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越來越熱瞭,午後已經能聽到知瞭叫。茉喜穿著一身水紅色的單薄衫褲,坐在梳妝臺前戴耳環。她那一頭卷發,經瞭縣城理發匠的妙手,已經由卷變直,成瞭個女學生式的齊耳短發,並且還剪出瞭一排厚厚的齊劉海。現在她已經很會修飾自己,天氣熱,她不施脂粉,隻在嘴唇上點瞭一點胭脂,又將兩隻小小的珍珠耳環戴瞭上。衫褲都是寬寬松松的款式,喇叭袖子裡面露出一段雪白的手臂;高跟皮鞋也不穿瞭,她換瞭一雙柔軟的繡花緞子鞋,鞋面上的花朵是小月繡的,繡的是兩朵大牡丹,活靈活現得耀人眼睛。
起身對著鏡子轉瞭個圈,她邁步跑向瞭門口,腳步輕快,幾乎就是連蹦帶跳。身孕已經有五六個月瞭,她依舊是不大顯懷。三步兩步跑到院子裡,她見到瞭正站在院內抽煙的陳文德。陳文德今天早上,因為不洗臉不刷牙不梳頭,被她嘮嘮叨叨地罵瞭一頓,所以現在形象挺好,不但面孔潔凈牙齒雪白,而且一頭亂發經瞭小武的手,也變成瞭很利落的寸頭。除此之外,他還換瞭一身嶄新的斜紋佈軍裝,馬靴也是筆挺鋥亮。天氣熱,軍裝上衣被他脫下來扔給瞭小武,他上身就隻剩瞭一層白襯衫,襯衫的領扣沒有系,下擺則是讓他服服帖帖地束進瞭軍褲裡,寬寬的牛皮腰帶攔腰勒緊瞭,顯出瞭他結實的腰。
茉喜覺得陳文德打扮起來真是挺體面的,臉上就有瞭忍不住的笑意。陳文德聞聲抬頭見瞭她,也是一笑。及至她走到自己面前瞭,他抬手一拍她的頭頂,“這個模樣有意思,成小丫頭瞭。”
茉喜揚手給瞭他一拳,“現在走?”
陳文德的大手順著她的頭頂往下滑,滑過肩膀滑過手臂,最後拉起她的手,躬身低頭輕輕一吻她的手背,隨即抬眼向她笑道:“走。”
茉喜跟著陳文德去瞭城外,不為別的,就為瞭散散心,玩一玩。
洪城縣外有一片大草場,放在茉喜眼中就堪稱是茫茫草原瞭。這一片地方種莊稼不行,長野草卻是鬱鬱蔥蔥地一長一大片,乃是牛羊們的樂土。及至陳文德的軍馬一來,牛羊們自動地退避三舍,馬們便鳩占鵲巢,留在此地不走瞭。
茉喜騎上瞭一匹小白馬,起初還嚇得大呼小叫,叫過幾聲之後就不叫瞭,及至陳文德再看她時,發現她已經能夠揚鞭策馬,自自由由地到處跑瞭。
陳文德驅馬追上瞭她,高聲問道:“不怕?”
茉喜逆風而行,滿頭短發一起飛瞭起來,露出瞭明凈的額頭和濃秀的眉毛,“不怕,這馬可聽話瞭!老陳,那邊林子裡有野兔子,你有槍,打一隻我們回去吃!”
陳文德聽聞此言,當場一勒韁繩,“茉喜,我帶你打去!”
不出片刻的工夫,茉喜上瞭陳文德的高頭大馬。陳文德一手握著韁繩,順勢用胳膊護住瞭茉喜的腰身,另一隻手攥瞭茉喜的手,茉喜的手中則是握瞭他的手槍,手槍沉甸甸的,幸虧茉喜有把子好力氣,否則她的細胳膊簡直快要被它墜得抬不起來。
“使勁!”陳文德一邊往草場邊緣的林子裡沖,一邊托著茉喜的腕子大聲喊:“扣扳機……不用瞄準,手指頭往下一摟就成!”
