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小賴子(2)

小武瞄瞭前方的汽車夫一眼,見對方正在全神貫註地從山林裡硬開出道路來,便收回目光轉向茉喜,伸手攥住瞭她的一隻腕子。

攥住之後收緊瞭手指,他猶豫瞭一下,隨即將另一隻手也伸瞭過去。一點一點地把茉喜拖拽到瞭自己身邊,他俯身把一條手臂伸到瞭她的腿彎下。輕輕地把茉喜攔腰抱到瞭自己的腿上,他低聲說道:“你就當我是你的墊子。”

茉喜緊閉瞭眼睛也緊閉瞭嘴,把僅餘的一點力量全調動起來瞭,一口氣接一口氣,她逼著自己喘,腰和肚皮全是邦硬的,仿佛身體中間這一段已經化成瞭石頭,說裂就能裂,說碎就要碎。茉喜不知道這算是哪一種程度的疼痛,她隻知道自己得喘氣,隻要有氣,就不會死。

小武一手托瞭她的後背,一手攏瞭她的雙腿,汽車還在瘋瞭一般地顛簸,他極力地想要托抱起她。大腿上面隱隱的有瞭潮濕暖意,他沒有低頭去看,隻不動聲色地抽瞭抽鼻子,嗅到瞭慢慢騰起的血腥氣。

汽車夫從後視鏡中掃瞭小武和茉喜一眼,掃過一眼之後就不掃瞭,因為前方根本就沒有路,為瞭能夠無中生有一樣地穿越山林抄近道,他的兩隻眼睛已經快要不敷分配。

小武感覺自己的手臂快要僵硬成瞭鐵鑄的物事,他天生是個單薄身量,一身的力量十分有限,可此刻他硬生生地托起瞭茉喜,竟能長久地紋絲不動。

但是,茉喜的鮮血還是越流越急瞭。

偏偏她還穿瞭一身鵝黃衫褲,是最嫩最明亮的黃,嫩過雛鳥的嘴丫子,亮過明月與太陽。鮮血從她的褲襠開始往開瞭漫,一直漫過她的大腿與小武的大腿。脫力一般地把腦袋向後仰過去,她長久地不言不語,人生大事隻剩瞭一件,就是喘氣。

“你是不是要生瞭?”小武戰栗著開瞭腔,“說話,是不是要生瞭?”

茉喜張開瞭嘴,將一口似有似無的微弱氣息吸入呼出,喉嚨裡嗬嗬地輕響瞭幾聲,她抖著蒼白的嘴唇,耳語一般地說瞭話:“不知道……沒生過……不知道。”

口水順著她的嘴角流瞭出來,她瞧著倒像是比小武更鎮定,“不怕……過會兒就好瞭……”

小武死盯著她,一身的力氣全運到瞭手臂上與眼睛裡,“要生你就生!”

茉喜現在是徹底發不出聲音瞭,可還勉強堅持著做口型,要和小武有問有答:“沒到日子呢……”

小武的眼睛開始發紅,白眼珠像是染瞭茉喜的血,“傻子!你不知道還有早產這一說嗎?”

茉喜的腦袋後仰到瞭極致,細白頸子彎折著露瞭喉嚨,顯出瞭薄薄皮膚下青紫的小血管,“不能……不能……”她依舊是隻有口型,非得最親近的人才能讀懂她的言語,“我身體好,我沒事……”

小武知道她是沒有知識的,所以不再和她廢話。可他雖然平時手裡總拿著本書,但書裡也沒有教過他怎麼伺候女人生孩子。車廂內的血腥氣味越來越濃瞭,茉喜偏又不哼不叫,是老老實實沉甸甸的一塊肉,腦袋隨著汽車的顛簸一晃一晃,垂下去的胳膊與小腿,也是無知無覺地一晃一晃。

忽然間,小武出瞭一身冷汗,聲音很輕地開瞭口,他對著茉喜說道:“你可不能死啊。”

茉喜,像個老姐姐似的,昏昏沉沉地哼瞭一聲,又耳語一般地答道:“不怕,沒事……不死……”

正當此時,汽車猛然做瞭個急轉彎,小武下意識地緊緊抱住瞭茉喜。而汽車沖鋒一般地碾過草莖沖上高地,隨即驟然平穩下來,卻是汽車夫瞧準時機,把汽車開上瞭最近的一條土路。

土路再簡陋也是條正經道路,小武隻感覺整輛汽車向上一昂又一落,和方才相比,這一回就算是落到瞭平臺上。慌忙低頭再去看茉喜,他沒有眼淚,隻有熱血一陣一陣地湧入頭臉,讓他的眼睛都發燙,掙命一般地大喊出聲,他氣沖沖的,像是要呵斥她,“路好走瞭,你可別死!”

