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暗香浮動,野火陰燃(2)

旗袍是穿不成瞭,能穿的隻剩下一套水手服。可此時正是秋涼季節,白天有大太陽,倒也罷瞭,入夜之後涼風刺骨,這個時候穿單單薄薄的水手服,豈不如同尋死一般?

然而茉喜很篤定地告訴鳳瑤,“我不怕冷!你看我身上這件不是也挺薄的?我怕熱,穿多瞭我才難受呢。”

然後不等鳳瑤回答,她自作主張地抓過上衣套瞭上,一邊套,一邊又催促鳳瑤,“你快去換衣服洗臉,別管我,我又不等著相親,穿得差不多就行。”

鳳瑤聽瞭這話,倒也有理,便招呼小丫頭給自己端水。而在鳳瑤忙碌之際,茉喜斜眼一瞟鳳瑤和鳳瑤的丫頭,隨即從梳妝臺上拿起一管口紅,飛快地往嘴唇上一抹。

抹過之後低瞭頭,她一邊撕撕扯扯地梳頭發編辮子,一邊將兩片嘴唇抿瞭又抿。其實還想再搽一臉粉的,然而做賊的心虛,她怕自己公然的濃妝艷抹,會引起鳳瑤的懷疑。

鳳瑤沒工夫留意茉喜的舉動,隻在臨出門時,硬將一件白色開襟絨線衫塞給瞭茉喜,讓她穿瞭禦寒。而茉喜待鳳瑤走後,自己又走到梳妝鏡前端詳瞭片刻。直到約莫著大戲已經唱過兩場瞭,她才不聲不響地出瞭門。

白傢在後花園子裡設瞭一座戲樓,戲樓是老戲樓瞭,然而扯起電燈大放光明,夜裡倒也看不出它的老舊。戲臺對面是一座大亭子,亭下擺瞭桌椅飲食,算是觀眾席。白二爺夫婦和萬氏夫婦自然是居中而坐的,鳳瑤和萬嘉桂則是靠瞭邊。鳳瑤對於京戲興趣不大,隔三岔五地就要回頭看一看。及至看到遠方夜色之中出現小小白影瞭,她才借故起身,走出瞭亭子。

出瞭亭子不遠,她便遇到茉喜,見面第一句話便是“冷不冷”。茉喜笑著搖頭,自己也納罕,因為是真的不冷。

鳳瑤站到瞭她的身邊,輕聲說道:“你看,靠邊坐著的那個大個子,就是萬嘉桂。他頭頂上有盞電燈,瞧見沒有?”

話音落下,電燈下的萬嘉桂如同長瞭順風耳一般,忽然扭頭望向瞭鳳瑤茉喜所在的方向。

望過之後,他猶豫瞭一下,隨即起身也離瞭席。

鳳瑤看瞭他這舉動,先是嚇瞭一跳,隨即說道:“他過來瞭。你別怕,他這人挺和氣的。”

茉喜沒言語,隻盡力地昂首挺胸站直瞭,又將塗過口紅的嘴唇用力又抿瞭抿。

這個時候,萬嘉桂走到瞭她二人面前。看瞭茉喜一眼,他沒言語,目光轉向鳳瑤,他不甚自然地一笑。

鳳瑤開瞭口,“萬大哥,這是我大伯傢的妹妹,名叫茉喜。”

萬嘉桂像是得瞭許可一般,這才再一次轉向瞭茉喜。對著茉喜一彎腰,他彬彬有禮地說道:“原來是茉喜妹妹,幸會。”

說完這話他抬起頭,隻見茉喜上穿白色絨線衫,下穿藍色百褶裙,兩條筆直的小腿被及膝的白色長筒襪包裹瞭,腳上是一雙半新不舊的黑皮鞋。絨線衫上方翻出水手服的大翻領,茉喜沉靜地低著頭,讓萬嘉桂隻能看到她蓬松的齊劉海和齊劉海下濃密的睫毛,以及筆直的鼻梁。

恭恭敬敬地一彎腰,茉喜行瞭她最拿手的鞠躬禮,“萬大哥好。”

茉喜不出聲的話,萬嘉桂便一直看著她;茉喜鞠瞭躬開瞭口,萬嘉桂如夢初醒一般,這才驟然回瞭神,“茉喜妹妹不去看戲嗎?”

