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顧婉凝仍是搖頭:“你很重,力氣還很大,你還咬我,不讓我睡覺……”她語無倫次地說著這件從來不敢跟任何人說起的事情,終於如釋重負,“你很嚇人的,你知道嗎?”
虞浩霆聽她說著,臉色越來越難看,他們分開這些日子,他反省過許多事,卻從來沒有想過這個。他一直自認這方面自己還是很不錯的,尤其是對她,從來都是百般嬌寵,著意的溫存體貼,她明明就是很喜歡,隻是害羞不肯說罷瞭,沒想到,她竟是這樣一番“觀感”。他卻不知道,他越是一點一滴留意她的反應,就越叫她覺得難堪;那些叫她羞憤欲死的“喜歡”,一旦纏綿過後,就全被她算在“很嚇人”的范疇之內瞭。
他從來沒有這樣挫敗過,疏解不開的*仿佛也成瞭一種嘲諷,他把臉埋在她頸窩裡,深切地呼吸著她的清甜,卻再不敢碰她。
突如其來的靜默曖昧又詭異,婉凝點瞭點他的肩,小心翼翼地問:“你要睡瞭嗎?”
“嗯。”虞浩霆含混地應瞭一聲,片刻之後,便聽見她猶猶豫豫的聲音:“那我也要睡瞭。”
她這是叫他走嗎?他怎麼走得瞭?他仍是不置可否地“嗯”瞭一聲,聲氣十分冷淡。他是生氣瞭嗎?婉凝試探著在他肩頭揉瞭揉:“其實你也沒有很壞……”
也沒有“很壞”,呵,她是給他臺階下嗎?他不知道是該嘆還是該笑,卻不防她竟朝他身上偎瞭一偎,“別動!”他聲氣急促,顧婉凝一驚,一動也不敢再動瞭。
良久,才聽虞浩霆問:“你在舊京的時候,會想我嗎?”
這一次,他的聲音很靜,叫她想起夜雪初霽的遠山,傲岸又寂寞。
你會想我嗎?
她每次想起他,都會覺得那麼不可理喻,可悲,可笑,她不知道該怎麼說,那些讓她惶然的閃念算是想念嗎?她並沒有想要和他在一起,她不過是想知道他好不好。她說想,那一定是在騙他,可是說不想,也不是真的,她咬著唇,仿佛自言自語:“我會盡量不去想。”
虞浩霆窩在她頸間無聲一笑,若叫解語應傾國啊!她就不肯哄他一句嗎?可若是真的不想,又哪兒還用得著“盡量”呢?真真的任是無情也動人,她呵……
細雨霏微的庭院寂然無聲,院子裡植著兩株香樟,闊大的樹冠暈開濃綠的蔭,濕蒙蒙映出一窗碧色,偶爾有飛鳥歸巢離樹,振羽的聲響異常清晰。
顧婉凝早飯吃得興味索然,此時和駱穎珊下棋也心不在焉,她本來就棋力有限,又敷衍著落子,未到中盤,已潰不成軍。駱穎珊也覺得無趣,抬手把盤中的棋子“嘩啦”一抹:“你想什麼呢?”
“嗯?”顧婉凝也不在意,托著腮下意識地便朝窗外望去,“沒什麼啊。”
駱穎珊見狀,一本正經地抬腕看瞭看表:“人傢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那三個鐘頭不見,算是多久呢?”
顧婉凝手裡握著方才沒來得及落下的一顆棋子,掌中一點沁涼如簷前落雨滴進手心,懶懶答瞭一句:“四個半月吧。”
駱穎珊“撲哧”一笑:“假正經!”說著,瞇起眼睛狐疑裡帶著曖昧,“總長前些日子更忙,我怎麼沒見你這麼掛念他?”
