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熙平笑道:“傅主任真是說笑瞭,還有什麼事能是我知道您不知道的?恐怕我傢裡哪張椅子短瞭條腿您都比我知道的清楚。”
傅子煜不由一笑:“你也知道,三公子叫我留意照看著顧小姐,之前她在德雅讀書,整日都住在學校裡,倒沒什麼麻煩。下個月她念瞭大學就不一樣瞭。我是想問問,你瞧著四少對那一位還有心嗎?”
孫熙平也是個人精,聽他這樣一問,便知道定是邵朗逸又吩咐他照拂顧婉凝,他口中問的是虞浩霆,心裡打探的卻是邵朗逸。
這件事細想下來,他也略有幾分疑心,邵朗逸對顧婉凝的事情確實是有些異乎尋常的“熱心”,但這“熱心”隻是和他自己平日的脾性相比罷瞭,若說是為瞭虞四少倒也說得過去。況且,他冷眼旁觀,邵朗逸這點兒“熱心”,不要說和虞浩霆比,就連霍仲祺當初都比不上——隻是,顧婉凝是在霍仲祺手裡出的事,他“熱心”也是應該的,邵朗逸就有些奇怪瞭;但這些事純是他私心猜測,不足為外人道,當下便說:“四少的事兒您得去問郭茂蘭他們。”說著,狡黠一笑,“不過,我反正沒聽說四少有什麼新的女朋友。”
顧婉凝獨自在報館裡譯瞭大半篇的稿子,林肖萍才一陣輕風似的飄瞭過來,婉凝見她滿面都是明亮的笑意,不由好奇:“肖萍姐,什麼事兒這麼開心?”
林肖萍一向是爽朗不拘的性格,就是顧婉凝不問,她也是忍不住要說的:“後天是定新軍校的開學典禮,老孫把這件事派給我瞭。”
聽瞭她的話,顧婉凝卻更是不解:“這不是時政新聞部的事情嗎?再說,開學典禮這種事,一板一眼的,有什麼意思?”
林肖萍在她肩上輕輕一拍,笑著說:“我可不是去看軍校開學的,我是去看新任參謀總長的。”
顧婉凝的手突然一抖,握著的鋼筆就掉在瞭地上,她連忙彎腰去撿,掩瞭面上的驚異。林肖萍卻一個人說得像一群跳在陽光下的雀兒一樣熱鬧:
“待會兒我翻翻以前的報紙,找張虞四少的照片給你看,你就知道瞭。上次邱靈靈從江寧回來,把那位虞四少說得天上有地下無的,也不知道有沒有照片上的好看……”她聲音極大,隔著兩張桌子的小江實在聽不下去,偏著頭飛出瞭一句:“膚淺!”
林肖萍卻一點兒也不在乎,依舊是笑得眉眼彎彎:“你要惱惱老孫去!是總編大人說,這回虞傢四少新接瞭總長的位子,要去搶一搶新聞。軍中都是男人,多半會對女記者客氣一些,才硬派瞭我去的。”她一邊說一邊在舊年的過刊裡翻著,總算抽瞭一疊翻過,拿出一張來推到顧婉凝面前,“你看!是不是英俊得很?”
他當然是英俊得很,她不用看也知道。
照片上的人劍眉朗目,軒昂傲然——她和他在一起久瞭才發覺,就如這照片上一樣,他在人前並不像和她在一起的時候那麼愛笑,可他笑起來,真是好看。她見瞭他才知道,原來一個男子能笑得那樣好,像春風吹過冰原,如秋陽明亮瞭人心。
“要不,你後天跟我一起?看看能不能想個法子混進去?”
林肖萍見她低頭看著報紙一言不發,想著她這個年紀的小姑娘正是春心初漾的時候,多半也要好奇這位傳說中年少有為又英挺俊朗的新任總長瞭。
顧婉凝連忙搖頭:“我可不去。總編親自派的事情,又這麼要緊,我去瞭什麼都不懂,隻會給你添亂。”
隔天婉凝來得極早,連一向早到的小江也比她晚瞭,小江問起,她隻說是因為馬上就要開學,趁著還有兩天時間,想要多學些事情。其實隻有她自己明白,她明知林肖萍要到中午才會回來,可還是想要早早地等在這裡,等她說一說他的事情,讓她知道,他如今,好不好?
初秋的艷陽餘威猶在,明晃晃地打在稿紙上,照得她有些心不在焉,婉凝正努力將自己的縹緲四散的心緒一分一分扯回來,林肖萍忽然急匆匆地喘著氣沖瞭進來,二話不說,拉起顧婉凝就走,走到樓梯拐角處才把她放開。
顧婉凝手裡還握著沒來得及蓋上筆帽的鋼筆,詫異道:“怎麼瞭?你不是去采訪軍校的開學典禮嗎?”
林肖萍急急道:“我有點急事,你先替我去簽瞭到,我晚一會兒就過去。”
顧婉凝一驚,往後退瞭一步:“不行!我不能去。”
林肖萍從包裡拿出通行證件遞給她:“哎呀,你去替我簽瞭到就行,我那邊事情一完,馬上就過去,不用你去采訪。”
顧婉凝隻是搖頭,語氣十分堅決:“肖萍姐,我不能去。你讓小江他們去好瞭,反正本來就是……”
“傻瓜!”林肖萍大聲打斷瞭她的話,又壓瞭壓聲音說,“他們去瞭,我就去不成瞭。你就當幫我一個忙,還不行嗎?”
