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明白虞浩霆說得沒錯,但葉錚和林芝維都覺得,即便事實如此,他未免也太淡定瞭些。廣寧城如今被虞軍圍得鐵桶一般,卻不知顧婉凝如今是怎麼樣,誰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葉錚心裡頭除瞭咒罵郭茂蘭,竟隻能盼著李敬堯趕緊送個信兒來。很多時候,漫無目的地“等”,才是最折磨人的一件事。
衛朔卻是擔心虞浩霆。
顧婉凝先前住的房間裡到瞭深夜還亮著燈,他猶豫瞭一陣走進去,虞浩霆果然一聲不響地坐在床邊,身邊擱著棋盤棋譜,竟是一個人在悶頭打譜,見他進來,忽然問瞭一句:“婉凝的外婆過世瞭,你知不知道?”
衛朔一愣:“不知道。”
“歐陽怡沒告訴你嗎?”
他驟然提到歐陽怡,衛朔心頭震瞭一下,木然道:“歐陽小姐年初的時候出國瞭。”
原來如此。
虞浩霆又擱瞭一枚棋子,沉著聲音仿佛是跟衛朔說話,又仿佛是自言自語:“李敬堯是想讓我活剮瞭他。”
衛朔聽瞭他這樣說,總算有些放心。他最擔心的不是虞浩霆因為顧婉凝的事失瞭方寸,而是擔心他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先前顧婉凝失瞭孩子,旁人也都眼見著虞浩霆傷心,可是隻有他明白虞浩霆自責極深,從來就沒有真正釋懷過。如今顧婉凝出事,說穿瞭也還是因為他。
衛朔隻怕他想到這個,又觸瞭舊傷,此刻知道他眼下把事情都記在瞭李敬堯頭上,反而放下心來。他才剛要退出去,外頭卻有人敲門通報:“總長,霍參謀來瞭,要見您。”
虞浩霆站起來就往外走,衛朔剛放下的那顆心又懸瞭上來。什麼緊急軍務也用不著霍仲祺大半夜地從前線趕到這裡,難道也是為瞭顧婉凝?他從哪兒得的消息?想起之前在江寧的舊事,衛朔跟在虞浩霆身後就暗暗皺瞭眉。
霍仲祺原是跟著薛貞生麾下的炮兵團駐紮在酉山,今天晚上碰巧有事到指揮部,薛貞生卻突然向他問起郭茂蘭,說是事情十分蹊蹺,先是他中午開車去瞭廣寧方向,接著卻是燕坪鎮行轅那邊打來電話,要連人帶車務必攔下,待聽說人已經走瞭,也沒再有其他的吩咐。
霍仲祺一聽,沒來由地惴惴起來,思前想後還是打電話過去問瞭葉錚,葉錚拗不過他,支吾著說瞭,霍仲祺來不及跟薛貞生交代,隻說虞浩霆那裡有事,匆匆忙忙就往燕坪鎮趕。
他知道虞浩霆珍重顧婉凝,但李敬堯想用她脅迫虞浩霆罷兵卻是異想天開。
四哥不是他,若是他,天塌下來都能不顧的,可四哥不行。方才薛貞生說之前佈置的事情並沒有變故他就慌瞭,四哥是不要婉凝瞭嗎?曾幾何時他最求之不得的事情,如今卻最叫他驚駭。
霍仲祺心亂如麻地開車出來,夜風一吹,人便清醒瞭不少。
見瞭四哥,他說什麼?說他為瞭婉凝什麼都能不顧?笑話!他得救婉凝,可他救不瞭,他得讓四哥救婉凝!
霍仲祺一路翻來覆去想瞭許久,慢慢有瞭主意。
為瞭她,他什麼都能不顧的,況且,他本來也沒什麼值得在意。
“你是不是有什麼短處在李敬堯手裡?”
顧婉凝不吵不鬧,吃過早飯就坐在窗邊看書,翻瞭幾頁忽然抬起頭來,盯著郭茂蘭問道。她原先猜測郭茂蘭能有此舉,必然是李敬堯一早安插在虞浩霆身邊的親信,如今既然揭穿瞭身份回到廣寧,就該換回錦西的服制,然而他今天過來身上卻仍是虞軍的軍服。
郭茂蘭遠遠坐在一邊看著她。
昨天被顧婉凝砸翻的人是李敬堯的小舅子曹汐川,還是他的警衛連連長,雖說有些紈絝,但從軍幾年,也是殺過人沾過血的,居然叫她一硯臺砸進瞭醫院。
李敬堯小二十個姨太太,隻這個曹汐川是原配夫人的幺弟,正牌黃馬褂,要是在平時,吃瞭這樣的虧,非找回來不可,可昨天砸他的是顧婉凝,他也隻能認瞭,連他姐姐都無計可施地連連嘆氣:“這樣的時候,你去招惹那女人做什麼?”
