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一面著意放縱他骨子裡的孤高傲氣,另一面卻又是不近情理的教養嚴苛。小時候,他被打得急瞭,也會暗自委屈:憑什麼單單是他要受這樣的管教?可如今,再也沒有人管教他瞭。
衛朔和衣躺在外頭的沙發上,根本就睡不著,自顧婉凝出事到現在,虞浩霆便沒有一日是快活的,好不容易北地漸定,總長卻在這個時候……他心中各種念頭紛至沓來,就這樣挨到六點整,剛一起身,便見虞浩霆推門出來,神色如常。
衛朔一怔,虞浩霆已轉眼看著窗外:“晚上咱們去聽戲。”
傍晚,虞浩霆約瞭謝致軒在三雅閣吃飯,三雅閣開在沁玉泉公園裡,是個魯菜館子,大廚擅燒海參,一道“奶湯蒲菜”很有名氣。謝致軒年後脫瞭軍裝,轉到財政部給他當財政總長的叔父當秘書,說起來,他這個秘書也隻是掛名,無非是為瞭跟政府裡頭的一班人混個臉熟,大部分時間還得給他堂兄謝致遠打下手料理謝傢的生意,整日忙東忙西,倒也很少閑下來。今日既是虞浩霆約他,少不得推瞭別處的應酬,卻被他妹妹謝致嬈纏上,一定要跟著過來。
“北邊的仗還沒打完,你就這麼閑瞭?”謝致軒一聽說虞浩霆待會兒還要去隔壁的慶春園聽戲,不由奇道。
“就快完瞭。”虞浩霆夾瞭一塊豆腐箱,閑閑說道。
“那小霍是不是就能回來瞭?”謝致嬈聽虞浩霆如此說,眸光一亮,搶著問道。
謝致軒搖頭一嘆:“一個女孩子,也不知道矜持一點。”
謝致嬈滿不在乎地瞥瞭她哥哥一眼:“反正他又不在這裡。”
虞浩霆有些好笑地看著他兄妹二人:“仗是打完瞭,不過,他回不回來倒不一定。”
謝致嬈小巧的唇彎彎向下抿著:“為什麼?”
“小霍在前線倒是如魚得水。”虞浩霆唇邊似有些笑意,“上次他在電話裡說,等北邊的事情瞭瞭,他就去鄴南。”
“不行!”謝致嬈皺瞭眉頭說道,“打仗這種事,他去玩兒一次,見識瞭也就算瞭,要是受瞭傷怎麼辦?浩霆哥哥,你把他調回來吧!”
虞浩霆還未答話,謝致軒忽然一本正經地對她妹妹說道:“你知不知道小霍究竟為什麼不在江寧逍遙,非要跑到前線去受罪?”
謝致嬈惑然搖瞭搖頭,謝致軒促狹一笑:“仲祺跟我說,就是因為你們這些女孩子煩得他頭痛,他才要躲得遠遠的,寧願在前線水裡火裡,也不要回來。”
謝致嬈狠狠地瞪瞭她哥哥一眼:“他才不會躲著我,他要躲也是躲著那個譚昕薇。”
謝致軒“嘿嘿”一笑:“譚昕薇肯定也這麼說,小霍要躲,也是躲著謝致嬈。”
謝致嬈剛要反駁,包間的門忽然開瞭,葉錚讓著一個身姿窈窕的女子走瞭進來,卻是韓燕宜。她一身淡藍色底子繡著銀白蟹爪菊的喬其紗旗袍,耳邊垂著白玉墜子,手上也籠著一對羊脂玉鐲,發間一枚珍珠串花的發釵,和她原本就纖細淡雅的容貌相得益彰。
“致軒,致嬈。”韓燕宜跟謝傢兄妹打著招呼,便走到瞭虞浩霆身邊,葉錚替她拉瞭椅子坐下,韓燕宜噙著一抹溫柔的笑意對虞浩霆道,“四少很喜歡杜連笙嗎?”
