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川夢

“這些往事,與蘇容卿告訴我的,有什麼不同?”

李蓉艱難笑起來:“不是他們過得不好,就可以讓我理解他們。若論過得不好,誰又過得好瞭?”

“殿下說得是。”裴文宣輕輕頷首,“那明日,我隨殿下一起去看看太子殿下,然後我送殿下去找蘇容卿吧。”

“你願意我和他合作?”李蓉盯著裴文宣,裴文宣從容一笑,“殿下做什麼,文宣都願意追隨。”

說著,他傾身上前,抱住李蓉:“隻要殿下,明白自己想要什麼,不後悔就是。”

“這個夢,是真的,還是假的?”

“我驗過瞭,”蘇容卿垂眸,“真的。”

“所以這就是你和柔妃聯手的理由,為瞭阻止太子登基?”

蘇容華抬眼看向蘇容卿,蘇容卿應聲:“是。”

“因為你殺太子殿下,註定和平樂殿下為敵,所以你放棄瞭平樂殿下。”

蘇容華肯定開口,蘇容卿捏起拳頭,許久,他還是應聲:“是。”

“不可惜嗎?你都知道瞭未來,為什麼不試著改變?”

“怎麼改?”蘇容卿聽到這話,忍不住笑瞭,“大哥,我怎麼改?是我蘇氏對不起李川嗎?還是我蘇氏權勢太過?是李川身為君主,空有野心,卻莽撞無知,肆意妄為!”

“他好大喜功,上來就要北伐,群臣主和,他當臣子貪生怕死,卻不知是因為我等深知朝廷內垢,不清空弊端,莽撞開戰,豈有獲勝之可能?但他執意要戰,最終國庫耗空,戰至一半便無軍餉,之後南方照例水患,再無賑災銀兩,屍橫遍野易子相食。”

“他不思悔改,隻當是世傢積弊,盲目推行改制,又致連年烽火。寵幸寒門佞臣,肆意妄為,他登基之時,大夏在冊人口一億三千萬,八年後,在冊人數不足八千萬,五千萬人,”蘇容卿看著蘇容華,“要從哪裡開始改?”

“當年他也是這個脾氣,看似賢德仁善。大哥,我是愛平樂殿下。”這句話說出來時,蘇容卿定定看著蘇容華,“可我也有我的底線。”

蘇容華不說話,他端起茶,輕抿瞭一口。

“容卿你去過北方嗎?”

蘇容卿不知道蘇容華為何突然這麼詢問,他愣瞭愣,蘇容華放下茶碗,聲音很輕:“你打小在華京,沒去過其他地方,人命於你而言,不過是數字,一百萬,一千萬。我去過北方,當時我過去,我親眼看見戰場,看見老百姓如豬狗一般被屠殺,我心裡其實和太子殿下是一樣的想法,大夏必須立起來,必須北伐。”

“可不能這麼急。”

“什麼時候不急?”蘇容華看著蘇容卿,神色平穩,“你說太子殿下不顧實際,那你告訴我,實際是什麼?”

蘇容卿沉默著,蘇容華通透一笑:“實際就是,世傢林立,大傢為瞭維護自己的利益,不願出兵,為瞭維護自己的利益,不願意出錢。傢族關系盤根錯節,以至任人唯親,貪腐難治。北伐失敗,我猜最大的原因,就是錢到瞭北方根本到不瞭士兵手裡,可這是誰的錯?太子殿下的嗎?”

“容卿,其實不必將我們的理由說得多麼冠冕堂皇,”蘇容華看著蘇容卿的眼裡帶瞭幾分悲涼,“承認吧,世傢就是大夏的毒瘤,早晚一日,我們會淹沒於歷史的長河,我們所謂高貴的血統,生來便是原罪。”

蘇容卿看著蘇容華,兄弟兩對視許久,蘇容卿終於出聲:“那大哥的意思,還是會輔佐李川上位,是嗎?”