顧婉凝仍是搖頭:“我真的不能去,我什麼都不懂……”
林肖萍也愈發急瞭起來:“你在報館這一個多月,都沒出去做過采訪,總要試一試的。”
婉凝還要再說,林肖萍將采訪證件往她手裡一塞:“不行也得行瞭,我真來不及瞭,你快點過去!”
林肖萍轉身就走,婉凝卻不肯接,證件便掉在瞭地上,顧婉凝不好意思,俯身去撿的工夫,林肖萍已下瞭樓。顧婉凝追到門口,她的人已不見瞭。
顧婉凝手裡捏著那證件上樓正好碰上小江匆忙下來,她連忙去叫,小江卻頭也不回地往外走瞭,隻遠遠跟她招呼瞭一聲:“大宏紗廠有工人罷工……”
顧婉凝回到辦公室裡,除瞭值班的編輯之外,便沒有她相熟的人瞭。她看瞭一眼墻上的掛鐘,已經快到八點瞭。她既不知道那軍校在哪裡,也不知道開學典禮幾時開始,沒有辦法,隻得匆忙收拾瞭東西,請值班的編輯給她寫瞭地址,又去林肖萍抽屜裡找出她的一副舊眼鏡放進手袋裡。她出門攔瞭輛黃包車,那車夫倒是知道,隻說是遠,加瞭車資才肯拉她去,婉凝才略放瞭心,隻盼著林肖萍即刻就過來。
離軍校大門還遠,黃包車就被臨時的哨卡攔瞭下來,原來今日到的傳媒記者甚多,軍方專門在這裡設瞭車輛接待。顧婉凝放眼打量,三十多個人裡,倒有一多半都是女子,大約報館的人想法也差不多。雖然這裡應該沒什麼人會認識她,顧婉凝還是摸出眼鏡架在鼻梁上,也不和別人說話,隻低瞭頭瞇著眼睛看路。
衛兵一一檢查瞭他們的通行證件,又核對瞭姓名和報館的名字,才安排眾人上車,態度倒是十分客氣。
記者們都是極愛熱鬧的,在車上就爭相議論起來。顧婉凝坐在後面,見一眾女記者大多都著洋裝,很有幾個打扮摩登的女子,自己身上一件綠白條紋的半舊旗袍,著實不怎麼起眼,才漸漸放下心來。
不過幾分鐘的工夫,車子就開進瞭定新軍校,她不敢四處張望,隻微低瞭頭隨著人往前走,心中焦灼也不知道林肖萍來瞭沒有,她若是來瞭,沒有證件在手,外頭的衛兵肯不肯放她進來?
顧婉凝跟在眾人後頭走到禮堂,所過之處衛兵林立,莊謹肅然。虞軍軍容嚴整,顧婉凝是見過的,並不覺得意外。然而,待她進瞭禮堂才驚覺,裡頭已然坐滿瞭人,方才在外面一路走過來,竟一點聲音也沒有。她暗估瞭一下,約有五百之數,放眼望去均是正襟危坐,戎裝筆挺,雖是新生想必也已然做過操練。記者們魚貫而入,盡管也放輕瞭手腳,難免還是多瞭幾分嘈雜,禮堂裡的學員卻沒有一個回頭去看的。
眾人寒暄著循序落座,顧婉凝一個人也不認識,正好坐在角落,她心中忐忑,又有意做出一副驚怯訥澀的樣子,其他人一看就明白她是新人,隻是不知道哪傢報館這樣輕率,新任參謀總長第一次在舊京公開露面,竟然找瞭這樣一個一到軍中連頭都不敢抬的小孩子來。
正在這時,隻聽有傳令官音色洪亮地喊道:“全體起立——敬禮!”禮堂中的人轟然起身,記者席的男女都是一震,不約而同地向大門望去。
進來的一行人步履間雷厲風行,從記者席經過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顧婉凝隻覺得自己的一顆心幾乎要從胸腔中沖出來一般。她惶然抬眼,隻望見他的一肩側影,面容冷峻,英挺如昔。她眼中一熱,旋即收回目光,咬唇忍住,攥緊瞭自己的手袋,悄然起身走瞭出去。此時,眾人的目光都在虞浩霆身上,也沒有誰留意她。
虞浩霆方從這邊走過,忽然沒來由地心上一悸,他剛轉臉去看,衛朔已察覺瞭,低聲詢道:“四少?”虞浩霆見已到瞭主席臺前,定瞭定心意,輕輕搖瞭搖頭。典禮的流程他早已爛熟於心,待訓導主任略做開場,就到他訓話。虞浩霆在臺前站定,一面慷慨而言,一面不著痕跡地掃視場中,卻一無所獲。
顧婉凝立在禮堂門外,挨著窗臺一句一句去記他的講辭:
“吾輩身膺軍職,若人心陷溺,志節不振,不以救國為目的,不以犧牲為歸宿,則不足以渡同胞於苦海,置國傢於坦途。
“……須以耿耿精忠之寸衷,獻之骨嶽血淵之間,毫不反顧,始能有濟。果能拿定主見,百折不磨,則千災萬難,不難迎刃而解。”
顧婉凝剛剛擱瞭筆,忽然聽見身後有人低聲喚她,正是林肖萍:“你怎麼在外頭?”顧婉凝心裡一松,反問道:“你怎麼現在才來?我還怕你進不來呢。”
林肖萍翹著嘴角笑道:“就是耽擱在外頭瞭,這裡的衛兵真難說話,我從市府新聞處到警備司令部,打瞭一圈的電話,好說歹說才找瞭人帶我進來的。”
顧婉凝連忙從手袋裡拿出證件遞給她:“那我回去瞭,虞……總長的訓辭下午我整理出來給你。”
林肖萍自是笑容滿面:“那可多謝你瞭!晚上我請你宵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