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致軒心知這件事是虞浩霆的人動的手腳,雖然他也覺得馮廣瀾乘人之危去欺負顧婉凝下作瞭點,但也不至於就……且平素裡郭茂蘭這些人看著也都溫文有禮,可一條人命折在他手裡,還是馮廣瀾這樣的貴胄子弟,轉天見瞭面,竟半分端倪也無,仿佛根本沒有這回事一般,反倒是自己心裡十分惶然,卻也隻能閉口不言。
憋悶瞭兩天,隻好約霍仲祺出來散心,霍仲祺卻不怎麼在意他心情鬱鬱,隻跟他打聽虞浩霆的事,待聽瞭謝致軒的話,卻是萬分詫異:
“四哥真是這麼說的?”
“嗯。”謝致軒點瞭點頭,“侍從室的人和官邸那邊都打瞭招呼,從今以後不許在四少面前提這個人。”
“為什麼?”
“這女孩子也太……”謝致軒竟是一副心有餘悸的神情,“我現在才知道,女人狠起心來,那才是真的絕情。她居然跟浩霆說,就算沒有撞車的事,那孩子她也不會要。我聽侍從室的人說,後來浩霆在雪地裡杵瞭一夜,她連出來看一眼都沒有。”
“怎麼會呢?”霍仲祺一臉疑惑地喃喃道,“她明明想要……”
謝致軒長嘆瞭一聲:“要不是我親眼看見,我也不信,難怪浩霆心寒。”
沈玉茗沒料到霍仲祺竟在這個時候來瞭南園。今日已是小年,隆冬時節,南園花木蕭瑟,幸好接連幾場雪下來,方添瞭幾分瓊瑤碎玉的景致。她掩瞭心中詫異,將霍仲祺讓到暖閣,又叫冰兒燙瞭一壺酒,略備瞭兩樣小菜和一個砂鍋,卻不開口相詢。
霍仲祺默然喝瞭兩杯酒,面上忽然有些歉然:“這個時候叨擾沈姐姐,我……”沈玉茗盈盈笑道:“左右我這裡也是閑著,倒要多謝霍公子,這個時候還來照顧‘春亦歸’的生意。”
霍仲祺低頭一笑,又是默然。
沈玉茗打量瞭他一番,見他目光猶疑,眉宇間一片惆悵,心下略一忖度,笑道:“你既然叫我一聲姐姐,有什麼心事不妨跟我說說,要是我也幫不上忙,我就去跟石卿討個主意。”
霍仲祺聞言忙道:“別別別,你千萬別告訴石卿。”
沈玉茗莞爾掩唇:“你叫我別告訴他什麼?”
霍仲祺面上竟微微紅瞭一紅,沉吟瞭片刻,方才開口:“沈姐姐,我喜歡一個女孩子,可是,我不知道怎麼……怎麼和她在一起。”他說到這裡,眼中痛意糾纏,神色也黯瞭下來。
沈玉茗聽瞭,心中暗暗一驚,想不到他竟也會為瞭個女孩子這般失魂落魄,當下柔聲問道:“是她不喜歡你嗎?”
霍仲祺搖搖頭:“我不知道。”
沈玉茗奇道:“還有叫你也琢磨不透的女孩子?”
霍仲祺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我不敢告訴她。”
沈玉茗先是訝然,轉念一想,卻又有些明瞭,“這位小姐,你是想同她鬧一回戀愛呢,還是要和她結婚呢?”
霍仲祺一怔,沈玉茗這一問他竟從未想過,他心心念念想著的不過是如何能多看她一眼,怎樣能博她一笑,卻從未想過……結婚?她和他?她連四哥都不要……
結婚?她和他?