“我不輔佐任何人,”蘇容華放下茶杯,“我隻是不希望你摻和進這些事太多。你若有空,便出華京走走,去北方看看戰場,去南方看看水患,容卿,親眼看到,和聽別人說,是兩回事。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

“你先休息,”蘇容華站起身來,轉身出去,“我去找父親。”

蘇容卿低著頭不說話,等蘇容華到門口,他輕聲詢問:“能晚兩天嗎?”

蘇容華不言,蘇容卿輕咳出聲:“我身上還有傷,大哥,我怕父親怒氣太盛,我熬不過去。”

蘇容華知道蘇閔之的性子,他立足在門口,猶豫瞭很久,才輕聲開口:“先休養吧。”

說完,蘇容華便提步走瞭出去。

蘇容卿坐在屋中,許久後,他端起桌上涼茶,一飲而盡。

李蓉和裴文宣好好睡瞭一覺,等到第二日清晨,還未睜眼,就聽靜蘭在門口敲瞭房門。

“殿下,”靜蘭喚著李蓉,“殿下起瞭嗎?”

“何事?”

先醒的是裴文宣,李蓉聽著裴文宣的聲音便睜瞭眼,隨後就聽靜蘭低聲道:“殿下,宮裡傳來消息,肅王已脫離危險,無恙瞭。”

聽到這話,李蓉緩慢睜開眼睛。

裴文宣回頭看瞭她一眼,輕聲道:“至多不過今夜,陛下當有動作。”

“嗯。”

李蓉應聲,裴文宣抱著她,小聲道:“現下去看太子殿下嗎?”

李蓉沉默著,許久,裴文宣提醒她:“現下不看,或許未來,就再沒有看的時候瞭。”

“你已經這麼說瞭,”李蓉苦笑,“還由得我選擇嗎?”

說著,李蓉就要起身,裴文宣抬手按住她:“我去取衣服,別受瞭寒。”

裴文宣說完,去櫃子裡拿瞭衣服,吩咐外面進來,伺候李蓉洗漱。

今日他頗有閑情逸致,他親手給李蓉穿上衣服,替她挽發,準備上妝時,他動作頓瞭頓,李蓉抬眼:“怎的瞭?”

“無事,就是覺得殿下清水出芙蓉,不必過於裝飾。”

說著,裴文宣將眉筆放下:“就這樣吧。”

李蓉隻當他急著去見李川,也沒多想,同他一起出瞭屋

兩人一道去瞭東宮,通報之後,裴文宣送著李蓉到瞭門口。

天有些冷瞭,昨夜下瞭雪,庭院裡還有人在打掃著積雪,李蓉站在門前,聽著裡面李川輕輕咳嗽,她一時有些恍惚。

裴文宣抬手握住她,聲音很輕:“太子殿下為瞭救您前日受瞭點傷,等一會兒進去,您就當閑聊就是,不必緊張。”

李蓉聽到這話,轉頭看他:“救我?”

話音剛落,裡面就傳來李川的聲音:“阿姐來瞭?快,讓阿姐進來。”

這聲音和她記憶裡不一樣,李蓉不知道怎麼,突然就不敢進瞭。

她抓著裴文宣的手,裴文宣知道她緊張,吩咐瞭旁人:“太子殿下現下不宜見客,男女有別,安置一個屏風吧。”

下人得令,將屏風放在瞭屋中,裴文宣扶著李蓉進去,一進屋,看見那個屏風,感知到屏風後的那個人,李蓉忍不住輕輕顫抖起來。

裴文宣扶著李蓉坐在椅子上,李蓉和李川隔著屏風坐下,那一瞬,李蓉仿佛回到上一世,李川宣佈讓她監國,自己修仙問道前那一夜。

她雙手扶在扶手上,低著頭。

裴文宣為她蓋上毯子,蹲在她身前,仰頭看她:“殿下,有些路得自己一個人,微臣在外等你。”

李蓉捏緊瞭扶手,她看著裴文宣,裴文宣抬手放在她的手上,輕聲開口:“莫怕。”

說完之後,裴文宣站起身,便告退下去,關上瞭門。

房間裡突然就留下瞭李蓉和李川,兩個人都很安靜,李蓉慢慢抬頭,看著屏風上的剪影,李川似乎坐瞭起來,他隔著屏風,像越過兩世而來的亡魂,就停留在屏風之上。

李蓉也不知道怎麼,突然就紅瞭眼眶。

兩人靜默著,好久後,李川輕咳著出聲:“阿姐可還好?可受瞭傷?”