虞浩霆拿瞭酒盅對謝致軒略一示意,兩人一起喝瞭,這才答她的話:“杜老板唱腔洗練,天然醇厚,今天晚上的《陽平關》你聽聽看。”
韓燕宜嫣然笑道:“連四少都說好,那必是真的難得瞭。”
謝致軒聽他二人這樣說話,竟是待會兒要一起去聽戲,心裡不知怎的就有些煩悶,面上卻浮出一絲譏誚的笑意。謝致嬈不大喜歡總愛拔尖要強的韓傢姐妹,見她在虞浩霆面前刻意溫柔,更是不屑,撇瞭下嘴角,對他哥哥道:“你如今對紫君姐姐不理不問,一點兒也不放在心上,也不怕人傢傷心。”
她這句話一半是數落她哥哥,另一半卻是沖著虞浩霆,先前虞浩霆和顧婉凝在一起,她就有幾分為霍庭萱不平,如今竟又和連她都很看不上的韓小六鬧在一起,更是莫名其妙。
謝致軒無所謂地笑道:“你放心,馮小姐才貌出眾,我不理不問,自然有人去理去問,哪裡來的傷心呢?”
他兄妹兩人一逗一搭半有心半無意地說瞭這麼兩句,落在虞浩霆耳中,卻是一震,明明是炎意融融的夏日黃昏,偏叫他心裡滲出一陣寒意。
他竟還是在想她。
這是什麼時候?這是什麼局勢?他竟還是在想她?父親屍骨未寒,北地戰事未盡,他竟然還會想起她來?他真是瘋瞭。
已經半年瞭,他忍著不問,他們也從來不和他提起。他想他身邊那麼多人,總有人會有所安排,隻是礙著他自己的意思閉口不提罷瞭。然而此刻,謝傢兄妹的話卻叫他生出幾分驚惶,若是沒有呢?
“我不理不問,自然有人去理去問。”
他竟沒有想過這個,她那樣美麗出眾的女孩子,她在他身邊的時候都有人敢打她的主意,現在呢?她對他那樣決絕,難道會屬意旁人……他不能再想,心裡一陣扭絞抽痛,端著酒杯的手卻格外的穩。
虞浩霆攜著韓燕宜在慶春園聽戲,愜意閑散,在場的達官顯宦和眷屬們見此情狀,更篤信北地戰事無虞。戲散瞭場,虞浩霆便吩咐侍從送韓燕宜回傢,韓燕宜半低著頭,左頰旋著一個深深的酒窩,盛瞭濃鬱的笑意:“最近有部國產的有聲片叫《金粉緣》,聽說很不錯,不知道四少有沒有興趣……”
她話還未完,便被虞浩霆打斷瞭:“我事情忙,再約吧。”
陽光明晃晃地鋪在柏油路上,響亮的知瞭叫聲氣勢十足地連成一片,還不到中午,人身上就有瞭黏膩的汗意,等著看錄取結果的女孩子們卻顧不得炎熱,紛紛湊在榜單前頭,時不時爆出一聲驚喜歡笑,也有低瞭頭含著眼淚和同伴疾走而去的。顧婉凝很快就找到瞭自己的名字,輕輕一笑,轉頭便從人群中擠瞭出來。
燕平女大是幾傢教會合辦的私立學校,單是每個學年兩百塊大洋的學費,就足夠平凡人傢過上幾年日子瞭。因此,來報考的女生大多都出身富貴,今日來看錄取結果,校門兩側的馬路上便停滿瞭汽車,有的是傭人跟著,有的是傢人陪著,像顧婉凝這樣獨自一個頂著日頭坐電車趕過來的倒是少見。
她一路計算著學費書費從學校裡出來,步履匆匆,也不留心旁人。倒是門口不遠處,一個靠在車邊的年輕人看她經過,低低“咦”瞭一聲,又轉頭去看她的背影。
“你在瞧誰呢?”
