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合巹/畫堂日日是春風(1)

syne在山路上撒歡,婉凝漫不經心地跟在後面,轉瞭轉指間的戒指,有點重。

一枚嵌紅寶的鉆戒,中間那粒橢圓的“鴿血紅”恐怕有二十克拉,周圍一圈小鉆眾星拱月,粲然華美。她套在指上,尺寸剛好,隻是虞浩霆放瞭這樣一件東西在她枕邊,卻叫她覺得奇怪,這樣的東西他從來不會當禮物送給她。況且,今天是她的生辰。

是他這幾日事情太多,臨時尋瞭件東西給她嗎?

他們回到江寧這些日子,虞浩霆一直陪著她住在皬山,然而虞軍初定錦西,又臨近年末,虞浩霆雖然不提,但顧婉凝也察覺他公務繁冗,他們住在皬山卻不若在棲霞近便。她蹲下身子,摸瞭摸syne的耳朵:“回頭咱們換個地方住,你說怎麼樣?棲霞雖然沒這裡好玩兒,但也不算太壞。”

到瞭中午,虞浩霆又照例掛瞭電話回來,卻是問她功課補瞭多少,有沒有做不出的,又說韓玿如今也在江寧,問她要不要接著去學戲……直到婉凝忍不住問他為什麼忽然擱下一枚戒指?

電話那頭靜瞭一靜,繼而輕輕一笑:“不為什麼。”

這個學期的文學史,教授從古希臘講起,一路下來剛講到古典主義,若是選論文題目,於顧婉凝而言,最容易上手的是莎士比亞,但她這回卻不願意偷懶,偏選瞭古希臘詩歌。四頁草稿寫下來,窗外的“醉芙蓉”已盡染深紅,夕陽正落,霞光落在繁復如絹綃的花瓣上,愈添穠艷。她忽然省起今晚虞浩霆多半會約她出去吃飯,這個鐘點,差不多就該有人來接她瞭。

她的衣裳大多顏色鮮淺,能和指間這粒紅寶相得益彰的倒不多,可既然是他今日放下的,她總要戴給他看一看。婉凝細細掃過兩架衣櫃,抽瞭一件榴紅的晚裝出來,直身的樣式十分簡單,隻領口和袖緣裙擺用香檳色的釘珠亮片繡出細巧的花葉圖案,典麗幽艷。她換過衣裳,抬手在胸前比瞭比,還算滿意,便拆瞭發辮,尋思著怎樣盤發,忽然聽見身後有人說話:

“你這是要出門嗎?”

她一回頭,虞浩霆正閑閑靠在內室的門邊含笑望著她,暮色溫柔,斜光過牖,在他頎長挺拔的輪廓上鑲出一道金紅的芒。

婉凝頰邊倏然發燙,眉睫一低:“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暗暗瞟瞭一眼蹲在他腿邊一動不動站軍姿似的syne,這狗越來越形同虛設瞭。

“你放心,我剛到。”虞浩霆走到她身前,撩開她肩上的發絲,“你晚上約瞭人?”

顧婉凝聽他這樣問,微微顰瞭眉尖,面上的神情有些尷尬:“沒有。我以為……我們晚上要出去。”說著,抬起手遞到他面前,晶瑩纖白的指間華彩凝紅,耀人眼目。

虞浩霆牽過她的手,輕輕一吻:“原來——是女為悅己者容。”

“我去換衣服瞭。”顧婉凝頰邊飛紅,匆忙想要將手抽回來,卻被虞浩霆握住瞭:“這樣很好。”她螓首低垂,赧然道:“在傢裡穿這個……有點怪。”

虞浩霆展顏一笑,子夜般的眸子裡晴光破雲:“你當這裡是‘傢’瞭嗎?”不等她掙開,便牽瞭她出門,“跟我來。”

皬山園中,海棠春塢花事最勝,唯此時垂絲、西府,並杜鵑、山茶種種都不在花期;然兩人一路行來,卻見回廊內外遍置牡丹,鮮艷錦繡的碩大花朵在暮色四合中恍如一夢,檻外花間的裊裊泉霧被藏在曲池壁上的燈光映出輕紫流紅,仿佛要將絳燈赤霞般的花朵一瓣一瓣潤染開去。

“這裡什麼時候……我怎麼不知道?”顧婉凝忍不住停瞭腳步,抬手去撫近旁的一朵嫣紅,身後的人卻不答話,徑自折下一朵未開的花苞,插在她松落的發髻上:

“你隻要知道一件事就好。”

“什麼?”