茉喜直起腰,楚楚可憐地搖瞭搖頭,“我不喜歡看戲,太吵鬧瞭。”

鳳瑤這時候小聲說道:“茉喜,今天去大概也沒關系,戲臺那邊人很多呢。”

茉喜扭頭看瞭看鳳瑤,又向前眺瞭眺戲臺,遲疑著不肯言語。而鳳瑤見茉喜可憐巴巴的,自己實在是看不下去,便拉起她的手一扯,帶著她向前走去,“我們到後面坐,前邊的人看不見我們。”

茉喜仿佛身不由己一般,踉蹌一步,跟著鳳瑤抬瞭腳。而萬嘉桂緊跟瞭上去,先是感覺茉喜這模樣實在是可愛,隨即又腹誹道:“這丫頭裝什麼像什麼,上次看她是俠女十三妹,現在又成瞭個女中學生,真是要成精瞭!”

鳳瑤拉著茉喜的手,因為怕她怯,所以一路牽著她走。茉喜落後瞭半步,抬眼看瞭鳳瑤的後腦勺一眼,又回頭看瞭萬嘉桂一眼,兩眼全都看得非常快,是把兩個人的腦袋先印在眼裡傳到心裡,然後等得瞭空,才咂摸著細細端詳。

這兩個人,她都喜歡,她都愛,而且是最喜歡,最愛。

如果鳳瑤是個男人,那她就犯不上再去惦記萬嘉桂瞭,可鳳瑤不是男子,護不住她也娶不瞭她,兩個人連不出一生一世的羈絆。而她是個女子,她抵擋不住好男子的誘惑。

抵擋不住,便去追求。茉喜欲壑難填,吃得多,愛得也多,心腸冷硬,情緒熱烈。

白二奶奶等人偶爾向旁溜瞭一眼,發現那一對未婚小男女不知何時雙雙失瞭蹤,親傢們便相視而笑,對於他們的失蹤十分滿意。於是鳳瑤便得瞭便宜,可以安安然然地帶著茉喜站在亭子邊人群後,不必急著回去。

戲臺上不知唱的是哪一出戲,兩個角色裝扮得金碧輝煌,手中各執瞭兵刃,插招換式打得銀光繚亂。動作快,鑼鼓點也急,連珠炮似的敲下來,和茉喜的心跳合瞭拍。

萬嘉桂站在兩個人身後,一直沒言語,因為心也有點亂。兩個少女,一個如菩薩,一個似妖魅,都美,都可愛。雖然親事已定,可他在心中還是重做瞭一番取舍。

取舍的結果,是沒有結果。他十幾歲就出去闖蕩江湖,一闖闖過瞭東洋海,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傻小子。僅從婚姻而論,當然是鳳瑤好。可是……

萬嘉桂眼睛望著戲臺,同時翻來覆去地思量著他那點不得見人的小心事,雖然知道自己想也是白想,但是,他想得出瞭神,幾乎從這“白想”之中得到瞭一點快樂。

可未等他把這點快樂品嘗消化完畢,他手背驟然一涼,低頭看時,卻是茉喜不動聲色地向後背過瞭一隻手。手指冰涼細嫩,水一樣從他的手背向下拂,拂到下方手指靈活地一鉤,茉喜勾起瞭他的一根手指。

萬嘉桂有點發怔,沒想到茉喜的膽子會有這麼大。兩根手指在拉瞭勾的一瞬間,茉喜回瞭頭。

這一刻,茉喜的背景是璀璨繚亂的大戲臺,以及鳳瑤的一側肩膀和手臂。目光斜斜地向萬嘉桂一飄,夜風襲來,和她目光一起飄動的,是她藍色的裙擺。一點碎發垂在鬢邊,她的耳朵面頰還帶著一層稚嫩的茸毛。燈光之下,那層茸毛幻化成瞭薄薄的光暈,籠罩瞭她桃花瓣一樣的小臉蛋。

對著萬嘉桂抿嘴一笑,她抿出嘴唇清秀又清晰的棱角線條。星光在她黑沉沉的大眼睛中一閃而逝,她轉向瞭前方,目光消失瞭,然而裙角還在飄,一下一下,暗暗撩撥著萬嘉桂的腿。

萬嘉桂怔怔地盯瞭片刻茉喜的後腦勺,末瞭松開茉喜的手指,他像受瞭驚一般,拔腿就走。

他走瞭,茉喜沒失落,反倒有點得意。她知道萬嘉桂目前至少是不討厭自己,那麼他的走,也就說明瞭他的慌與亂。有慌有亂,也就間接地證明瞭她有讓他慌亂的本事,她在他心裡,是有點分量的。

茉喜學文化,學破瞭頭也還是大字不識幾個,可在談情說愛這一方面,她隨瞭她那一對風流的爹娘,天然的無師自通。

戲臺上的武戲告一段落,換瞭個老旦上臺,長篇大論唱個不休。鳳瑤知道茉喜看不懂這個,便扭瞭頭去瞧她。偏巧茉喜也正在偷眼瞟著鳳瑤,兩人視線相對,也沒說話,直接就心有靈犀一般,手拉著手扭頭一起走開瞭。

走到沒人的地方,鳳瑤抬手捂著滾熱的臉,低聲笑問道:“茉喜,他怎麼樣?”

