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江寧有名的夜市,顧婉凝和歐陽怡她們曾經來過,但凡江寧有特色的小吃在這裡都找得到,而且最是地道,她怎麼也沒想到虞浩霆會帶她到這兒來:“你也知道這裡?”她這副神情倒在虞浩霆的意料之中:“你不會以為我生來就隻長在陸軍部吧?”當下便拉著她進瞭芙蓉巷,衛朔帶瞭兩個侍衛遠遠跟著。
今日虞浩霆和她出來吃飯,換瞭便裝,一身淺灰色西服,打瞭煙紫的領帶,在這樣的紅塵巷陌中,儼然一個翩翩濁世佳公子,隻是舉止之間,多瞭一份凌厲抖擻。顧婉凝穿瞭條薄荷綠的洋裝裙子,領口袖口都蕩著薄軟的荷葉邊,她一抬手,柔滑的衣袖就飄飄落下,露出一截瑩白的手臂來。這些天,她大多一個人悶在棲霞官邸,此刻見瞭這般酒香燈影、煙火人傢的熱鬧,便格外開心。虞浩霆低頭看著她,隻覺得無論她人在哪裡,都有一種別出心裁的清艷,那歡喜起來的笑顏直讓這滿目繁華都失瞭顏色。
“我們去吃那個好不好?”顧婉凝抬手一指,卻是一傢做豆腐澇的小鋪子,虞浩霆一笑便牽著她走瞭過去,兩個人進瞭店,老板連忙上前招呼。這老板是個三十歲上下的中年婦人,很是利落,一見他二人的形容,便猜度必是富貴人傢的少爺小姐,心下暗贊:好一對璧人!口中招呼得更是殷勤。
那豆腐澇色白如玉,裡頭木耳、蔥花、麻油、辣油、花生、蝦皮……林林總總放瞭十多樣,上頭還碼著一撮嫩白的雞脯肉絲,虞浩霆怕她吃得辣瞭,又要瞭桂花糯米藕和綠豆沙。顧婉凝吃瞭幾口,忽然瞧見虞浩霆的那一碗和她的有些不同:“你的怎麼和我的不一樣?”
虞浩霆一看,自己這一碗果然多瞭些金針、豆芽、尖筍之類,便笑道:“一定是老板忘瞭,要不我們換換?”
顧婉凝還未答話,那老板娘已走過來笑著說:“少爺這一碗放的是什錦菜,您吃瞭這一碗,將來必定前程似錦。”她這樣一說,顧婉凝已掩唇而笑:“你快吃吧,我倒想知道你將來還要怎樣的前程似錦。”
虞浩霆亦是一笑:“那就多謝老板吉言瞭。”
兩個人話音剛落,裡頭忽然跑出來一大一小兩個孩子,大的是個七八歲的女孩兒,小一點的男孩子隻有四五歲,蹣蹣跚跚地跟在後面。那老板娘一見,忙喊住瞭他們:“蓮兒,別帶著弟弟到處亂跑,娘這裡忙著招呼客人,你舀一碗酒釀圓子跟弟弟吃。”
兩個小人兒一聽說有吃的,便興高采烈起來,那姐姐立刻就去廚房盛瞭吃食出來,在角落裡坐下,喂給弟弟一口,自己吃一口。
顧婉凝望瞭他們一眼,笑道:“我和旭明以前也是這樣子。你小時候,姐姐也這樣哄你嗎?”
虞浩霆道:“二姐比我大得多,不和我一起玩兒的。三姐和我差兩歲,每回父親打我,她倒是常常護著。”
顧婉凝在棲霞這些日子,隻見過虞若槿,不由問道:“你還有一個姐姐嗎?”
虞浩霆神情略略一滯:“嗯,三姐這幾年一直在國外,你沒有見過。”顧婉凝原是隨口一問,也就沒放在心上。
這時邊上那姐弟倆已經吃完瞭湯圓,好奇地在虞浩霆和顧婉凝身上瞧來瞧去,婉凝便逗那小姑娘:“你唱個歌給我聽,我請你吃糖藕,好不好?”