然而茉喜沒有再作回應。她悄悄地疼,疼到極致,又悄悄地失去瞭知覺。

小武低頭看著她,看一會兒,對她輕輕地搖一搖顛一顛,冷風在心頭席卷而過,他想這不是完瞭嗎?這個女人,可不是徹徹底底地要沒瞭嗎?

他知道她活著也沒有自己的份,但是,他寧願隻旁觀,隻旁觀也沒怨言。

然而在下一秒,茉喜在喉嚨裡很輕很弱地咳嗽瞭一聲,一口氣咳嗽出來,她昏昏沉沉地又活瞭。劇痛如同麻繩,五花大綁著她,緊纏瞭一路,直到此刻才稍稍地給她松瞭綁。她抓緊時間喘瞭幾口氣,意識到自己還在流血。冷不丁地笑瞭一下,她半夢半醒地想:“好嘛,第一次生孩子,就生到人傢黃花大小夥子的懷裡去瞭。這麼丟人現眼的事情自己都幹得出來,說起來也是一奇,往後光著屁股上大街,都不用羞臊瞭。先是讓仇人弄過去翻來覆去地睡瞭好幾個月,又在個大小夥子懷裡下瞭崽子,這麼個娘們兒,萬嘉桂還能要?給我我都不要!”

想到這裡,她忽然感覺自己的所作所為都很滑稽,竟是醉酒一般地又笑瞭一聲。笑過之後,她閉瞭眼睛,神情徹底地恍惚瞭。汽車停瞭,她不知道;滿襠滿腿血淋淋的小武抱著她下瞭汽車,一邊往他們的新落腳處奔跑,一邊扯著破鑼嗓子狂喊醫生,她也不知道。

她的靈魂在夢裡遊蕩,看見鳳瑤教她識字,怎麼教也教不會,氣得鳳瑤面紅耳赤;她又看見自己趁夜翻墻要出門,心裡知道墻那邊會有萬嘉桂,可是翻瞭一道墻又一道墻,卻是始終不見他的蹤影。最後,她居高臨下地飄在半空中,看到瞭床上的自己。自己鼓著大肚皮仰面朝天地躺瞭,從褲腰往下全是紅淋淋的熱血,鮮血向上染瞭小半截衫子,向下染瞭她雪白的洋襪子,和她腳上的紅繡鞋紅成一片。一個老婆子帶著兩個婦人跑瞭進來,老婆子一邊跑一邊挽袖子,婦人們則是拎著傢什和熱水。茉喜看到這裡,恍然大悟,這才想起床上那人是真的自己——自己流盡瞭鮮血,快要死瞭。

她怕瞭,嚇得魂飛魄散。回頭向後望,她發現自己上不著天下不著地,身後也是茫茫無盡的虛空。惶惶然地伸出一隻手,她哭瞭,第一聲喊的是鳳瑤。不喊鳳瑤喊誰去?隻有鳳瑤永遠不跟她一般見識,永遠慣著她。朦朦朧朧的,虛空迷霧之中顯出瞭鳳瑤的身影,鳳瑤靜靜地望著她,莊嚴冷淡,是天女、是菩薩。任憑茉喜如何呼喚,她若隱若現地端立於霧中,就是不肯走到她近前去。

於是她急瞭,急得又哭又罵:“你傻站著幹嗎?過來呀!你傻啊?過來呀!”

喊到這裡,她開始跺腳號啕,“萬嘉桂呢?讓他也來!你們兩個忘恩負義的,我救過他也救過你,現在你倆湊成兩口子,不管我的死活瞭?”

然而鳳瑤依舊不言不動,甚至微垂瞭眼簾,不肯看她。於是茉喜紅著眼睛向前沖,要去抓她打她,可周身的力氣剛一調動,她猛地睜瞭眼睛,眼前的景物瞬間鮮明瞭,周身的疼痛也瞬間清晰瞭,她張開嘴,聽自己發出瞭一聲刺耳的銳叫。

銳叫之下,是婦人溫柔絮叨的撫慰聲音,還有老婆子心平氣和的指揮聲音。仿佛是有人在她耳邊說話,賠著小心讓她這樣那樣,可她全聽不清楚,因為瘋瞭一樣直著喉嚨叫,幾乎要把自己震聾。汗水和淚水一起糊瞭她的眼睛,這樣稠的汗與淚,幾乎快要黏成瞭血。

房內的婦人和婆子聽瞭她的嗓門,一起松瞭口氣。趁著她身體還有熱氣,還有力氣狂呼亂叫,老婆子下瞭狠心,兩名婦人也一左一右摁住瞭她!