茉喜緊張地閉瞭眼睛,一橫心一咬牙,當真扣動瞭扳機。一聲震耳的脆響驟然驚動瞭林中野物,手槍的後座力也讓她猛地向後一歪身。
陳文德眼疾手快,一把握住瞭茉喜的小手,“笨蛋,別晃!”
茉喜用肩膀靈活地向後一撞,正撞上陳文德的胸膛,“你才笨蛋,這玩意勁兒可大瞭!”
然後她定睛向前一望,“白嚇我一跳,什麼都沒打著!”然後她又用肩膀向後撞瞭陳文德一下,“這回你別管我,讓我自己打個鳥!”
陳文德勒住瞭馬,順勢低頭嗅瞭嗅她的頭發,“那我得先教你瞄準。”
茉喜一晃腦袋,“不用學,我小時候使過彈弓,打麻雀一打一個準。”
陳文德哭笑不得,“這不是一回事——”
話未說完,他閉瞭嘴,同時下意識地一皺眉,後脊梁也豎起瞭一層寒毛。為什麼說著說著忽然不說瞭?他講不清楚,他隻是冷不丁地有瞭感覺,感覺周遭的草木深處有內容。窸窸窣窣的響動此起彼伏,但,據他判斷,絕對不是風聲。
微微地張開嘴,他咬住瞭茉喜的幾根發絲,同時意識到自己此刻是單槍匹馬。他的衛士全被他留在瞭林子外的遼闊草場上,而司令帶著太太鉆瞭林子,憑著衛士們的機靈與眼色,是絕對不會、也不敢擅自尾隨的。
“茉喜啊……”他發出瞭氣流一般的輕聲,“別說話,我們走。”
茉喜聽他語氣不對,下意識地要回頭看他,可就在這一瞬間,陳文德一抖韁繩,同時口中發出瞭一聲低沉的吆喝。胯下戰馬是跟著他跑過無數沙場的,已經通瞭人性,此時順著他的指揮掉瞭頭,它不嘶不鳴,撒開蹄子直接就往林外奔去。
與此同時,槍聲響瞭!
槍是亂槍,四面八方的一起開瞭火。而在第一聲槍響爆發之前,陳文德已經深深俯身,把懷中的茉喜壓到瞭馬背上。一隻手挽著韁繩,一隻手摸索著伸到背後,他在劇烈的馬背顛簸中想要去摸掛在後腰上的一把駁殼槍——茉喜握槍的右手在慌亂中被她壓到瞭懷裡,一時間竟是抽不出來瞭!
然而未等他打開後腰上的手槍皮套,茉喜強行從胸膛與馬背之間抽出瞭右手。到底發生瞭什麼事情,她還不清楚,她隻知道林子裡埋伏瞭人,不止一個人,專為瞭要殺陳文德和她。不假思索地橫伸出瞭右臂,她想也不想,徑直扣動瞭扳機。
打一槍,轉一下槍口,她用稀疏的火力打瞭個半圓,是否打中瞭人,她不知道,她隻曉得自己不能坐以待斃,縱算要死,也要在死前嚇唬嚇唬敵人。扳機連著扣瞭幾次之後,她發現槍裡沒瞭子彈。
正在此時,她的左手手指下意識地一攥,是陳文德將戰馬韁繩塞進瞭她的手中。陳文德一邊左手握槍還擊,一邊騰出右手,從腰間取下瞭新彈夾。彈夾險伶伶夾在手指間,他伸長手臂,摸到茉喜右手的空槍。三下五除二地換瞭彈匣,他順手一拉槍栓,為茉喜將子彈上瞭膛,“繼續!”
茉喜一直緊握著手槍,如今得瞭命令,當即繼續扣動瞭扳機。身下的戰馬忽然嘶叫瞭一聲,一條馬腿也向下打瞭個彎。陳文德急瞭眼,雙腿用力一夾馬腹,同時喊道:“夥計,別趴窩!”