那小姑娘還沒答話,旁邊的弟弟已經晃瞭過來:“我要吃糖藕。”小姑娘一雙黑白分明的圓眼睛瞧瞧顧婉凝,又瞧瞧弟弟,歪著頭一笑,大大方方地開口唱道:
“高樓高樓十八傢,打開門簾望見她。”
她唱著,虞浩霆已將桌上的桂花糖藕端到那弟弟面前,小傢夥用手拈著就吃瞭起來。那姐姐見弟弟吃得開心,越發認真起來:
“粉白臉,糯米牙,
板子鞋,萬字花,
大紅襖子四拐揸。
回傢去問我的媽,賣田賣地娶來傢……”
虞浩霆聽瞭不由好笑:“這樣敗傢的兒子。”
那小男孩嘴裡塞著糖藕,也咕咕噥噥地伴著姐姐往下唱:
“熱水又怕燙瞭她,冷水又怕寒瞭她,頭頂又怕跌瞭她,嘴含又怕咬瞭她,燒香又怕折瞭她,不燒香又怕菩薩不保佑她……”
虞浩霆聽著,隻含笑望向顧婉凝,目光中有無限綿密的溫柔。婉凝見他這樣看著自己,頰邊一紅,便低瞭頭,連忙叫老板結賬。
他們二人結瞭賬出來,那姐弟倆猶自跟出來唱道:“熱水又怕燙瞭她,冷水又怕寒瞭她,頭頂又怕跌瞭她,嘴含又怕咬瞭她……”虞浩霆從衣袋裡摸出兩塊銀元來,蹲身塞在那男孩子手裡:“給你和姐姐買糖吃。”那男孩子接瞭錢,立刻支著手跑到瞭姐姐跟前。
虞浩霆站起身來牽住顧婉凝,良久都一言不發。
顧婉凝忍不住抬頭看他,卻發覺他目光中已沒有瞭方才的柔情似水,他輕輕理瞭理她耳邊的碎發,忽然道:“你嫁給我吧。”語氣煩躁,神情似是氣惱又似是不耐。
顧婉凝一驚,忽然想起歐陽怡的話——“虞傢若是娶少夫人,必是頂尖的名門閨秀。你若是喜歡他,你肯不肯……”她想起那一晚皬山的梨花,其實,那樣的樹樹春雪她早已見過,不!她見過的是比那更白更輕更浩渺的一片香雪海……她猝然搖頭,掙開他的手:“我不要。”
她突然這樣激烈,虞浩霆不禁一怔,待看到她那樣決然的神色,他面上也一點一點冷瞭下來,顯出薄薄一層譏誚:“你當我沒有說過。”
“熱水又怕燙瞭她,冷水又怕寒瞭她……”他心裡一直響著方才的歌。
這些天來,他從沒去想過自己的心意,他要她,她在,觸手可及,足夠瞭。他有很多事要想,他不需要想這個——盡管有那麼一剎那,他也察覺到自己心中的悸動牽念,但是他對自己說不去見她,他就真的不去見她,那麼久也不見!
不過是個女人,就算她那樣美,也不過是個女人。
他從來都這樣驕傲,他從來都有資格這樣驕傲。
然而那孩子的歌,一句一句都打在他心上,“頭頂又怕跌瞭她,嘴含又怕咬瞭她”,他藏得那樣深的心意,連他自己都被騙過的心意,原來,不過如此。
從開始到現在,從他見到她的那一刻開始,就已全然失控瞭。他沒有想那樣要瞭她,他沒有想那樣逼著她留在自己身邊,可是他偏偏都做瞭;他去討好她的女同學,他用那樣惡毒的話去氣她……甚至,他和她在此時此地,此情此景亦全都在他的控制之外。
他從來不曾怕,可是遇見她,他卻這樣怕。
他不是不想見她,他隻是怕見到她。
他怕她哭,又怕她不哭;他怕她恨他,又怕她不恨他;他怕別人傷瞭她,也怕自己傷瞭她……他怕她傷心怕她委屈怕她走,他怕她害怕,他怕自己竟然這樣怕!