“我無事。”李蓉克制著語調,聽上去好似什麼都沒有。李川咳嗽過,緩過氣來,輕聲道:“阿姐不用擔心,我也沒事,就是受瞭點小傷,很快就會好瞭。”

“你……怎麼受傷的?”

“當時看見阿姐出事急瞭,就進瞭林子。”李川說著,又覺得有些不安,趕緊解釋,“我不是莽撞,我心裡有數的。”

李蓉沒說話,面對十七歲的李川,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良久的靜默後,李川猶豫著:“阿姐找我,可是有什麼事?”

“也沒什麼,”李蓉輕聲開口,“就是做瞭個噩夢,想見見你,同你說幾句話,知道你還好就好瞭。”

“阿姐做瞭什麼夢?”

“就……”李蓉遲疑著,慢慢道,“夢見你殺瞭我。”

“這怎麼可能?”李川笑起來,他果斷道,“阿姐,你放心吧,不管怎麼樣,我都不會傷害你的。誰要想害你,就得從我李川屍體上走過去。”

李蓉聽著,也忍不住笑起來:“我知道的。”

她眼裡有些酸,帶瞭幾分淚:“你打小,就說要保護我。我記得那年他們說,公主要送去北方和親,我心裡特別害怕,就怕自己長大瞭要去和親,你和我說,你以後,”李蓉說著,語調裡帶瞭哽咽,她頓住,許久後,才繼續,“你以後會平定北方,把那些蠻夷一路打進沙漠,你不會讓和親這種事兒,落在我大夏任何一個公主頭上,更不落在我頭上。”

“阿姐怎麼說起小時候的事兒來?”

李川盤腿坐起來,似是有些高興:“難道是我現在對你不好,你開始憶甜思苦瞭?”

“不是,就是聽說你為我受傷,又想起你小時候對我好的事兒來。”

“那阿姐對我不好嗎?”李川在屏風上的影子帶著少年人的張揚,一面說話,一面比劃,“我記得小時候我和元寶分桃子吃,被母後撞見瞭,就關我禁閉,說我是太子,要知道我為尊,別人為卑,怎麼可以和個下人分桃子吃。禁室你也知道,黑黑的沒有任何光,就你在門口,一直和我說話。我關瞭三天,你在門口說瞭三天。”

李川說著,不知道為什麼,聲音裡也有些啞瞭:“還有,我以前不是在宮裡養瞭個大花貓嗎?那貓特別靈性,別人不親,就親我,我老躲著人去喂它,後來也被發現瞭。他們要讓我把這貓活埋瞭,母後說,這是給我的教訓,太子怎麼能偏愛什麼東西,還是隻沒人養大花貓。”

“我不埋,母後就讓人搶貓,說亂棍打死,我把貓護在懷裡,我覺得要不把我打死算瞭,你說這太子當著有什麼意思,還不阿姐擋在我身上,把棍子擋瞭?”

“那你最後,不還是把那貓活埋瞭嗎?”

李蓉問,李川不說話,他沉默瞭很久,屏風上,他盤腿而坐,似乎輕輕仰著頭,在看什麼。

“因為,我不想讓阿姐再為我被打瞭。”

李川終於出聲:“不就是隻貓嗎,埋瞭就埋瞭吧,總不能讓阿姐和我一起給這貓陪葬不是?”