戰馬搖晃著向上一躥,隨即東倒西歪地繼續沖向前方。茉喜將胸腹完全緊貼瞭戰馬,同時左手攥緊韁繩,身體隨著戰馬的步伐起起落落——非得這麼著才行,否則憑著戰馬這個瘋瞭似的跑法,非把她和陳文德一起甩下來不可!
正當此時,前方有瞭動靜,是陳文德的衛隊聞聲趕瞭過來。戰馬沖破衛隊的防線,癲狂一般向前直沖進瞭草場,失控一般地狂奔出幾十米後,它踉蹌著跪倒瞭。
茉喜手摁馬背直起瞭腰,呼哧呼哧地喘著往下看,這才發現戰馬周身全是血,拎著手槍回頭再往後瞧,她驚叫一聲,因為看到陳文德面色慘白,周身也全是血。
“老陳!”她連滾帶爬地扔瞭槍下瞭馬,伸手要去攙扶陳文德,“你怎麼樣瞭?你受傷瞭?”
陳文德推開她的手,然後自己喘息著下瞭馬。留守在草場上的副官衛士們圍攏過來,七嘴八舌地又要調集隊伍又要呼喚軍醫,而陳文德先是紅著眼睛喘瞭幾口粗氣,隨即歇斯底裡地大吼道:“去!去抓刺客!跑瞭一個我殺你們十個!”
然後他瞪著眼睛,慢慢地轉向瞭茉喜。
他此刻的表情十分猙獰古怪,兩隻眼珠子像是快要被他生生瞪出眼眶,染瞭大片鮮血的白襯衫則是變成瞭紅白相間。
“小姑娘。”他輕聲開瞭口,“膽子不小啊,槍法也不錯啊。”
茉喜一愣,“我打著人瞭?”
陳文德冷笑一聲,腿和肩膀都有些哆嗦。抖顫著轉向面前眾人,他這回的聲音低沉瞭些許,“那片林子不算大,立刻調兵給我圍住瞭它。刺客不出來,就放火燒山!”
然後他左膝一彎,身不由己地跪在瞭草地上。
一個時辰之後,陳文德回瞭他在洪城縣的傢。
軍醫把他從頭到腳地收拾瞭一番,順帶手還給他做瞭個小手術——一粒子彈射進瞭他的左小腿裡,不把肉割開,子彈取不出來。
除此之外,他的右肩膀和左胳膊也分別被流彈蹭瞭一下,沒落下重傷,隻蹭掉瞭他兩塊皮肉。可這兩處皮肉傷沒少流血,脫瞭襯衫一瞧,竟是個血肉模糊的光景。
像不知道疼似的,他自始至終不叫不罵,也不理人。及至軍醫等人告辭退下瞭,他這才坐起身轉向茉喜,若有所思地問道:“那幫刺客,是不是萬嘉桂派來的人?”
茉喜也換瞭衣服洗瞭頭臉,遇險之時她被陳文德嚴密地掩護住瞭,除瞭右手背被馬鞍子蹭破一塊油皮之外,周身再無大礙。幹幹凈凈地坐在床邊,她覺出瞭不對勁,“什麼意思?你覺得我認識那幫刺客?”
陳文德陰陽怪氣地笑瞭一聲,“那林子,可是你讓我進去的!”
茉喜聽聞此言,登時心頭火起,但是壓著沒有發作,針鋒相對地也是一笑,“出城騎馬,可是你的主意。”
陳文德看著茉喜,看瞭良久,臉上的怪笑漸漸退下去瞭,眼神也從銳利變成瞭可憐。向前微微地探瞭頭,他很認真地又問:“真不認識?”
他越問,茉喜越怒。霍然起身走到陳文德面前,她高高地揚起手,一巴掌抽到瞭他的臉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