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堯深吸瞭一口煙袋,吐出這麼多天來最舒散的一個煙圈:“仕則,你覺著我們怎麼談?”
呂仕澤鎖著眉頭沉吟瞭一陣:“督帥,要緊的不是怎麼談,是跟誰談。”
“你有沒有去過黔安?”顧婉凝翻著手裡的雜志問郭茂蘭。
這幾日在李敬堯府裡,除瞭郭茂蘭之外,她幾乎不和旁人說話,沉靜冷淡的樣子倒是很像她當初剛到棲霞的情形。
“沒有,我從定新畢業之後就在舊京,後來又跟著四少到瞭江寧。”郭茂蘭走過來掃瞭一眼她手裡的雜志,攤開的那一頁上是一大幅瀑佈的黑白照片,旁邊註明是“玉龍河瀑佈”,頁腳還繪著車船線路——顧婉凝看完瞭自己帶來的小說,就叫人找瞭報紙雜志來看,最近兩天,她整日翻來翻去的都是旅行雜志。
郭茂蘭沉吟道:“玉龍河瀑佈是龍黔第一勝景,徐霞客說‘高峻數倍者有之,而從無此闊而大者’,不過我也一直沒機會親見。”
顧婉凝聽著,輕輕點瞭點頭:“以後有機會,我一定要去看一看。”說著,忽然又問,“那你去過九塘嗎?”
“我畢業那年和同學一起到九塘去看過潮。”郭茂蘭聽她問到九塘,便猜度她多半是在雜志上看到瞭觀潮的文章,“我們是在鹽官看的一線潮,人能聽見潮聲如雷,江面上還是平靜無波,等到潮頭過處,確是雷霆萬鈞,震人心魄。”他一面說一面想起六年前和方皓、孟祥嵩在九塘觀潮的情景,當真是同學少年意氣崢嶸,那天晚上,三個人意猶未盡對酒當歌,相約十年之後再聚觀潮。
如今孟祥嵩調到瞭華亭警備司令部的裝備處,方皓則待在鄴南的一個混成旅,一班同學裡頭隻有他跟著虞浩霆,在別人眼裡最是前途無量。虞四少身邊的人,放出去到哪裡都壓過別人一頭,雲楓三年前才到綏江,北邊的仗打下來就升瞭團長。
那他呢?
“雜志裡也是這麼寫的,就是浪頭大一點嗎?我想不出。”
顧婉凝的話打斷瞭他的思緒,郭茂蘭微微一笑:“九塘離江寧很近,明年請四少陪小姐去看就是瞭。”
顧婉凝臉上卻沒有笑意,隻是低頭翻著手裡的雜志:“我還想去西陵湖,是和泠湖差不多嗎?我覺得那裡風景未必有多美,不過,有那麼多人為它寫詩填詞,還是應該去看一看。”
郭茂蘭聽到這裡,驚覺她的言外之意竟是恐怕沒有這些機會瞭,脫口便道:“總長不會讓小姐出事的。”
顧婉凝擱下手裡的書,抬頭看著他:“你把我帶到這裡,卻沒有提醒李敬堯固守崇州,為什麼?”
郭茂蘭怔瞭怔,卻是無從答起。
顧婉凝幽幽一笑:“因為你也覺得錦西的戰事才是最要緊的。”
郭茂蘭深深吸瞭口氣:“這件事茂蘭是有不得已之處,等事情瞭結,我自會向總長請罪。”
“你有你的不得已,他也有他的不得已,這世上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我隻是——”顧婉凝唇邊噙著一絲寥落的笑意,“不想做別人的‘不得已’。”
郭茂蘭望著窗外,神情寂寂:“這兩年,四少沒有一天不記掛小姐,我們都看在眼裡,等您回到江寧就知道瞭。小姐怎麼想我都無所謂,可是您應該信四少。”
顧婉凝聽著他的話,眼中卻是少有的迷惘,她不是不想信他,可是她信不信他又有什麼關系呢?顧婉凝忽然展顏笑道:“你和月白是怎麼認識的?”
汪石卿見虞浩霆沉默不語,霍仲祺又是一臉急切,不免心中惴然:“總長,還是我去吧。”
虞浩霆應承李敬堯派人談判是他意料之中,然而廣寧傳來消息點名要小霍去談,這番用心卻是昭然若揭,於公於私,霍仲祺的身份都比顧婉凝貴重許多。其實現在的局面,李敬堯根本沒什麼討價還價的餘地,他們就算是叫薛貞生派個團長去廣寧,李敬堯也隻能談。可是,他不怕談不攏,霍仲祺卻怕。汪石卿越是看著小霍眼底壓抑不住的焦灼,就越覺得顧婉凝還是回不來的好,與其讓別人小心翼翼地去談,倒不如他去。
還沒等虞浩霆答話,霍仲祺已搶道:“不行。我過去,李敬堯才能放心我們是真的肯談。”
他知道,虞軍上下,除瞭虞浩霆就隻有他才關切顧婉凝的安危,若是四哥這裡松瞭口,那別的人就更無所謂婉凝的生死瞭,譬如石卿。可是這話他卻不能說明,他憑什麼比旁人更在意她呢?