虞浩霆不說話,隻拉過她的手,在自己胸口輕輕一按。

海棠春塢的水榭南廳四面皆是落地明窗,平日裡賞花聽曲兩樣皆宜,此時卻擺瞭西餐的杯碟燭盞,燈光燭焰之中銀光閃爍,矮矮的玻璃花瓶裡養著一捧初開的“青山貫雪”。虞浩霆替婉凝拉開椅子,見她目光在餐桌上微微一滯,“怎麼瞭?”

“沒什麼。”婉凝笑著搖瞭搖頭,“隻不過,你在這兒吃西菜,是故意給人找麻煩。”

虞浩霆聞言一笑,掃瞭一眼臺面,揀出柄小小的餐刀擱在邊上:“所以,就得麻煩顧小姐有空的時候,好好教一教。”

兩人吃到一半,一道souffle剛端進來,便聽見窗外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門口,虞浩霆抬眼一望,揚聲問道:“什麼事?”卻是郭茂蘭快步進來,沖顧婉凝打過招呼,便走到虞浩霆身邊,低聲說瞭幾句。虞浩霆微一沉吟,對婉凝歉然道:“對不住,我有點事情,一會兒就回來。”

婉凝點瞭點頭,再看面前的甜品,那一蓬金黃已經凹瞭下去。

“叫貞生就待在錦西,新編第九軍那兩個整編師也給他。”虞浩霆一邊說,一邊擱瞭手裡的公文。

汪石卿卻有些躊躇:“李敬堯的殘部我們收編瞭不少,不如把第九軍都調回鄴南。要是讓貞生整頓錦西軍政,再多給他幾個調整師的編制也就夠瞭。”

虞浩霆神色一凝,緩緩道:“有些事情我還沒有想好……我想讓他在錦西多待些日子。”

汪石卿聞言不由心下惑然,“沒有想好”這種猶疑不定的話在虞浩霆說來甚為罕見,薛貞生又是他極賞識的,擱在錦西善後不免有些大材小用。他猶豫著正要開口,卻見虞浩霆忽然放松瞭神情,“這件事就先這麼辦吧,其他的……回頭再說。今天婉凝生辰,我這是逃瞭席出來的。”說著,便起身要走。

汪石卿亦微微一笑:“我也正想問問,我們什麼時候能跟總長討杯喜酒喝?”

虞浩霆閑閑嘆瞭口氣:“有時候,女孩子書念多瞭也是個麻煩。”他剛推開門,忽然又轉過身來,對汪石卿道,“歐陽甫臣那個女兒,三十歲瞭還沒嫁人,你找找有沒有合適的……想法子娶瞭她!沒的教壞別人。”

等在門外的郭茂蘭聽著,隻是低頭忍笑,汪石卿的眼神卻冷瞭下去。

初月正清,晚庭靜謐,泉霧潤過的夜風來去徐徐,水榭裡明光依舊,照見欄外繁花艷流,卻不見伊人倩影——他叫人安排的東西恐怕已經給她看見瞭吧?

虞浩霆踱到海棠春塢,正看見顧婉凝叫個丫頭架著一隻灰紋白腹的水鳥,自己動手去解那鳥腿上的繩結,回頭一見是他,笑盈盈問道:“你哪兒弄瞭這麼大一隻鴨子?我放到水裡去行嗎?”

