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春風/她的美是淬瞭毒的鋒刃(6)

她縹緲的眼波在他面上幽幽一轉,惶然之中夾著些懇求,霍仲祺隻覺得那淒清的眼神裡有一種叫他唯有束手就擒的嫵媚,隻得柔聲勸道:“先吃點東西,緩一緩再喝吧。”說著,切瞭一牙蛋糕盛在碟子裡端給她,婉凝依言挖瞭一勺含在嘴裡,卻遲遲不去挖第二勺。

“怎麼瞭?車上的東西不好吃?”

婉凝搖瞭搖頭,抬起眼睛淒惶地看著他:“是不是我的生日不好,所以親人就會特別少?”

她這樣一問,霍仲祺卻是不明所以:“什麼?”

“寶笙結婚的時候,說要請人看她和……的生日好不好,她們說是因為如果一個人的生日不好,身邊就會沒有親人。”

她說著聲音和目光都低瞭下去,霍仲祺這才恍然她說的是生辰八字,知道她是一時難過,牽動心事,想得偏瞭,遂正色道:“沒有那回事,遺風舊俗罷瞭,我就不信。”

他想瞭想,微微一笑,“我父親是既遵聖人教誨,不語怪力亂神,又奉科學昌明,再不信這些。可母親卻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有一回,她聽說有個鐵口直斷的半仙到瞭江寧,就把我的八字和旁人的混在一起拿去請那人看,父親知道瞭,連聽都不聽,隻說瞭一句:‘你該把仲祺的八字和匡傢小四的一起拿去給他看。’”他說到這裡,笑意更盛,“父親說的匡傢小四是如今陵江大學校長匡遠舟的小兒子,跟我是一個時候生的。”

顧婉凝聽瞭,眼中也有瞭些微微的笑影:“我也不信,那麼多人的生辰都是一樣的。”她抿瞭抿唇,忽然問道,“那——這位匡校長的兒子如今怎麼樣呢?”

霍仲祺有意要將話題扯遠,分散她的註意力,便故作怨念地說:“唉!說到那位小匡先生,也委實太不給我面子,跑去美國留洋也就罷瞭,居然已經拿瞭兩個學位,聽說還要在那邊讀博士。父親每次和匡老先生下瞭棋回來,就有好幾天不待見我。”他誇張地皺眉長嘆,顧婉凝卻終於莞爾一笑。

霍仲祺見狀便著意講些有趣的少年往事給她聽,唯小心避開瞭虞浩霆不提,夜色漸沉,他猶豫著想在這裡陪她,卻終究知道不妥,勸瞭她早點休息便帶上門出來。

回到隔壁包廂,霍仲祺和衣躺下,卻毫無睡意,眼前盡是她的一顰一笑,舊影新顏,想起這些天的種種,心底竟分明有幾分竊喜,他旋即暗罵瞭自己一句無恥,他自然知道女孩子越是傷心的時候越是容易叫人“趁火打劫”,他從前也不是沒有做過這樣的事,可此時想來,卻覺得自己十分可鄙——她遇上這樣傷心的事情,他竟是在慶幸是他在她身邊。

霍仲祺翻來覆去許久,知道一時半會兒是睡不著瞭,索性起身想再喝點酒,這才想起之前喝瞭一半的紅酒還留在顧婉凝那裡沒帶出來,想到這個,他不免有些後悔拿酒給她,也不知道她一個人會不會又喝得過瞭。思來想去,還是走出來輕輕敲瞭敲隔壁的門,隻聽裡面悶悶地問道:“什麼事?”

他心下一嘆,擰瞭下包廂的門,竟然沒有落鎖,推門進來,果然看見顧婉凝在鋪位上埋著頭抱膝而坐,身上籠著一條淺金色的絨毯,手裡還搖搖晃晃地拎著個空杯子,聽見響動,才慢慢抬起頭來:“怎麼瞭?”

不知道是酒意還是她哭過,兩頰洇紅,黑白分明的眸子水淋淋的,看著霍仲祺走過來拎瞭下桌上的酒,輕聲喃喃道:“不好意思,沒剩多少瞭……”

霍仲祺把杯子從她手裡抽出來:“你怎麼喝這麼多?”

“我睡不著。”

顧婉凝伏在自己膝蓋上側著臉看他,被酒精滲過的聲音有一點啞,聽在耳中別有一分婉轉嬌慵。她穿著件素灰的舊式毛呢旗袍,寬大的喇叭袖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烏黑的長發散落下來,幾綹發絲浮在頰邊,霍仲祺從未見過她這個樣子,心跳倏然快瞭許多:“是我忘瞭,我該把酒拿走的。”

顧婉凝偏著臉想瞭一想,忽然綻出一個極嬌艷的笑容來:“這個沒有上次那支白葡萄酒好。”

霍仲祺叫她這曇花般突如其來的明麗粲然滯住瞭呼吸,癡癡看瞭她一陣,才回過神來笑道:“你這樣子,倒十足是個小酒鬼。喝瞭那麼多,你有沒有什麼不舒服?”

顧婉凝老實地點瞭下頭,霍仲祺疼惜地撫瞭撫她的頭發,“哪裡不舒服?頭痛嗎?”顧婉凝認真地想瞭一會兒,茫然看著他:“我也不知道。”

霍仲祺苦笑著出去要瞭杯薄荷茶回來,卻見顧婉凝斜斜靠在棕紅的木色壁板上,車廂裡深紅淺金的裝潢襯著她的素影纖纖,靜謐旖旎如西洋油畫一般。待他走到近旁,燈光一映,才驚覺她腮邊淚痕宛然,嘴角亦噙著淚滴,一聲不響地竟是在哭,霍仲祺連忙在她身邊坐下,“怎麼瞭?是想你外婆瞭嗎?”

