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她們在說……說你不是從湄東來的,是在江寧,給人做……做情婦,還被學校開除過。”董倩百般猶疑地說完,半晌卻不見顧婉凝開口,“反正我和曉蕾是不信的。”
顧婉凝看她躊躇得滿臉通紅,低低一笑:“倩倩,要是我跟你說,我是為瞭我傢裡人,你信嗎?”
董倩沉吟著點瞭點頭:“是……是你傢裡急著要用錢嗎?”
顧婉凝搖搖頭:“不是因為錢,是因為我有事要求人幫忙。”她說得平靜,董倩也就沒那麼小心翼翼瞭:“那後來呢?”
“後來我就到燕平來瞭啊。”
董倩想瞭一會兒,忽然冒出一句:“那人真壞!”
兩個人又看瞭會兒書,商量著去附近的小館子吃豌豆黃,剛一走到宿舍樓下,便看見陳煥飛等在那裡,董倩貼在顧婉凝耳邊小聲說:“你放心,你的事情我不會告訴他的。”
“我自己跟他說。”顧婉凝說著,朝陳煥飛客氣地點瞭點頭,“陳先生,你好。”
陳煥飛微微一笑,遞過來一個十分精致的紙袋:“送給你。”
顧婉凝不肯去接,一面朝學校側門外走,一面低聲說:“陳先生,我的事情霍公子都告訴你瞭吧?”
陳煥飛跟在她身後:“什麼事?”
顧婉凝聞言不由語塞,陳煥飛也不忍見她為難,遂笑道:“我是真的想和顧小姐做朋友,其他的事——也沒什麼相幹。”
“可我並不想和陳先生交朋友。”顧婉凝冷然道。
她言語生硬,陳煥飛卻仍是微微含笑,像是低著頭看她,又像是沉吟自語:“一個人一輩子會遇見很多人,經歷很多事,個中冷暖,隻有自知。別人如何說如何想,不過是流水雲煙,半點都不值得在意。”
“我不是在意別人怎麼說。”顧婉凝靜靜聽著他的話,語氣卻沒有方才那麼冷硬瞭,“隻不過,有些事情既然已經知道瞭結果,又何必還要徒勞無功呢?”
“那顧小姐既然已經知道舞劇的結尾,為什麼還要去看呢?”
顧婉凝一怔,脫口道:“那怎麼一樣?”
陳煥飛懶懶道:“也沒有什麼不一樣。我在英國受訓的時候,中隊裡年紀最小的是個叫william的蘇格蘭人,他有個青梅竹馬的女朋友,三天兩頭給他寫信,有時候一天能收到兩封,後來william墜瞭機,那女孩子和他父母一起來領遺物,單是她寫的信就有一百多封。你說,如果她知道會是這樣一個結果,這些信她還寫不寫瞭?”
他見顧婉凝神情惻然,溫言笑道,“況且,不到最後,你也未必就知道是怎樣一個結果,雖然節目單上寫瞭一個結局,可萬一到瞭最後一幕,演員忽然偏想演另一版呢?”
顧婉凝默然許久,忽然抬頭一笑:“陳先生好會講道理。”
陳煥飛自嘲地笑瞭笑:“可能因為我們這一行,習慣瞭隨時準備著出意外,所以想事情會不太一樣。”
婉凝想瞭想,唇邊噙著一抹笑意:“陳先生的意思,就是晏幾道的詞裡說的,‘一向年光有限身’,嗯……‘不如憐取眼前人’。”
陳煥飛聽瞭,失笑道:“這個意思我可沒有!我隻是想勸小姐一句,若是因為從前的舊事拘束自己,就太可惜瞭。”
一陣風過,乳黃的槐花雨片般簌簌而落,兩人一時都停瞭言語,地上瞬間便積瞭薄薄的一層,猶帶著一點甜馥的清氣,陳煥飛見她肩頭發上都落瞭花瓣,想要伸手拂瞭去,卻又覺得這樣偶然的美麗殊為難得。
“陳先生的道理講得很好。謝謝你。”
陳煥飛聞言又把手裡的紙袋遞瞭過來:“不客氣。”
顧婉凝輕輕一笑,接在手裡:“你在英國受訓的時候,真有一個叫william的同僚嗎?”
陳煥飛點頭笑道:“有啊,去年他剛剛結婚,還寄瞭照片給我。”
兩個人一路聊著到附近的小館子買瞭豌豆黃、芝麻卷糕幾樣點心帶回去,董倩看瞭她手裡的東西,不急著拆吃的,反而先搶過那紙袋,從裡頭拿出一條雪青色的禮服裙子來:“哎,很漂亮呢!你快點試試。”
“以後有機會穿再說吧。”顧婉凝把裙子從她手裡抽回來,收進瞭衣櫃。
董倩吃瞭幾口點心,忽然皺瞭皺鼻子:“你說這個陳煥飛上一回送你香水,這一回送你裙子,也太會察言觀色瞭,我猜他一定不是第一次追女孩子,我回頭再問問克勤,你可要留神!”