婉凝起身俯在窗口,看著外面的細雨如絲:“我沒有。”
她沒有掛念他,她隻是在想,他是生氣瞭嗎?她昨晚說罷那句“我會盡量不去想”,他撫著她的頭發低低說瞭一聲“睡吧”,就再也沒有開口。等她醒來,他的人已經不在瞭,她卻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走的。是昨晚,還是早上?他陪著她的時候,她總是睡得很沉。他是生氣瞭嗎?是因為她說他“嚇人”,還是因為她說她不肯去想他?
駱穎珊見她薄愁淡淡若有所思,心裡也生出一股惆悵來,依她的樣子支頤靠在窗臺上:“要是你這樣的還愁眉不展,我這樣的可怎麼辦呢?”她平日裡總是英氣爽朗,此時這樣柔聲一嘆,倒叫顧婉凝有幾分意外,想瞭一想,蹙眉問道:“他比你大瞭快二十歲,你跟他話都沒說過幾次,你喜歡他什麼呢?”
駱穎珊嘟著嘴招呼給她一個“你不懂”的眼神:“我第一次見他,就想起一句話——‘矯矯莊王,淵渟嶽峙’,出處我都不記得瞭,隻這一句記得清楚。那樣的男人,就算跟著他去討飯,都讓人覺得安心。”她前一句憶得古雅,後一句卻說得俗白,顧婉凝聽瞭不禁莞爾:“你想要跟他去討飯可難瞭。”
駱穎珊鼓瞭鼓腮,整個人瞬間就變作瞭“氣餒”的象形字:“人傢有妻有子,相敬如賓,我也就說說罷瞭。”
顧婉凝剛想安慰她幾句,忽然外面衛兵行禮的聲音一響,她的心跳立時就漏瞭一拍,瞥見回廊裡人影晃動,連忙從窗邊避開瞭。
雨滴順著屋簷落在階前的秋海棠上,在暗紅的葉脈上激起一下下的心跳怦然。
虞浩霆隔著淡赭色的簾影望見顧婉凝,心上沒來由地輕輕一抽,她靜靜立在窗邊,聽見他進來也沒有抬頭,淡薄的天光落在她身上,明明暗暗,仿佛煙雨空蒙中的柔枝委婉,有撐不住雨濕花重的委屈。
駱穎珊還沒來得及跟他行禮,虞浩霆已經走到顧婉凝身邊,牽起她的手:“怎麼瞭?”
顧婉凝搖瞭搖頭,卻仍是垂著眼睫不看他,她忽然一陣委屈。《詩經》裡說,既見君子,雲胡不喜。可在心裡默默念過,無端就叫人覺得悵惘。既見君子,便是花月佳期,之前的荒涼宛轉風雨如晦自然都不必再提,那些曲折的女心轉眼便成瞭三春好處無人見,十二亭臺是枉然。
虞浩霆見她抿著唇默然不應,面上劃開一抹帶瞭苦意的笑容,將她拉在懷裡,輕柔耳語:“你還在氣我呢?”
她仍是搖頭,他還要問,卻突然發覺她的手臂圈在瞭他身上,輕微又執拗地用力,若有若無之間那不可言說的依賴,讓他驟然一僵。
“那天在廣寧,槍響的時候我一點兒也不害怕,隻是後來我看見仲祺臉色那麼壞,我才想,不會我真的就這麼死瞭吧?”她娓娓地說,話裡還牽著幾分跳脫的笑影,他的懷抱卻愈發束緊瞭。
“那時候,我隻後悔一件事。”她抬起頭,頰邊似暈上瞭簾外的棠紅,“之前在竹雲路,我知道我說那些話,你一定會傷心……其實,我沒有那麼想,我隻是想氣你走,我應該告訴你的,可是我不想再提瞭。”
她輕輕籲瞭口氣,臉頰貼到他胸口,既見君子,雲何其憂?那一晚,她躲在暗夜中,從窗簾的縫隙裡看他,漫天冷白,岑寂無聲,他孤寞如巖的身影卻是她最深的委屈。
她的話一句一句落在他心上,柔柔撫過那些無人窺見的傷口,仿佛一束暖亮的柔光照進幽寒的深潭。那感觸太過深切,竟讓他無法言喻,隻能擁緊瞭她,閉目一笑,柔聲道:“是我不好。我那天就該帶你回去,女孩子從來都是口是心非的。”
懷裡的人卻幽幽如嘆:“那我會恨你的。”
虞浩霆低頭在她發間落下一吻,眉目間的笑容一絲陰霾也無:“我不怕你恨我,隻要你不為難你自己。”說著,拿過衣架上的披肩裹在她肩上,“走,我們去趟廣寧。”
戰事將歇,廣寧城內還是一片蕭條,街面上行人不多,仍在開門做生意的店鋪不過十之三四。婉凝本來以為虞浩霆過來有公事,沒想到車子卻停在瞭一處酒樓門前:“我們到這兒來幹嗎?”
