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庭萱身上淡橘色的大衣是黯淡天光和冷素人潮中唯一的一點亮色,霍仲祺遙遙一望,臉上不自覺地便浮瞭笑意。霍庭萱也已看見瞭目光殷切的弟弟,但她走得並不快,隻是朝小霍凝眸一笑,一邊走一邊側瞭臉和身旁的一個金發男子低聲交談兩句。待她走近,霍仲祺才迎瞭上去:“姐姐。”
霍庭萱笑容殷殷地抬頭看他,眸光晶瑩:“果然是大人瞭。”話音落時仿佛有悠悠嘆息飄落。身旁替她拎著行李的金發男子,是個研究東亞史的美國人,和霍庭萱幾天前剛在船上認識。霍仲祺同那人客氣寒暄瞭兩句,便接過姐姐的行李遞給身後的隨從。
“我上船之前接瞭父親一封信,說你如今‘似有清峙持重之跡’。”霍庭萱淺笑著挽瞭弟弟的手臂往車邊走,“這幾年,我還是第一次見父親這樣誇你。”
“也是父親第一次誇我吧。”霍仲祺無所謂地低頭一笑,替姐姐開瞭車門,“姐,你回來就好瞭,我在傢裡,就隻會惹父親母親生氣。”
霍庭萱聞言不由莞爾,待上車坐定,才端詳著弟弟笑道:“他們哪裡是生氣?隻是擔心你。之前你一聲不響去瞭綏江,不要說父親母親,連我都……”她說著,眉尖微微一曲旋又展開,似笑還嗔,“你也不肯寫信給我。”
“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從小就怕寫文章。”霍仲祺笑吟吟說著,猶帶著撒嬌的口吻,霍庭萱卻覺得弟弟的笑容裡依稀透著一點意味不明的苦澀。姐弟兩人閑閑聊瞭一陣,霍庭萱隨口吩咐司機:“歐伯,聽一聽廣播吧。”
“是,大小姐。”那司機一面答應著,一面旋開車裡的收音機。眼下華亭的電臺都是外國商人所辦,除做推銷商品之用,也播送些時政新聞和音樂曲藝,這會兒兩條新聞念過,已換瞭時下的流行新曲,甜脆的女聲極盡輕媚:“我聽得人傢說,桃花江是美人窩,桃花千萬朵也比不上美人多。我每天都到那桃花林裡頭坐……”
霍庭萱忽然凝眸看著弟弟,笑微微地說道:“我聽說,你如今跟致嬈很要好?”
前頭的司機聽見霍庭萱開口,便調小瞭廣播的音量,霍仲祺無所謂地搖瞭搖頭:“哪有?”他這個態度,霍庭萱倒是意料之中,淡笑著提瞭一句:
“母親倒還喜歡她。”
“可惜母親沒有再多一個兒子。”
“母親也不著急讓你定下來,不過——”霍庭萱輕輕拍瞭拍弟弟的手臂,明眸含笑,“這幾年,就沒有一個女孩子你中意的?”
“姐,你覺得致嬈這樣的千金小姐,為什麼非要跟我耗著?”霍仲祺說著,眼中竟帶著一點嘲色。霍庭萱見瞭,不覺有些詫異,繼而促狹睇瞭他一眼:“霍公子倜儻多情,自然是要惹盡芳心瞭。”
霍仲祺唇角一牽:“這些千金小姐又不蠢,打的無非是霍傢的主意。況且,我這個輕浮浪蕩的敗傢子雖然儇薄無行,可霍傢不許納妾,也就這一樣遂瞭她們心意。”他言語間的索然和眼中的淡漠,讓霍庭萱愈發詫異,這樣的弟弟隻教她覺得陌生,霍庭萱垂眸靜思瞭片刻,抬眼淺笑:“你這話未免刻薄瞭。哪個女孩子不是盼著君心我心,一生一代一雙人呢?”她說著,笑容一展,“別說女孩子,就是你,以後遇見瞭喜歡的人,也不會願意她心裡再有別人。”
不願意她心裡再有別人?
他連苦笑的力氣都沒有瞭,他連她心裡有沒有他都已經不在意瞭。他隻想,要她快活。隻要她快活。那姐姐呢?霍仲祺猶疑地望向霍庭萱,四哥和婉凝……姐姐還不知道吧?
“浩霆的事——你先跟你姐姐打個招呼?”這個“招呼”他怎麼打?“哪個女孩子不是盼著君心我心,一生一代一雙人呢?”姐姐對四哥也是這樣嗎?
