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不疑/一生歡愛,願畢此期(5)

想他葉錚十四歲的時候就敢帶著人在韓潭巷首屈一指的院子裡喝花酒,頭牌的姑娘見瞭他也要三笑留情,想不到居然就這麼糊裡糊塗地一失足成千古恨瞭。

“啊!”一聲短促的驚呼打斷瞭葉錚悲傷的思緒,駱穎珊扯著被單從床上彈瞭起來,驚詫莫名地看著他——看得葉錚臉上一燙:“呃……駱秘書,不是,駱……”他想說點什麼,可是一時竟連如何稱呼她都想不出來,隻好先放棄這個問題,硬著頭皮解釋道,“昨天太晚瞭,我覺得送你回參謀部不太好……我不是有意的……對不起啊,我本來,本來是要走的……”

駱穎珊擰著眉頭打量著床上、地上散落的衣物,仿佛是在回想昨晚的事,聽他說到這裡,忽然嫌惡地看瞭他一眼:“行瞭,你可以走瞭。”

“啊?”葉錚一愣,隨即長出瞭口氣,臉上分明寫著“如獲大赦”四個字,脫口而出就是一句,“那多謝瞭。”轉念一想,又有些不放心,輕咳瞭兩下,猶疑著道,“那個……昨天的事,你能不能別……別……”

“我不會告訴別人的,你趕緊走!”

駱穎珊說完,裹著被單頭也不回地進瞭浴室,落鎖的聲音異常清晰。

葉錚又怔瞭怔,忽然如夢方醒一般,飛快地穿好衣服,剛擰開門要走,又覺得有點不大對頭。這丫頭的反應也太不同尋常瞭吧?這種事說起來吃虧的總歸是女孩子。還是說她嚇著瞭,又或者是傷心害羞不知道該怎麼辦,才讓他走的?那他要就這麼走瞭,未免太不厚道,他葉錚不是那種沒肩膀的人。

畢竟人傢是個女孩子,他得等她緩一緩,想好瞭,再問問她的意思,要是她真不在意,那他以後也心安理得不是?這麼尋思著,一眼看見落在床邊的高跟鞋,撿起來便按鈴叫瞭侍應:“去幫我買雙鞋子。照這個尺碼,揀最好的買。”一邊拿錢給那侍應,一邊叮囑,“鞋跟不要這麼高的,低一點,快去!”

酒店的侍應最是曉得人情世故,一刻鐘的工夫就轉瞭回來,手裡捧著個深棕色的鞋盒,上頭還用金咖色的緞帶打瞭個蝴蝶結。葉錚一看就皺瞭眉,抬手把那蝴蝶結扯開,拿瞭鞋子出來看瞭看,女人的東西他不懂,大概還行吧!順手擱在瞭玄關。他在沙發上左右挪瞭幾次才擺好瞭姿勢,浴室裡隱隱仍有水聲,這都快半個鐘頭瞭,女人就是麻煩,她在軍中整天也是這個速度?

正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著,忽然浴室的門一開,駱穎珊身上系瞭一件白色浴袍,擦著頭發走瞭出來,眼光一觸到葉錚,濃順的眉毛立刻就蹙到瞭一處:“你怎麼還沒走?”

葉錚慌忙從沙發上跳瞭起來,不等他開口解釋,駱穎珊“啪”的一聲把手裡的毛巾丟在地上,冷然看著他,“你還在這兒幹什麼?等著收錢嗎?”

葉錚吃力地理解瞭一下她的話,像見瞭怪物一樣掃瞭她一眼,抓起帽子掉頭就走,仿佛身後有人追殺。

韓佳宜在江寧的社交場裡原是最掐尖要強的,平日來往的女眷倒有一多半私心裡都不喜歡她,棲霞官邸不“招待”韓小姐的閑話不脛而走,立刻便成瞭笑談。

有原先被她搶過男友別過苗頭的,更是幸災樂禍添油加醋,亦免不瞭說到這位顧小姐真是厲害,人尚未嫁進虞傢,名分還不知道是妻是妾,就先端出女主人的架子來瞭;往日裡虞傢四少也是多有風流韻事,連韓傢六小姐韓燕宜也和虞浩霆有過緋聞,可也並沒有見顧婉凝和誰過不去,想必是韓佳宜有瞭什麼極不足為外人道的事情,才惹惱瞭她,特意要拿七小姐殺雞儆猴。