傍晚,虞浩霆獨自一個人坐在辦公室裡,手心裡摩挲著顧婉凝的那塊玉。
如今他們按兵不動,對外的說法是顧念廣寧百姓城郭圍城待機,這件事不能讓江寧那邊知道。
對婉凝而言,讓小霍去無疑是最好的選擇,就算談不攏,按李敬堯的想法,有霍仲祺在手裡,實在是沒必要再扣著婉凝惹他不痛快。但小霍肯犯險,無非是顧著他和婉凝的情分,不願意讓他為難。
可他對婉凝的事情卻是另有打算,究竟什麼人合適去走這一遭,一時之間他也有些猶疑,他們要說的,他都想得到,可是他的打算還不能跟他們說。
兵事無完全,求萬全者無一全,所以在崇州他毫不猶豫地去冒險。戰場上的事,有六成把握他就敢試,剩下的四成他信自己能在戰局之中找出來。
可是,他不能讓她去冒險,什麼樣的意外差錯他都不敢去想。在她身上,他的疏失大意已經太多,他甚至覺得,與其這樣,他寧願讓她離自己遠遠的——隻要她平安。
他正想得心口發疼,衛朔忽然在門口叫瞭一聲:“四少。”
虞浩霆點頭示意他進來:“什麼事?”
衛朔走到他面前站得筆直,沉聲道:“廣寧,還是霍公子去吧。”
虞浩霆看瞭看他,雙手撐住下頜:“為什麼?”
衛朔皺著眉,語氣似乎有些猶豫:“霍公子會把顧小姐平安帶回來。”
虞浩霆唇角彎瞭彎,眼裡卻沒有笑意:“我明白。小霍和石卿想得不一樣,不過,我不想讓他為瞭我去犯險。”
衛朔眉頭皺得更緊,他是虞浩霆的侍衛長,職責隻是護衛虞浩霆的安全,軍中的事情他不該說什麼,汪石卿和霍仲祺的閑話他更不能說。
他早就看出來汪石卿不喜歡顧婉凝,之前葉錚糊裡糊塗地把顧婉凝送走就是他的主意,這件事交給汪石卿,顧婉凝十有*是回不來。要是她有什麼閃失,四少這一輩子恐怕都不會再有一天舒心日子。
至於霍仲祺,虞浩霆總以為小霍著緊顧小姐是因瞭自己的緣故,衛朔卻知道不盡然。當初在悅廬,小霍對顧婉凝的呵護照料就非同一般,此番顧婉凝出事,他這樣急切更是不言自明。
然而汪石卿也好,霍仲祺也好,都是虞浩霆兄弟一樣的人,尤其是小霍,從小就被虞浩霆當成親弟弟看待。這些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事情他萬萬說不出來,可他又從來不會在虞浩霆面前說謊。
衛朔繃著臉想瞭許久,總算想到一個說法:“讓霍公子去,也是為他好。”他這句話說得沒頭沒腦,虞浩霆也不明所以,隻探尋地看著他。
衛朔舔瞭舔嘴唇,卻避開瞭虞浩霆的目光,“之前車禍的事,霍公子一直覺得對不起您,也對不起顧小姐。要是這次能把顧小姐平安帶回來,霍公子也能……也能……”
虞浩霆聽到這裡已然明白瞭他的意思:“小霍跟你說的?”
衛朔也不知道自己是該搖頭還是該點頭,一時僵在那裡,虞浩霆看他這個樣子,苦笑瞭一下:“好,我知道瞭。”
仲祺這樣想嗎?呵,他有什麼對不起他的?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婉凝有瞭孩子,連他自己都沒想到有人敢這樣算計她,他哪裡還能去怨別人?
虞浩霆居然真遣瞭霍仲祺來廣寧,李敬堯著實放心瞭許多,看來虞軍確是有心罷兵,否則萬不敢把這麼一個金尊玉貴的公子哥送到他手裡。這位霍公子倒也有意思,擺明瞭的一攤渾水他也敢蹚,真不知道是膽子太大還是人太蠢。
他又問瞭郭茂蘭,郭茂蘭一聽說霍仲祺要來,也有些吃驚,隻說這位霍公子年少風流,在江寧最出名的本事就是情場得意。
李敬堯聽罷,罵罵咧咧地“啐”瞭一口:“也是個仗著他老子在外頭耀武揚威的敗傢玩意兒!”
罵歸罵,廣寧接待霍仲祺的排場卻是十足,李敬堯倒不單是為瞭伺候好他,更要緊的是安定廣寧的人心。
霍仲祺也真沒讓他們“失望”,一身少校軍服衣線筆挺,白手套纖塵不染,一路過來,讓作戰多時疲憊不堪的錦西駐軍看來十分刺目。
更讓人不爽的是,整間會議室裡,連陪他來的高級參謀伍宗明和李敬堯的特務營營長瞿星南都算上,軍銜最低的就是他,霍仲祺卻渾不在意,由著伍宗明和呂仕澤漫天要價就地還錢,仿佛跟他一點關系都沒有。
過瞭一陣子,竟從衣袋裡摸出顆包著金藍彩紙的巧克力,閑閑剝開送進嘴裡。
初初一談,自然是談不攏,伍宗明雖然是十分盡心的態度,但事事說到最後,都隻一句“這個要請示總長”,讓李敬堯很是憋氣。
還不到一個鐘頭,拿糖紙疊瞭半天鳥的霍仲祺忽然懶洋洋地站瞭起來:“我都有點兒乏瞭,咱們就到這兒吧?”
呂仕澤和李敬堯對視瞭一眼,都看出這個公子哥是個不理事的,正經事隻能跟伍宗明談,便笑道:“霍公子要是累瞭不妨先去休息,這裡的事情我們先和伍參謀談,有瞭眉目再請霍公子過來。”
霍仲祺漫不經心點瞭點頭:“那你們談著,我去見見我四哥的女朋友。”
李敬堯先是一愣,旋即反應過來他說的是顧婉凝。按說,他們要見顧婉凝也是情理之中,不過,他突然來瞭這麼一出,總讓人覺得有些怪異。
“怎麼?不行?”霍仲祺不耐煩地朝他們這邊掃瞭一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