顧婉凝怔怔地搖瞭搖頭,用力壓抑的哽咽聲裡透出許多委屈來:“我想我媽媽……”話一出口,啜泣之聲就有些抑制不住瞭,“我想要我媽媽……”

“婉凝——”霍仲祺心頭酸澀,低低喚著她的名字,將顧婉凝環在懷裡,她沒有掙紮,亦不回應,隻是把額頭抵在他胸口:“我想要我媽媽……我要我媽媽……”

那啜泣中宣泄不盡的委屈仿佛不斷收緊的網,縱橫交錯的繩結生生勒在他心上,一下更緊一下的疼,他卻無計可施,隻能輕輕拍著她的背,柔聲勸道:“你這麼難過,你媽媽知道瞭,也要傷心的。”他一面說一面伸手去抹她的眼淚,觸手之處盡是溫濕,一顆一顆的淚珠不停打在他手上,顧婉凝竟是哭得更厲害瞭:

“她不知道……我以為……我以為她會來接我……以為他們會來,來接我……”

霍仲祺聽瞭,便猜度她幼年失恃,傢人多半要哄她說媽媽去瞭極遠的地方,過些日子才會回來雲雲。她那樣小的年紀就沒瞭母親,必是心心念念日夜祈盼,也不知道她明白過來的時候該有多難過。他這樣想著,心中憐意更重,不由抱緊瞭她:“婉凝,你好好的,你過得開心,你媽媽也就放心瞭。”

顧婉凝倚在他懷裡隻是搖頭:“沒有……她……我做瞭好多讓她傷心的事,我明明知道……她一定怕我像她……外婆也怕……”

霍仲祺皺眉道:“怕什麼?”

“我沒有辦法……是我貪心,她一定怕我像她……”

她語無倫次的言語讓霍仲祺莫名地不安,“她一定怕我像她”?哪有母親怕女兒像自己的?他再想不出她這樣一個女孩子能做出什麼讓媽媽傷心的事。“貪心”?她“貪心”什麼?她想要什麼?——“什麼事沒有辦法?婉凝,你告訴我,我幫你想辦法。”

她把臉埋在他懷裡,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仿佛在逃避什麼,又仿佛是汲著他的力氣才能呼吸下去,她分不清是頭痛還是心痛,腦海裡昏昏沉沉地重疊著各種畫面:“我真是蠢……我還以為我自己聰明。我那麼蠢……我連我的孩子……什麼都沒有瞭……”

霍仲祺渾身一僵,如同被雷擊瞭一般,愣在那裡——“我連我的孩子……什麼都沒有瞭……”他顧不得再去分辨她話裡的意味,那一晚的情形如破閘洪水般淹沒過來,他臉頰顫抖著在她發間廝磨,反反復復隻沉沉念著一句:“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她哭得久瞭,啜泣的聲音慢慢低瞭下去,身體的重量都壓在瞭他身上,他輕輕捧起她的臉,她面色潮紅,眉心輕輕蹙著,腮邊猶自掛著眼淚,他下意識地就吮上去,她的臉比他的唇還要燙,咸濕的一點潤進他唇間,牽得他心底一陣綿密的刺痛,他端過桌上的薄荷茶送到她唇邊,小心翼翼地喚她:“婉凝,婉凝?喝點水,來——”

她昏昏沉沉扶著杯子喝瞭兩口,便松瞭手歪在他肩上。霍仲祺擱瞭杯子,讓她枕著自己躺下來,又把絨毯拉上來蓋在她身上,緩緩拍著她的背,輕聲道:“睡吧。等你睡著瞭我再走,好不好?”

卻聽顧婉凝忽然喃喃瞭一句:“我聽見你的心跳瞭。”霍仲祺一怔,隻聽她又輕輕補瞭一句,“像火車。”

他心裡那絲絲縷縷的痛楚剎那間溫柔起來,他原是風月場裡經慣的,若是往日裡女孩子說瞭這樣的話,他必然要調笑一句“那我也聽聽你的?”然而此刻,她依在他身邊,他卻什麼都說不出來,隻試探著低瞭頭在她發間深深一吻,便再不敢動瞭。

“你唱支歌給我聽,行嗎?”顧婉凝的聲音幾乎弱不可聞,霍仲祺聽得似是而非,猶疑著追問瞭一句:“你想聽我唱歌?”

“嗯。”顧婉凝一面含混地應著,一面在他懷裡蹭瞭蹭,似乎是要找一個更舒服的位置。

當初,她也是這樣央四哥的嗎?

霍仲祺心裡不知是憂是喜,想瞭一想,拿出閑時和韓玿票戲的功夫來,手指在身畔叩著拍子,低低開口: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

這一段《山桃紅》流麗溫存,雖不合情卻是合境,唱來哄著她睡覺倒是再合適不過。

“轉過這芍藥欄前,緊靠著湖山石邊。和你把領扣松,衣帶寬,袖稍兒揾著牙兒苫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他看著她猶泛著潮紅的睡顏,氣息一促,拍子便亂瞭,趕忙壓瞭那一點心猿意馬,“是那處曾相見,相看儼然,早難道這好處相逢無一言?”

他溫存唱過,她已偎在他懷裡睡著瞭。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是那處曾相見,相看儼然。

他手上盛瞭她那麼多的眼淚,他再也不要她不快活,他想起柳夢梅的那一句“隻因世上美人面,改盡人間君子心”。

是嗎?

他微微一笑滅瞭燈,他卻願意為著她,做個君子。

《一身孤註擲溫柔(追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