老婆子幾乎是從茉喜肚子裡掏出瞭個孩子!

茉喜的肚子一直不很大,從她小圓鍋一般的肚腹中,老婆子拽出瞭個貓崽子一樣的赤紅活物。這活物血淋淋臟兮兮,起初也不動彈、也不呼吸。老婆子一剪子剪斷瞭臍帶,然後倒提瞭貓崽子,照著後背啪啪拍瞭幾巴掌。幾巴掌過後,貓崽子張開形狀模糊的小嘴,發出瞭一聲比貓叫更細的啼哭。哭瞭幾聲,貓崽子像一團紅肉似的,又沒動靜瞭。

茉喜瞪著眼睛張著嘴,聽見有人在自己耳邊喜氣洋洋地說話,說的是什麼,她沒聽清楚。但是調動周身最後一點力氣,她硬著舌頭問道:“生完瞭?”

有人在她的視野邊緣微笑點頭——仿佛是點瞭頭。於是她把眼睛一閉,沉沉地呼出瞭一口氣。

這一口氣呼出去,她隻感覺自己向上一飄又向下一沉,一沉沉到瞭黑暗中去。

茉喜昏瞭過去,也或許是睡瞭過去,一睡便是睡瞭個天昏地暗。再醒過來時,已經是第二天的下午。

她醒來的時辰,門外正在開晚飯。她不知道自己到瞭什麼地界,但房屋總歸是大同小異,隔著緊密的門縫窗縫,她嗅到瞭熱氣騰騰的肉香——一點摻雜也沒有的,純是大塊五花肉的香。

她想咽口唾沫,然而嘴裡又幹又澀,舌頭和上牙膛黏成瞭一體,於是她又想坐起身,可是力氣順著脊梁骨往下走,走著走著就沒瞭影。斜過眼睛向下看,她發現自己的大肚子消失瞭。和大肚子一起消失的,是她的精氣神。宛如一隻被人掏空瞭的破口袋,她現在就隻能是癱在這裡不動。

“生完瞭。”她想,“我也沒死。”

這兩個念頭讓她隱隱感到瞭快活,好像大事做成一件,包袱也甩掉瞭一個,等她日後恢復好瞭,又是個輕手利腳的好身體。來日方長,她的世界還大著呢。

正當此時,房門忽然開瞭。

像見瞭救命星一般,茉喜立刻轉動眼珠望向瞭來人。來人是個胖壯潔凈的婦人,紅臉膛,笑呵呵地很面善。見茉喜睜圓眼睛看著自己瞭,婦人吃瞭一驚似的一拍巴掌,隨即高聲大氣地笑道:“太太,你可算醒瞭!中午見你還是睡,這院裡的人都懸瞭心,又不敢叫你,怕你睡不足。”

說完這話,她像有讀心術似的,無需茉喜出聲,她自動地轉身出門,片刻之後端回瞭一碗熱水。碗已經是小碗,婦人偏還用小勺子舀瞭熱水一點一點地喂給茉喜喝。水熱得正好,溫暖地滋潤瞭茉喜的口腔。她的舌頭漸漸恢復瞭溫度與柔軟,費力地吞咽瞭幾小口熱水,她這回再張嘴,就能發出聲音瞭。

“我沒事吧?”她問那婦人。

婦人笑道:“太太算是過瞭一道生死關,過來就沒事啦。”

然後她不等茉喜問,繼續笑道:“還沒給太太道喜呢,太太真是有福的人,頭胎就得瞭個大兒子!”

茉喜想瞭想,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生瞭個兒子,而且聽婦人這意思,兒子雖然早來瞭兩個月,卻還是活著的。少在娘胎裡待瞭兩個月,落草之後也能活?她漠然而又疲憊地想:“有意思。”

然後,她想起瞭更重要的事情,扭頭看著那個婦人,她啞著嗓子說瞭話:“我餓瞭。”

《風雨濃胭脂亂(微雨燕雙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