這女孩子嬌嬌小小,發起狠來倒頗有幾分機敏絕烈,當初死在自己手裡的馮傢二公子就吃過虧,如今又長瞭兩歲,更是一點兒都不知道怕瞭。他正想著,聽見顧婉凝這一問,卻無言以對,隻好所答非所問地回道:“小姐放心,我在這裡,一定保護小姐周全。”
顧婉凝見他不願意多說,也不再追問,低頭想瞭想,咬唇道:“要是我平安回去,我盡量照顧月白。”
郭茂蘭一怔,喉頭動瞭動,良久才道:“多謝小姐。”
錦西富庶,李敬堯多年來兢兢業業地刮錢,傢大業大,人口又多,督軍府修得宏大堂皇,臨時“招待”顧婉凝的院子也十分精致,後面還有個小花園,隻是四處都是衛兵。顧婉凝在院子裡轉一轉,身邊也亦步亦趨地跟著兩個丫頭。
明白瞭眼前的狀況,她倒沒什麼可想的瞭,暫時來說,這裡的人不會把她怎麼樣,而她也不過是牌桌上的籌碼。不管是橋牌還是麻將,也不管是誰叫牌誰梭哈誰點炮誰開和,都不是籌碼能決定的。
至於虞浩霆會怎樣,她也不願意去想。
她在燕坪鎮這十幾日,異鄉風物阻隔瞭世事擾攘,叫她把從前的事情都遠遠地拋瞭去,可這一下變故卻將她從情愫纏綿中拽瞭出來。郭茂蘭也許是有什麼難言之隱,才拐瞭她來給李敬堯交差,可是她不會做什麼英雄救美的癡夢。他到這裡不是來和她重修舊好的,是來拿他的千裡江山的,她能指望他嗎?
若是她死在這裡,那句“我等你”就是她此生跟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或許多年之後午夜夢回,他想起她來還要有幾分唏噓,倒是淒美得很。
可她要是不想死,她能等得來他嗎?
她不願意去想,她怕疼。
她需要別的事情來轉移自己的註意力,於是她就極認真地吃飯。
督軍府的廚子倒沒有因為兵臨城下失瞭水準,尤其是一道金黃紅亮、鮮香微辣的鯉魚讓她吃得很有幾分滿足。
可是很快,倒胃口的事情就來瞭。
“鄙人的招待,顧小姐還滿意嗎?”一路暢通無阻,不打招呼就走進來的,除瞭主人李敬堯之外,再不會有別人。
顧婉凝頭也不抬一邊剔著魚刺一邊問:“這道菜是什麼?”
李敬堯略怔瞭一下,看著她碟子裡的魚肉答道:“幹燒巖鯉。”
顧婉凝接著又問:“那燒這菜的師傅叫什麼?”
李敬堯皺眉道:“顧小姐有事嗎?”
顧婉凝總算剔好瞭魚刺,抬頭直視著他:“若我不死在這裡,等這師傅過些日子自己開瞭館子,我是一定要去捧場的。”
李敬堯聽著她的話,臉色一變,唇角抽動瞭兩下:“顧小姐說笑瞭,我不過是請小姐到舍下做幾天客,哪說得上生死這麼嚴重?況且,虞四少也必然不會讓小姐有什麼萬一。”
卻見顧婉凝慢慢嚼瞭嘴裡的魚肉,似乎是微微嘆瞭口氣:“我們就不用說這些沒意思的話瞭吧?您要是有空,還是去幫我問一問,這是哪位師傅的手藝。”
李敬堯昨天見郭茂蘭抱著她下車,半掩在懷裡的雪白面孔驚鴻一瞥,便感嘆果然是個美人兒,怪不得郭茂蘭說這女孩子是虞浩霆的珍愛之人。但他也清楚要用她要挾虞浩霆退出錦西怕是不能,不過,有這麼一個籌碼在手裡,自己的身傢性命卻是多瞭一重保障。此時見她這番做派,兼之昨天又砸翻瞭曹汐川,越發讓他覺得這女孩子在虞浩霆身邊是嬌縱慣瞭,不曉得天高地厚。
一邊想著,一邊又去打量顧婉凝,隻見她穿著一件玉色的立領衫子,無花無繡,襯著一條闊擺黑裙,黑漆漆的兩條發辮自肩頭齊整地彎在腦後,肌膚勝雪,眉目如畫,眼角眉梢的冷艷裡猶帶著幾分稚氣。分明還是個女學生的樣子,過幾年再添些風情,那就是尤物瞭,虞浩霆倒當真是艷福不淺,若是換個時候,他見瞭這女孩子也非要弄到手不可。
“既然顧小姐什麼都明白,那就麻煩您待會兒寫封信,告訴虞四少一切安好,叫他放心。”
幾個人杵在這裡,顧婉凝也沒瞭胃口,站起身來用餐巾擦瞭擦手:“我勸你還是算瞭,他要是想跟你談,不用我寫什麼信;他要是不想跟你談,我寫信也沒用。虞浩霆是什麼人,你真的不知道嗎?”
李敬堯聽她對虞浩霆直呼其名不覺有些詫異,上下打量著她“嘿嘿”一笑:“顧小姐也不用太妄自菲薄,這件事——我信小郭。”說罷,瞥瞭郭茂蘭一眼,“至於虞四少是什麼人,自然還是顧小姐最清楚。”
顧婉凝雖然鎮定,但終歸是個年輕的女孩子,他這麼一說,臉便微微有些紅瞭。
李敬堯見她雪膚微暈,秋水空濛,清艷不可方物,雖然不能造次,卻也忍不住要逗弄她一下,“再說,那姓虞的要真是個無情無義的,顧小姐大可留在廣寧。我傢裡十八房姨太太,倒不介意湊個整數,反正我也不吃虧。”
他話一出口,郭茂蘭霍然便站瞭起來,顧婉凝面上卻沒有瞭羞懼之色,反而低低一嘆:“虞四少雖然多的是女朋友,但人卻傲氣得很,尤其愛面子,你碰一碰我——我保證他拆瞭你全傢的骨頭。”說著,也朝郭茂蘭看瞭一眼,“要不,你問問小郭?”
她聲音溫和清脆,如屋簷下的風鈴,蕩漾開來卻讓四周都靜瞭。
李敬堯一時說不出什麼,打瞭個“哈哈”,道:“顧小姐不願意寫信,我也就不勉強瞭。不過,還請小姐借件隨身的東西出來。若小姐還是不肯,那就隻好讓我的人自己找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