他略略一想,便心跳如奔,反復囁嚅瞭幾次,終於微一咬唇,神色決然:“要是她肯和我在一起,我這一生,絕不負她。”
四哥雖然喜歡她,可將來多半還是要娶姐姐的;那麼,虞浩霆不能給她的,他能。
他說得這樣鄭重,沈玉茗驚異之餘卻不知為何總覺得有些淒然,她斂瞭斂心事,對霍仲祺道:“既是這樣,你就該讓她知道你的心意。”
她見霍仲祺躊躇不語,心念一動,又道,“不過,我要提醒你一句,你不比別人,終身大事未必能任著自己的性子來。你中意的女孩子也要你傢裡中意才好。”
她說的卻是霍仲祺此時正在思量的,他之前從未想過“結婚”這兩個字,今日被沈玉茗提起,才驚覺自己藏於心底的牽念亦不過如此,得一心人,白首不離。
隻是,他和她,即便拋開身份傢世不說,單是有她和虞浩霆的事在,父親母親恐怕就不能輕易應允。可是,那又怎樣呢?大不瞭他帶她走,隻要她肯,天涯海角,他帶她走。四哥不能,他卻可以。
沈玉茗送走瞭霍仲祺,憑窗望著園中的銀裝素裹,隻覺一縷縷的涼意直從她眼裡沁到心裡。
“要是她肯和我在一起,我這一生,絕不負她。”
她等的那個人從來沒有對她說過這樣毅然執著的話,哪怕是少年輕狂,心血來潮,連她這個置身其外的人都聽得動容,不知道哪個女孩子有這樣的福氣?
“阿姊,霍公子要結婚瞭嗎?”沈玉茗正想得出神,忽然聽見身後冰兒怯怯地問道。沈玉茗回過身,冰兒正深深垂著頭,隱約可見臉頰上兩抹紅雲。
沈玉茗心中一嘆:“你幾時學會偷聽別人說話瞭?”
小姑娘頭垂得更低,聲如蚊吶:“我不是有意的……”
沈玉茗肅然道:“這種事情可大可小。以後再不要瞭,尤其是陸軍部的人過來。”
冰兒答瞭聲“是”,卻又虛著聲音問道:“阿姊,你知不知道,霍公子要娶的是哪傢小姐?”
沈玉茗看著她,聲音一沉:“冰兒,你記住阿姊的話:小霍這樣的男人,不是你能想的。”
冰兒抬起頭來,眼眸中已起瞭一層水霧,沈玉茗走過來撫著她的發辮,恬然一笑:“你現在還小,過兩年,我讓石卿給你尋一個如意郎君。”
雖然霍萬林一向不喜鋪張奢華,但新春將至,霍氏官邸中也照例佈置一新,回廊廳院之中擺瞭許多嫣紅茂盛的杜鵑,內室案幾之上則多是應季的金盞銀臺,花香襲人,觸目皆是欣榮。不過,霍夫人面上卻略凝著一絲愁意,霍庭萱拍回來的電報寥寥數言,卻是要和同學一起遊覽歐陸風物,不回來瞭。霍萬林倒不以為意,直言女兒年紀輕輕,行萬裡路多長些見識正是當時。
而霍夫人除瞭思念愛女,憂慮的卻還有另一件事,她深知霍庭萱對虞浩霆的心意,可如今兩人遠隔重洋,虞浩霆之前那幾個鶯鶯燕燕也罷瞭,最近這個女朋友雖說也分瞭手,可之前鬧得著實有些出格,萬一日後又有瞭什麼合瞭他心意的女孩子,即便虞霍兩傢聯姻之事不會有什麼變數,但難免會叫女兒傷心,不如早點讓霍庭萱回來。她正要開口跟霍萬林商量,忽然瞧見霍仲祺身姿磊落地走瞭進來,面上忍不住便浮瞭笑意。
