山。和鳳瑤朝夕相處瞭四年多,她對鳳瑤時而喜愛時而嫉恨,可鳳瑤對她就隻有好。
鳳瑤厚道,厚道得幾乎有些傻頭傻腦。茉喜盯著鳳瑤,心想不能讓鳳瑤嫁到倭瓜傢裡去。倭瓜的兒子絕對配不上鳳瑤,如果那是一傢子壞倭瓜,鳳瑤也許還得受他們的倭瓜氣。
“你別哭。”茉喜開瞭口,“哭也白哭,不如想想辦法。就算是娃娃親,也不能一面不見就入洞房。你想法子讓那個倭瓜種自己過來,等倭瓜種到瞭,咱們先瞧瞧他的模樣。要是也像個大倭瓜似的,咱倆就想法把他惡心走,讓他不敢再登門。如果惡心不走,我半夜過去宰瞭他!”
茉喜十歲到瞭白傢,到瞭白傢就認識瞭鳳瑤。從十歲到十五歲,五年間鳳瑤的個子長瞭一大截,學問也增加瞭不少,然而性情始終不變,是個軟綿綿的老好人,幾乎有點沒心沒肺。她娘都要把她嫁到倭瓜傢裡瞭,她對著茉喜哭唧唧地訴瞭一頓苦,也就無可奈何地作罷瞭。
茉喜料想鳳瑤的婚姻乃是大事,白二奶奶再雷厲風行,一個月內也不會讓鳳瑤出門子。所以見鳳瑤哭夠瞭,她心懷鬼胎,便急著要回自己那小院裡去,然而鳳瑤不讓她走,鳳瑤告訴她:“我心裡還是難受,憑什麼哥哥可以在外面揮金如土,我就連學費都交不起?”
茉喜塞瞭滿嘴小蛋糕,含含糊糊地答道:“看你是個姑娘,將來要嫁到別人傢去,所以有錢舍不得給你花唄!”
鳳瑤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頭,這回不言語瞭。而茉喜一邊大嚼,一邊瞄瞭她一眼,心裡也略略地存瞭點挑撥離間的意思——依著她的心思,她希望鳳瑤就隻聽自己的話,就隻和自己一個人好。
鳳瑤長久地沉默,顯然是在思索心事。忽然抬頭看瞭桌面一眼,她無精打采地小聲說道:“我都這麼愁瞭,你還隻是一味地吃。你喝點兒茶呀,哪有你這麼幹噎的?”
茉喜端瞭鳳瑤的小茶杯,豪氣幹雲地將杯中冷茶一飲而盡。正當此時,簾子外走進來一個小丫頭,小丫頭鶯聲嚦嚦地說:“大小姐,譚傢表小姐帶著妹妹來瞭,太太讓您過去說說話呢。”
白傢的親戚不少,談不上多深的情誼,但交際是頻繁的。鳳瑤現在沒心思出去見表姐妹們,但是又不敢不去,因為白二奶奶在傢是說一不二的。起身拉開抽屜,她掏出一隻亮閃閃的小銀球,在門簾子的掩護下往茉喜手裡一塞,然後率先向外走去,當著小丫頭的面,她很識相的不肯和茉喜太親密,頭也不回地說瞭一句:“你也走吧,有空瞭咱們再聊。”
茉喜把小拳頭大的銀球往兜裡一揣,一聲不吭地跟著鳳瑤出瞭門。銀球不是銀球,是錫箔紙包著的巧克力球。鳳瑤方才沒主意哭唧唧時,像是茉喜的妹妹;如今不哭瞭,她又成瞭茉喜的姐姐。做姐姐的沒少給茉喜零嘴吃,因為知道茉喜饞。
茉喜歡天喜地地溜向瞭自己那一處小小冷宮,越是走得近,一顆心跳得越慌越亂。及至進瞭院子又進瞭屋,她往裡屋一瞧,登時笑瞭——萬嘉桂還在,正在齜牙咧嘴地往腳踝上搽藥酒。
她笑瞭,萬嘉桂可沒笑,“你跑哪兒去瞭?這麼久才回來。好傢夥,你不在的時候我一直心驚肉跳,這要是忽然有人闖進來看見我瞭,還不得把我當成流氓捆起來?”
茉喜掏出巧克力球,撒歡似的往萬嘉桂懷裡一扔,“給你的,是巧克力。”
萬嘉桂拿起銀球掂瞭掂,然後往炕邊上一放,“我這麼大的人瞭,還吃這個?你自己留著受用吧。”
茉喜忽然有瞭疑問,“你多大瞭?”
萬嘉桂仰起腦袋望向瞭她,“二十三。”
茉喜算瞭算,然後坐到他面前說道:“那咱倆就差六歲,不算多。”
萬嘉桂聽她口風不對,“這怎麼還算起歲數瞭?虧得我是個正人君子,要是換瞭個人,一聽這話立馬就得想歪瞭。”
茉喜圓睜二目,眼梢挑著,黑眼珠很大,瞳孔裡面閃爍著笑意與光,“那……那你有媳婦瞭嗎?”
萬嘉桂盯著她,面無表情地答道:“沒有。我這一生是要先立業、後成傢!”
茉喜扭頭望向窗外,自顧自地笑瞭,笑得很大,露出瞭一口小白牙。
鳳瑤要結婚,她不高興,即便不是嫁去倭瓜傢裡,她也是一樣的不高興;萬嘉桂是光棍一根,她也高興。她自小孤獨慣瞭,所以暗暗地總希望自己所喜愛的人也全是孤傢寡人,非得跟自己好不可,離瞭自己就成光桿司令。
萬嘉桂依然審視著她,越審視越感覺茉喜是個美人,不過這小美人敢說敢幹,未免太剽悍瞭一點。
“你笑什麼?”他開口問道,“我怎麼看你不是好笑?”
茉喜搖搖頭,不回答。伸手從萬嘉桂手中奪過藥酒瓶子,她向後退瞭退。萬嘉桂先還沒反應過來,及至看她把藥酒倒進手心裡互相搓瞭,這才驟然紅瞭臉。
“不用你。”他調動瞭左腿往一旁躲,“我自己就行。”
茉喜不聽他的。她喜歡萬嘉桂,就要竭盡所能地對萬嘉桂好。這好來得很純粹,她對鳳瑤還時常存著利用之心,對待萬嘉桂卻是一片赤誠——人這東西是說變就變,在此之前,茉喜從來不對任何人赤誠。
小心翼翼地把手掌覆上瞭萬嘉桂的腳踝,她忽然開口問道:“你什麼時候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