顧婉凝伸手在她鼻頭點瞭一下:“你放心,我和他真的隻能做做普通朋友。不過,他這個人倒也挺有趣的。”
雖然婉凝和韓佳宜鬧瞭別扭,韓玿卻仍是教她學戲,一句“小七在我們傢裡被寵壞瞭,總愛爭強好勝,一直脫不瞭小孩子脾氣”,輕描淡寫仿佛她們是小女孩鬥氣一般,顧婉凝聽他這樣說,隻以為韓佳宜是誤會她和霍仲祺來往的緣故,也不大放在心上。
這一日,韓玿教她扮戲,為瞭叫她清楚上妝前後的差別,先在自己面上描瞭一半,顧婉凝在邊上看著他傅粉塗朱,輕描緩揉,半面素顏半面妝,不禁暗自驚贊:韓玿本來眉目疏淡,十分清素,然此時上瞭妝的半邊側臉黛眉入鬢,軟紅柔艷,顧盼之間嬌波流慧,端然是芙蓉輸面柳輸眉的深閨佳人。
韓玿見她面露驚贊之色,倒是意料之中,一面起身讓她坐到鏡前為她紮扮,一面細細講瞭如何上彩梳發,淡妝艷妝怎樣貼合角色雲雲。
一時妝成,韓玿遠近仔細端詳瞭,卻忍不住有些失望,他原想著顧婉凝這樣露濯薔薇、煙籠芍藥一般的容色,上瞭戲妝必定是加倍的艷壓明霞,然而此時看來,她扮相雖然也美,但卻失瞭嬌韻,隻有程式化的美,反倒不如素顏時的晶瑩剔透,情致動人。
他又細細打量琢磨瞭一番,也找不出自己哪裡畫得不妥,想瞭一想,喟然嘆道:“我今天總算是知道,‘卻嫌脂粉污顏色’這樣的話,未必就是矯情。”
顧婉凝自己亦有所覺,卻是滿不在乎地回頭笑道:“你上瞭妝真是好看,我以前看過季惠秋的戲,她扮起杜麗娘來也沒有你漂亮。”
霍仲祺過來的時候,隔著窗子正看見韓玿在替顧婉凝卸妝,心裡像被蟲子不輕不重地叮瞭一下,沒來由地就有些不舒服,他竟是這麼不願意讓別人親近她,可她從前和四哥在一起的時候,他也沒有這樣……他略有些煩亂地想著,走進來的時候卻是笑容明朗:“我還沒見過你上妝呢,這麼快就卸瞭?”
顧婉凝回頭一笑:“我扮起來沒有韓玿好看。”
“是嗎?”霍仲祺踱過來從鏡子裡看著她,凝眸笑道,“我可不信。”
“真的。”顧婉凝今天頭一次做戲妝,很是新鮮有趣,興致也比平日高瞭許多,“韓玿說,過些日子楚老板要在新明戲院登臺唱《思凡》,你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去看?”
霍仲祺聽到她說“我們”,心裡越發不舒服,不自覺地看瞭韓玿一眼:“哪天?”
韓玿亦覺出霍仲祺似乎有些不快,轉念間便想到瞭緣由,淡淡一笑:“下星期六晚上。”
霍仲祺還沒來得及答話,婉凝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哎呀,那我去不瞭瞭,二十四號晚上我要和同學去西山。”
“你們晚上去西山幹什麼?”
“董倩的伯父是研究天文的,他在美國天文學會的朋友推測說,那天可能會有牧夫座的流星雨,運氣好的話,裸眼就能看到,所以我們想去碰碰運氣。”
“就你們兩個人?”
“還有別的同學,你放心,董倩的男朋友也和我們一起去的。”
“就是上次跟你們一起去看芭蕾的那個?”
“嗯。”
他去?那陳煥飛十有*也會去咯?三更半夜在西山?他讓他如意瞭才怪!
“那我也跟你們一起去吧。”
顧婉凝想瞭想,說:“不過,不一定能看到的,要是沒有,就是白在那裡熬一晚瞭。”
“沒關系,就當郊遊去瞭,在山上看看日出也是好的。”霍仲祺閑閑說道。
“好啊。”婉凝點瞭點頭,又轉頭道,“韓玿你去嗎?”
韓玿心裡苦笑,不用看也知道小霍掃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很有點冷,連忙道:“我得去給我師傅捧場,你們去吧。”
到瞭禮拜六,陳煥飛卻沒來,湯克勤隻說他有公事去瞭江寧,其他人自然也不再多問,隻一個叫王曉蕾的女孩子好奇地說瞭一句:“聽說眉安那邊局勢很緊張,你們是不是也要去前線啊?”她此言一出,董倩立刻看向湯克勤,湯克勤連忙搖頭:“我可沒聽說。”
眉安局勢緊張不假,不過,調動的大多隻是西南駐軍,和他們確實沒什麼關系,陳煥飛這次回江寧為的是最近監察部和審計署要進行財務審查的事。
參謀本部安排下來先在昌懷基地試行,國府自然也選瞭精幹人才過來,不想人到瞭這邊,昌懷基地的人卻都不怎麼理會,開起會來遲到早退,插科打諢不成樣子。監察部的人去跟燕平的警備司令理論,那司令反而訴起苦來:空軍原本就不歸警備司令部管轄,連人帶飛機都是參謀部的寶貝,一個中隊長的軍銜比舊京駐軍的團長還高,有些背景深厚,又從國外受訓回來的更是目中無人,連警備司令部的人碰到也讓他們三分。說到最後,卻給他們出瞭個主意:陳煥飛的伯父是監察部的委員,你們何不從他身上想想辦法?
監察部的人回頭來找陳煥飛,倒是被他開導瞭一番,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你們連飛機都沒上過,哪裡知道一張訂貨單上型號改個數字,要差出多少錢來?當然要從日日擺弄飛機的小飛行員那裡入手。監察部的人一想也有道理,便著意放低瞭身段和呂忱這一班人交往,套著近乎就被他們哄到瞭飛機上,刻意幾番沖降,吐得死去活來,這些人卻是隻有嬉鬧,半分同情也沒有。
事情傳到國府,又鬧到參謀部去,虞浩霆少不得把陳煥飛叫回江寧申飭他禦下不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