霍庭萱衣領上的珍珠別針流光潤澤,她笑意端然的面龐也如珠光般柔白細膩,柔潤的橘色唇膏勾勒出優美的唇形。她寬邊帽下斜於耳際的發髻十分優雅,她頸間隱見銀白暗紋的灰色開司米圍巾十分優雅,她衣袖中探出的豆沙色小羊皮手套十分優雅……姐姐,從來都是這樣的恰到好處。倘若她知道瞭婉凝的事,她還會是這樣的恰到好處嗎?她會難過嗎?他不要她難過,可她怎麼樣才能不難過呢?
霍仲祺臉上忽然浮出一個頑皮的笑容:“姐,我聽說中國女孩子在國外很受人‘仰慕’的。這幾年,你身邊的追求者總有一個排瞭吧?”他且言且笑,心中卻暗自驚異: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居然也能在最親近的人面前,全然平靜得言不由衷瞭呢?
霍庭萱眼波悠悠地自他面上漾過,調侃道:“你這麼小看你姐姐?”
霍仲祺莞爾一笑:“那——裡頭有沒有一個半個,讓姐姐覺著,還算過得去的?”
霍庭萱眼角眉梢蘊瞭盈盈淺溪般的笑意:“是誰叫你來探我的話的?”
一句話正觸到霍仲祺心底的隱憂,他連忙笑道:“我這個做弟弟的就不該關心姐姐嗎?”
霍庭萱回到江寧,霍夫人得見愛女,幾欲落淚,一雙兒女同在堂前,便是一向端肅的霍萬林亦感慨良多。第二天上午霍傢早飯方畢,虞傢就差人送瞭鮮花果籃過來,問霍小姐安好;到瞭中午,虞浩霆又親自打來電話,叫人轉告霍庭萱,明日會親到府上探望。
此前雖有虞夫人力保,但顧婉凝此番又跟著虞浩霆回到江寧,霍夫人心中仍不免介懷,正不知道如何同女兒提起,此時見虞浩霆這樣殷勤,倒放瞭一半的心。
霍傢上下皆是欣然,唯霍仲祺聽說虞浩霆要來,心內忐忑不已。四哥這樣快來見姐姐,那婉凝呢?她知道姐姐的事嗎,她要怎麼辦呢?
“夫人,小姐。虞四少到瞭,在葆光閣等小姐。”穿著窄袖薄襖的丫頭輕聲回稟過,便退到瞭門邊。霍庭萱和母親相視一笑,款款起身,霍夫人一時遲疑有些事情是不是該提醒女兒一句,轉念間又覺得,於庭萱而言,這樣的提醒未免多餘。
初冬的午後,暖紅的日光沿著回廊的雕欄在墨光烏亮的地磚上印出一枚枚虛幻的亮格,霍傢宅院深沉,霍庭萱一路行來,隻覺光陰如靜流,從身畔無聲滑過。她的心亦像潛在水底的蚌,在蕩漾離合的波光中,一隙微開,幽幽搖出一串接一串的細小氣泡,向上升騰。虞浩霆一身戎裝的背影,隔著玻璃窗格落在她眼裡,那些細小的氣泡無聲旋舞,在她心上撞出明滅的光暈。
霍庭萱走到門前,有一瞬間的猶疑,虞浩霆已經聞聲轉過身來,朝她頷首道:“庭萱。”
那驕陽雪峰般的清華峻烈,剎那間點亮瞭這庭院深深,亦點亮瞭歲月荏苒,重重回憶紛至沓來,霍庭萱眼底隱隱一熱,笑容卻清和溫婉:“我記得你喜歡大紅袍——今年的茶怎麼樣?還合你的口味嗎?”
虞浩霆掃過一眼案幾上擱著的茶船杯盞,點瞭點頭:“很好。”
片刻的靜默之後,霍庭萱垂眸笑道:“許久不見,你還是和從前一樣,不愛說話。”
虞浩霆聞言,看瞭看霍庭萱,淡然道:“許久不見,霍小姐還是和從前一樣,風姿卓然。”
霍庭萱微微一笑,在幾邊坐下,不等她吩咐,便有丫頭上來動作熟練地燒水沖茶。兩個人一時都不開口,直到那丫頭沏好茶擱下,霍庭萱才吩咐道:“你下去吧。”那丫頭屏息退瞭出去,霍庭萱端起茶來品瞭一品,唇角凝著一絲淺笑看向虞浩霆:
“你是不是有事要跟我說?”
對面的人薄唇一抿:“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霍庭萱面上的笑容不動聲色,心底卻繞出一縷微細的苦澀:“是顧小姐的事嗎?”虞浩霆眼中閃出一點自嘲的笑意:“是霍伯母跟你說的?”
“當初四少沖冠一怒為紅顏,跟馮傢二公子翻臉的時候,就有人告訴我瞭。”霍庭萱擱瞭茶盞,宛轉笑言,“這位顧小姐,想必是位難得的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