不過是個女人,他狠狠地想,卻想得自己心都抽起來,他沖口就說他要娶她。話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又失控瞭,他氣自己竟然這樣進退失據!可她終究給瞭一個讓他最怕的答案,她說她不要,她不要他!不要。
難道他當初傷瞭她,再怎樣補救也都不會好瞭嗎?
顧婉凝雙手緊緊攥在身前,低著頭不敢看他,兩人一時都各自無言。衛朔見他二人在路邊說話,自是不便上前,隻在對街皺眉瞧著,唯盼虞浩霆趕緊帶顧婉凝回去。
正在這時,街上卻突然亂瞭。
那間豆腐澇鋪子隔瞭幾個門臉便是芙蓉巷最大的一間館子福慶樓,此時正是客似雲來的時候。忽然樓上兩聲槍響,摔下一個血跡斑斑的人,在街上掙紮著爬起來便跑,裡頭更跑出許多客人來,街上頓時亂作一團。
這邊槍聲一響,衛朔便帶著人去護虞浩霆,隻是他們此刻亦是便裝,逆著人流過來,卻無人相讓。一個侍衛剛要朝天鳴槍,被衛朔一把攔住,他們身份未明,這個時候人群一亂,恐怕更要不可收拾。
顧婉凝驚駭之中,已被虞浩霆護在懷裡,卻聽邊上“哇”的一聲,原來剛才那姐弟倆一直站在外頭看熱鬧,那弟弟不知被誰撞翻在地,更被人一腳踩在瞭手上。顧婉凝一見,便從虞浩霆懷裡往外掙,虞浩霆連忙按住她:“我去。”說著,搶過去抱起那孩子,放回店裡。
這時衛朔亦擠瞭過來,對虞浩霆道:“四少,應該是幫會做事。”
虞浩霆目光一冷:“這也太過瞭。”
衛朔剛要答話,卻見虞浩霆已變瞭臉色轉身疾去。
從福慶樓裡沖出來的一班人似乎是在追前面摔下來那人,一面呵斥路人閃躲,一面朝前放槍。那人踉踉蹌蹌一邊逃避一邊向後開槍,竟朝顧婉凝這裡撞瞭過來。衛朔一見趕忙搶過去想要叫住虞浩霆:“四少!”卻已晚瞭,待他沖過去,槍聲正落,虞浩霆已抱著顧婉凝撲在路邊。
顧婉凝見那些人往這邊過來,正閃避不及,忽然眼前天旋地轉,虞浩霆已扣住她的身子,壓在瞭她身上。她隻覺額角一熱,似乎有什麼滴下來,抬手去抹,竟是血跡,虞浩霆剛攬起她,便見她額邊殷紅一片,驚道:“傷到你瞭?”
顧婉凝見他面色驚亂,忙說:“不是我的血。”
虞浩霆聞言神情一松,才發覺右肩一片灼痛,原來方才一發子彈擦著他肩頭飛過,顧婉凝額角的血卻是他自己的。
“四少!”
虞浩霆回頭一看,衛朔正單膝跪在他身後,臉色慘白,緊緊抿著雙唇,眼中淚已盈眶,整個人都在微微發抖。虞浩霆知道他此刻驚恐擔心到瞭極處,卻又不能開口責怪自己,當下溫言道:“擦瞭一下而已,這事不怪你,是我自己大意。”
衛朔看瞭看顧婉凝,咬瞭咬牙,說:“無論如何,您不能……”
虞浩霆一笑,拍瞭拍他的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