虞浩霆一愣,隨即擺瞭擺手叫那丫頭下去,蹙著眉走到她身邊:“這不是鴨子,是雁。”

顧婉凝聞言忍不住“啊”瞭一聲,詫異地打量瞭一遍伏在竹籃裡的鳥,抿著唇想瞭想,說:“放瞭吧,別吃它瞭。要是一隻死瞭,另一隻也會死的,元好問就寫過……”

虞浩霆看著她一本正經的樣子,失笑道:“我不是要吃它——它還有別的用處。”

顧婉凝聽他這樣說,疑道:“……送信嗎?”

“中國人的婚儀有六禮,納采問名,請期納吉都是用雁的,你一點兒也不知道嗎?”

顧婉凝細心聽瞭,先是赧然,旋即心頭一跳:“你想說什麼?”

“我想——將來我們結婚,多半是行西式的婚禮,中式的婚儀你沒有見過,或許會覺得有意思。”他拉著顧婉凝繞過圍屏,推開廳後虛掩的雕花門,隻見燭影明昧,一堂幽紅,緋紅縠紗曳風輕蕩,榴紅描金的簾幕低垂深穩,連案上的鏤空琺瑯燈罩上亦繪瞭深紅牡丹。

“這個我知道,歐洲的新娘穿白禮服是給上帝看的,中國人愛熱鬧,什麼都要紅彤彤的。不過你說的那些……我就不知道瞭。”顧婉凝說著,又去查看擺在案上裝飾精美的數碟幹果,“這是怕新娘一個人待在房裡會餓嗎?”

“你怎麼就惦記吃的?這些是用來‘撒帳’的——”虞浩霆隨手抓起兩顆桂圓擲在床帳上,“喏,求個好意頭。”他叫人尋瞭這些東西來,原是因為他們在廣寧的時候,顧婉凝說起結婚這件事沒什麼意思,唯一的好處不過是能在床上吃早飯,笑靨裡盡是跳脫的孩子氣。他願意看她撒嬌耍賴,隻是她要學歐陽忱,他絕不能答應。可真要讓他說結婚對她有什麼好處,他竟也想不出來,他從來都覺得女孩子天經地義就是想要嫁人的,隻不過是費盡心思要嫁得稱心如意風光體面罷瞭。

想想也是,婉凝自幼沒瞭母親,如今相熟的人裡,她眼見著結婚的也隻有蘇寶笙和邵朗逸,她能覺得結婚有什麼好處?他琢磨瞭幾次,既然沒好處,就隻能讓她覺得這件事“有意思”,哪怕就是讓她為瞭好玩兒呢!

如今即便是舊傢娶婦,嚴循六禮納采用雁的也極少,他特意找來一隻,既為瞭“好玩兒”,也為瞭“天南地北雙飛客”的那一點情意纏綿。然而她一句“你哪兒弄瞭這麼大一隻鴨子”就叫他打好的腹稿全都荒廢瞭。虞浩霆想想亦覺得好笑,自己如今怎麼也會這樣幼稚?

顧婉凝卻不知道他這些念頭,倒覺得這些東西稀奇古怪:“全都是?”

“嗯。”

婉凝聞言一樂,也揀瞭把蓮子丟過去:“……桂圓是‘富貴團圓’,蓮子是苦的,也會有好意頭嗎?”

“洞房花燭要什麼‘富貴團圓’?這些東西湊在一起,說是‘早生貴子’。”虞浩霆話才出口,便神色一滯,連忙一笑掩過瞭,“中國人就這樣,事事喜歡討口彩,‘福’字都要倒過來貼。”說到這兒,他倒想起另一件事來,對她而言大約十分新鮮,“這些還是尋常的。我小時候傢裡剛搬到棲霞,我到處轉著玩兒,不小心劃壞瞭一口箱子。那時候我祖母還在,老人傢好一場惋惜。我就奇怪,那箱子也不見得貴重,我又沒壞瞭裡頭的東西。後來才知道,是我祖母的嫁妝。”

他平日很少說起自己幼時的事情,此刻,言語之間清和安寧,在一室的燭影搖紅中,叫顧婉凝隻覺得流光溫軟,忍不住把手覆在他手上。

《一身孤註擲溫柔(追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