霍萬林看見兒子,臉上也有瞭些平和的霽色。這個兒子天資聰穎,隻是多年來自己政事繁忙,疏於管教,即便氣起來斥責打罵一番,也總是上有祖母護著,下有姐姐疼著,霍夫人對他更是寵溺有加,眼看著又養出一個荒唐敗傢的紈絝子弟。不料這幾個月,他倒忽然收斂瞭許多,再不和那班狐朋狗友在秦樓楚館胡混,言語行事也穩重瞭不少,總算叫霍萬林心裡添瞭幾分安慰。
“父親,母親。”霍仲祺過來笑著問瞭好,霍萬林微一頷首,霍夫人已拉著他在自己身邊坐下,輕輕嘆瞭口氣,道:“你姐姐說要和同學到歐洲去,今年不回來瞭。”
霍仲祺一聽便故意沉瞭臉色:“姐姐走瞭這幾年,一點兒不惦記傢裡,母親倒是日日牽腸掛肚地念著她,我總在傢裡陪著您,您反倒不疼我,回頭我也走得遠遠的,叫您好好惦記我一回。”
“你這孩子!”霍夫人皺著眉頭在他手上輕輕一拍,“一傢人最疼的就是你。”霍仲祺聽瞭展顏而笑:“母親,您要是疼我就答應我一件事吧。”
霍夫人含笑打量瞭他一眼:“你是不是在外頭又闖什麼禍瞭?”說著,遞瞭個眼色給他,意思是在霍萬林面前先不要提。
霍仲祺搖頭道:“還說疼我呢!在您眼裡我就隻會闖禍。我這件事也得請父親答應。”
霍萬林一聽,不動聲色地問道:“什麼事?”
霍仲祺抬眼看瞭看邊上伺候的下人,霍夫人擺瞭擺手,一班人立刻屏息退瞭出去。霍仲祺見花廳裡沒瞭別人,便站起身來,正色道:“我想結婚。”
他此言一出,霍萬林和霍夫人都是一驚,旋即對視瞭一眼,霍萬林沒有開口,倒是霍夫人趕忙拉著他的手問道:“你怎麼忽然想起這件事瞭?”
霍仲祺看瞭母親一眼,笑道:“父親總嫌我浮躁孟浪,您也老說我孩子氣,我成瞭傢,有人替你們管著我,叫我修身齊傢,將來治國平天下,不好嗎?”
“說實話!”霍夫人一聽就知道這是托詞,“你是跟母親說笑,還是認真的?”
霍仲祺鄭重地點瞭點頭:“我是真的想要結婚。您就答應我吧!”
霍夫人正不知如何開口,霍萬林已沉聲問道:“你究竟是想娶什麼人?”
霍仲祺看瞭看父親,當下便躊躇起來,霍夫人見狀臉色也有些變瞭:“仲祺,我們霍傢娶婦,雖然不強求門第高華出身富貴,但也要身傢清白。你那些女朋友應酬一下就算瞭,當不得真的。”
霍仲祺忙道:“您誤會瞭!她是好人傢的女孩子,隻不過是傢世單薄些。”
霍夫人聽他這樣一說,略略放瞭心,既然不是勾欄戲子,那答不答應是後話,至少不會觸怒霍萬林。
果然,霍萬林的臉色微微有些和緩,卻仍是冷冷“哼”瞭一聲:“你能想什麼修身齊傢?多半是個正經人傢的姑娘,不肯跟你胡鬧,你才打起瞭結婚的主意,是不是?”
霍仲祺臉上有些訕訕,卻不敢看父親,隻對霍夫人道:“母親,我這回是認真的,您就答應我吧!明年我給您添個孫子還不行嗎?”
霍夫人被他說得蹙眉一笑,無可奈何道:“越說越沒有分寸瞭。你總要先告訴我和你父親,到底是什麼人傢的女孩子,我們聽聽看。娶妻求淑女,我們霍傢倒也還用不著苛求門第,就算傢世單薄些也沒什麼。”
霍仲祺遲疑中有些赧然:“她今年十七歲,在樂知念書。父親是個外交官,母親多年前已經去世瞭。”他說罷,小心地覷著父母的臉色,隻見霍萬林和霍夫人似乎都松瞭一口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