李蓉說不出話,她感覺眼淚就這麼流下來。

她突然意識到,其實那麼多年,她沒有真正理解過李川,也沒真正明白過,這個弟弟,是如何成長。

他年少時,她也年少,她看不明白少年李川的種種,長大就忘瞭。

就像這隻貓,她以為李川是熬不住打,可其實那時候的李川,熬不住的不是深宮裡的杖責,而是姐姐的苦難。

他親手埋的不是貓,是他自己。

他不願意當太子,但為瞭李蓉,為瞭上官玥,為瞭他珍愛的人,他當。

他心地柔軟,天真純良,但為瞭李蓉,為瞭上官玥,他學著強硬,學著冷漠。

他克制自己的溫柔和天真,壓抑自己所有喜愛與渴望,把自己深埋在這皇宮裡,期望能像泥土一樣,將李蓉和上官玥養在上面,看著她們成長,開花,平穩一生。

這是她的弟弟。

她弟弟無論未來多殘忍,多可怖,在十七歲這一年,屏風後的他,始終是那個願以此身化山河,給予他所愛之人好風景的少年。

他隔著屏風,那個身影和前世反復交織。

他們好像一個人,又不是一個人,她分不清楚,又覺茫然。

“阿姐,”李川低下頭,他似是知道李蓉哭瞭,他啞著聲,“你來這裡,到底想問什麼?”

“川兒,你想過未來嗎?”

李蓉靠在椅子上,看著窗戶外在風中輕顫的枯枝:“你想過,你會成為怎樣一個君主嗎?”

“我不知道,”李川聲音裡帶瞭幾分茫然,“從小別人總問我未來,可我看不到未來。阿姐,其實,我並不適合當一個君王,我也不想當一個君王。隻是我在這個位置上,我隻能說,我會盡我所能。”

“我想當一個好兒子,好弟弟,保護好阿姐和母後,然後,我想當一個好人,盡我所能,讓這大夏每一個百姓能吃飽,能不受戰亂所擾。”

“哦,如果有什麼想做的,”李川似是想起什麼來,“我想北伐。”

“阿姐,你不知道,去年我去北方,我第一次親眼看見戰亂,那和在華京看戰報是完全不一樣的。我一閉眼睛,就能想起那些百姓的尖叫,懇求。他們每次見我,聽見我是太子,都會跪下來求我,求我出兵,平定北方。”

“很好的志向。”

李蓉聽著,喉嚨哽得生疼。

她像看著一輛馬車往著懸崖一路狂奔而去,卻沒有辦法阻止。

他註定還是要北伐的,他和前世也沒有什麼不同。

可她又無形覺得,他有什麼不同,和她想象中的李川,並不一樣。

“川兒,”李蓉深吸一口氣,問瞭最後一個問題,“如果上天註定,有一日,你會成為一個像父皇一樣的君主。不,比他更優秀,但是和他一樣冷漠、猜忌的君主。”

“你會殺很多人,讓天下動蕩不堪,但你也能北伐成功,打破世傢桎梏。你會囚禁母親,殺害舅舅,斬殺一半族人,最後毒殺長姐。你會痛失所愛,但也會成為九五之尊。你說,我該怎麼辦?”

“你是說,”李川似乎明瞭一切,“我會殺瞭你嗎?”

“是吧。”李蓉笑笑,“不過這就是一個夢,你也不必……”

“阿姐,”李川聲音很低,“它真的是隻是個夢嗎?”

李蓉沉默。

其實她的弟弟,遠比她想象中聰明。

她曾以為李川為瞭秦真真喪心病狂,暴戾無常,但其實是他故作瘋癲,消耗世傢。

她曾以為李川修仙問道,不問世事,但其實這是他真正的制衡手段。

如今當李川問出這樣的話,她不敢當他是隨口詢問,或許他早就察覺蛛絲馬跡,隻是從來不說。

她沉默良久,輕聲開口:“不,它是未來。”

“我做瞭一個夢,每一件事都成真瞭。”

李蓉轉過頭,盯著屏風上的李川:“你殺瞭我,我該讓你償命嗎?”

李川不說話,他沉默著,片刻後,他輕笑出聲,他似乎是深吸瞭一口氣,而後李蓉就聽裡面傳來拔劍之聲,緊接著,便見李川提劍步出屏風,靜靜站在她面前。

他拿著劍,面上有未幹的淚痕。

李川註視著李蓉,反手將劍鞘遞到她身前,將劍尖指向自己,單膝跪下,他目光裡盈著眼淚,仰頭看著李蓉,他如蝶翼一般密的睫毛被淚珠打濕,輕輕顫抖:“如果這是未來,就請阿姐,現下就殺瞭我吧。”

《長公主(度華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