一聲溢著欣喜的招呼將這年輕人的目光拉瞭回來,懶洋洋地朝問話的女孩子笑道:“看你這樣子,是考取瞭?”
“可惜隻考到第七名。”那女孩子眼裡都是笑意,嘴巴卻故意噘瞭一下。
“這倒巧瞭,名副其實。”年輕人笑著替她開瞭車門。這個考瞭第七的女孩子正是韓傢的七小姐韓佳宜,開車載她過來的則是她哥哥韓玿。
韓佳宜笑吟吟地上瞭車:“爸爸說要是我考取瞭,就任我提個要求,二哥,你說我要什麼好呢?”卻見她哥哥臨上車時仍然朝方才張望的方向看瞭一眼,不禁有些奇怪,“你一直往那邊瞧什麼呢?”
他兄妹二人說話的工夫,顧婉凝已經轉過路口,不見瞭蹤影。韓玿一邊發動汽車,一邊說:“沒什麼,我剛才看到一個女孩子有些眼熟。”
“眼熟?”韓佳宜輕巧一笑,“你可不要學瞭小霍的壞毛病,一遇見漂亮的女孩子就‘眼熟’。”
韓玿打著方向盤轉到路上,笑著說:“沒辦法。誰叫我有兩個如花似玉的姐姐,又有兩個花容月貌的妹妹,從小到大看慣瞭,當然是一見漂亮女孩子就覺得眼熟。”
韓佳宜聽他哥哥變著法子誇獎自己,越發開心起來:“我想好瞭,我要父親送輛車子給我。”
韓玿笑道:“你剛學開車,不如我這輛雪佛蘭給你好瞭,撞壞瞭也不可惜。”
韓佳宜想瞭想,下巴微微一揚:“那等我學好瞭,我還是要輛新的。”
江寧今年的梅雨季節來得特別遲,到瞭六月底方才開始有緊密的雨水,陵江水勢陡然漲起,江寧政府水務、民政部門倉促之間能調動的人力有限,虞軍的江防部隊亦抽調瞭一些協守堤防,虞浩霆視察瞭幾處險隘回來,已經過瞭晚上九點。車子剛一進城,雷聲乍起,雨水頃刻之間便瓢潑而下,車窗前的刮雨器來回擺動也隻不過是改變水流的方向罷瞭。雷聲間次轟響,電光在車裡閃出一片震顫的冷白,虞浩霆忽然吩咐道:“回棲霞。”
車子激著水花一路開到樓前停下,衛朔撐瞭傘替他擋雨,虞浩霆卻站在臺階前並不上去,隻抬頭望著樓上。等瞭七八分鐘,幾個人的衣服都濕瞭半邊,葉錚見他還站著不動,忍不住湊瞭上去:“四少,雨景——還是皬山好。”
他原是等著挨罵的,誰知虞浩霆竟微微點瞭點頭,唇角亦似有一絲微薄笑意:“她就喜歡在秋瀾堂那裡聽雨。”
葉錚一愣,惑然去看衛朔,衛朔卻擰著眉頭根本沒往他這邊瞧,葉錚大著膽子又試探瞭一句:“那咱們去皬山?”
虞浩霆面上已是一片漠然:“去陸軍部。”
臨上車的時候,他又回頭朝樓上望瞭望,他房間的一排窗子都是黑漆漆的,她終究是不在瞭。這樣電閃雷鳴的雨夜,她若是害怕,會想著他嗎?
回到陸軍部,虞浩霆打發瞭他們出來,一班人都去換衣服,葉錚卻晃到瞭衛朔房裡,把另一個當班的侍衛攆瞭出去,賊兮兮地問:“剛才四少說喜歡在哪裡聽雨的,是先前那個顧小姐嗎?”
衛朔解著外套,幹巴巴地答瞭一句:“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