“吃飯。”
虞浩霆牽著她徑直上到二樓,郭茂蘭已等在那裡,見他們上來,便推開瞭包間的門。顧婉凝四下打量瞭一眼,包間裡頭的陳設修飾都尋常,壁上的條幅字畫乏善可陳,窗外也不見別致風景,唯有綠蔭掩映,不由奇道:“為什麼到這兒吃飯?”
虞浩霆隻含笑望著她:“不為什麼。”
片刻工夫,已經有勤務兵過來上菜,幾樣蜜碗、到堂點還罷瞭,等涼粉鯽魚、開水白菜幾道菜上來,顧婉凝一嘗便笑瞭:“這裡做菜的師傅是李敬堯傢的。”
“我原想請他去江寧的,可他卻說故土難離,我隻好出本錢給人傢開店瞭。”虞浩霆悠然笑道,眼波如杯中淺碧的酒,“不過,我跟老板說好瞭,要是虞夫人喜歡,就得麻煩他歇業兩天,到江寧來燒幾樣菜。好不好?”
顧婉凝一邊跟碟子裡的魚肉糾纏,一邊若無其事地微微一笑:“我記得——虞夫人喜歡淮揚菜。”
虞浩霆斂瞭笑意,把她面前的碟子端瞭過來,用筷子撥著魚刺,娓娓說道:“之前我跟傢裡說,要替父親守孝三年,不談嫁娶的。我們這次回江寧先訂婚,明年再行婚禮,你說呢?”說著,把剔好的魚肉遞給她。
顧婉凝頰邊飛紅,用筷子點瞭點碟子裡的魚肉:“吃魚的時候別說話,有刺。”
虞浩霆含笑點瞭點頭:“好。”
婉凝慢吞吞吃瞭碟子裡的魚,見他猶自笑吟吟地看著自己,隻好擱下筷子,悶悶說道:“明年我還沒有到20歲。”
虞浩霆笑道:“你是一定要等到滿瞭20歲才嫁人嗎?”
婉凝輕輕咬瞭下筷尖,猶猶豫豫帶著一點撒嬌的意味:“不是,我不想結婚。歐陽的姐姐就不結婚的,我們都佩服她。”
虞浩霆又替她拆瞭片魚肉,幽深如海的眼眸在她臉上迂回瞭一遍,像探尋又像是安撫,既而柔聲道:“就算是我們結婚,你想要做什麼,你盡管去,我又不會攔著你。”他話音一落,就聽見顧婉凝小聲嘟噥瞭一句:“你見過有總長夫人每天去上課的?”
虞浩霆手中的酒杯停在瞭唇邊,抬眼望著她凝眸一笑:“你說什麼?”
顧婉凝見他神色曖昧,心中一省,訕訕紅瞭臉:“沒什麼。其實——結婚這種事也沒什麼意思,八十年前就有個女作傢寫過:婚姻遲早會被廢除的。”
虞浩霆沉吟一想:“你喜歡georgesand?”
顧婉凝聞言倒有瞭興趣:“你也看她的書嗎?”卻見虞浩霆不置可否地皺瞭眉:“法國人到現在也沒有廢除婚姻。那結婚——就沒有一點好處嗎?”
婉凝默默吃著東西,覷瞭覷他的臉色:“也不是,有一個好處的。”
“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