茉喜站在瞭暗處,讓鳳瑤看不清她的神情,“好。”

一聲“好”之後,茉喜又開瞭口,“往後你有瞭他,就該不理我瞭。”

鳳瑤聽瞭這話,有些吃驚,“那哪兒能呢?”

茉喜垂瞭頭,“原來你和你的同學出門,就從來不帶我。現在你有瞭他,更沒心思管我瞭。”

鳳瑤抬手輕輕打瞭她一下,“帶你帶你,我的同學你都不認識,帶瞭你,你和她們也玩不到一塊兒去,帶你幹什麼?再說你也知道娘她……反正我看最近娘對咱們松一些瞭,他又不是陌生的外人,這一回你放心,我一定不會把你丟在傢裡。”

茉喜聽到這裡,方才的得意忽然化成瞭烏有,因為鳳瑤實在是太傻又太好瞭。張開雙臂抱住鳳瑤,她把下巴搭上瞭鳳瑤的肩膀。鳳瑤身上的香氣幽幽地往她鼻孔裡鉆,她閉瞭眼睛,不知道兩個人是誰依靠誰、誰保護誰。

大戲在午夜落幕,萬傢老夫婦帶著兒子告辭離去,白二爺和鵬琨跑得沒瞭影,於是白二奶奶守著空房,很孤獨地滿意瞭一場。至於女兒的心思,她因為身心疲倦,所以懶得問,同時認為也不必問。因為萬傢大少爺已經明明白白地擺在那裡瞭,絕非倭瓜,女兒若是再敢挑三揀四,那就屬於找打瞭。

一夜過後,天光大亮,是個又晴又冷的好天氣。白傢上下因為昨日狠狠地操勞瞭一場,所以今日全都懶洋洋的。白二奶奶久久地不肯起,鳳瑤因為無學可上,也睡瞭懶覺。唯有茉喜像吃瞭藥似的,精神百倍。昨夜那樣寒冷,她光腿穿裙子在風地裡站瞭許久,今早一覺醒來,莫說傷風感冒,她根本連個噴嚏都沒打。悄悄地洗漱過後坐到梳妝臺前,她仿佛閑來無事擺弄玩意似的,擺弄起瞭梳妝臺上的瓶瓶罐罐。不出片刻的工夫,瓶罐中的舶來化妝品就轉移到她剛洗幹凈的臉蛋上去瞭。

她平時沒有接觸這些東西的機會,憑著她那白裡透紅的年少面孔,也無須這些東西的修飾,然而昨夜聽聞今晚萬嘉桂要來請鳳瑤出門吃喝遊玩瞭,她立刻存瞭心眼。此刻從罐子裡挖瞭一指頭香粉膏,她占大便宜一般往臉上一抹,抹過一指頭之後感覺不夠勁,於是又挖瞭一指頭。

費瞭偌大的工夫,她抹勻瞭臉上這兩坨香粉膏,同時也抹出瞭一張粉白粉白的臉。然後她仿照月份牌上的美女照片,用眉筆將兩道眉毛描得極長。而在鳳瑤睜開眼睛清醒之時,她已經把嘴唇也塗成瞭一顆紅櫻桃。

鳳瑤揉著眼睛坐起身,冷不防地見瞭茉喜的新形象,當場笑出瞭聲音。一邊笑,一邊又連連地揮手,“洗瞭洗瞭,你怎麼給自己畫瞭一張假臉子?”

茉喜沉醉在香粉膏的茉莉香中,聽聞此言,她一搖頭,“不,洗瞭多可惜——不好看嗎?”

鳳瑤正要回答,窗外卻是響起瞭小丫頭的聲音,“大小姐,您方才睡覺的時候,萬傢大少爺來瞭電話,說是上午十點鐘的時候過來,要接您去逛公園。”

此言一出,鳳瑤和茉喜一起望向瞭屋角的大自鳴鐘,望過之後,鳳瑤哎呀瞭一聲,因為此刻已經快到瞭九點半!

《風雨濃胭脂亂(微雨燕雙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