韓傢雖然懊惱小七失瞭面子,卻也沒有辦法,這種事本來就是閑話,難道誰還能到棲霞當面去問一問?隻想著過一陣子,事情也就淡瞭,沒想到卻又出瞭意外。

韓傢長輩之前對韓佳宜平素行事輕佻就曾有訓誡,此事一出,更覺得不可由著她的性子恣意妄為,便想著盡早安排她的婚事。

韓佳宜也沒料到事情會鬧成這樣,自己竟也有遭人背後譏笑的一日,加上父母幾番嚴斥,姊妹之間私下裡也說起外頭的傳聞如何不堪,終究是心下羞懼,縱然是百般不願,也隻得由瞭傢人安排。

韓傢畢竟是名門,七小姐又是出名的美人才女,裙下之臣從來不乏,隻是如今事急從權,可選的人卻不多,揀選再三,勉強挑中一人,是行政院政務處的高級秘書,傢世雖然差瞭一些,但亦是留洋歸國的青年才俊,做瞭韓傢的女婿,那傢世也算是有瞭。

不想,眼看兩人就要訂婚,行政院突然一紙調令把這人遠調到瞭龍黔行署。

韓傢上下大為詫異,即便是小七得罪瞭虞浩霆,可這人在行政院任職,以韓傢和霍傢的關系,萬不至於沒有轉圜的餘地;然而一番探問才知道,調令乃是出自霍萬林的秘書長徐益之手。

韓玿的母親隻好親自來見霍夫人,霍萬林一問之下,卻是霍仲祺跟徐益討的人情。徐益並不知道這人和韓傢的關系,想著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人,隻不知道怎麼得罪瞭霍公子,調出去就調出去吧,年輕人下去歷練歷練也不是壞事。

霍萬林聽罷,淡然點瞭點頭,吩咐徐益把那人調回來,也不要對旁人說起此事是仲祺的主意。

今日是臘月二十三,霍傢官邸晚飯方畢,霍萬林便起身離席,一傢人都屏息起身,隻聽他語調微沉:“仲祺,到我書房裡來。”

霍夫人探尋地看瞭兒子一眼,面上略現憂色,不知道這孩子久未闖禍,這次卻又惹瞭什麼麻煩;霍仲祺倒是若無其事,端然答瞭聲“是,父親”,便跟瞭過去。

“把周月亭調到龍黔去,是浩霆的意思,還是你自己的意思?”

霍仲祺料到這件事必然會讓父親知曉,無所謂地笑瞭笑:“四哥哪知道他是誰?是我聽韓玿說他要跟韓小七訂婚,就跟徐益打瞭個招呼。”

霍萬林閉目籲瞭口氣,緩緩道:“我就知道,這樣刁鉆的心思隻能是你的主意。”

霍仲祺仍是一副漫不經心的神色:“舅父舅母管不瞭小七,總得有人讓她吃點兒教訓。”

“什麼時候用得著你去替人傢父母教訓兒女瞭?”霍萬林遽然怒道,“你算什麼東西?”

小霍也不著慌,低著頭一笑:“我自然不算什麼東西,不過湊巧是院長大人您的不肖子。”

霍萬林上下打量瞭兒子一遍,沉聲道:“你以為我看不出來?你是鬼迷瞭心竅變著法子要替那個姓顧的丫頭出氣。”

霍仲祺臉色一變,還沒來得及說什麼,霍萬林已虛點瞭他兩下,“你不用在這兒跟我分辯,等你這點兒心思被浩霆看出來,你們的兄弟情分也就到頭瞭。”

霍仲祺默然瞭片刻,決然抬頭,直視著父親:“我不會做對不起四哥的事。婉凝——我隻把她當嫂子。”

“你心裡怎麼想,我管不瞭。”霍萬林搖頭一嘆,“但你對那丫頭的心思,從現在起就給我收好瞭。否則,你自己的榮辱是小,我霍傢的傢聲你賠不起!”

“我霍傢的傢聲你賠不起!”

父親一句話便說得他失瞭言語。書房裡燃瞭清幽的檀香,書案上的漢玉筆洗柔光溫潤,數架書櫃上隨手抽起一冊都是尋常人難得一見的珍本善本,連時光到瞭此處都仿佛格外深邃,是他自幼便仰望的所在。小時候他總想進來,可是父親不許,怕他沒有分寸失手毀瞭東西;可父親越是不許,他就越是要想方設法溜進來,還要偷拿父親的珍玩。

父親看他的眼神越失望,他心裡反而越放松,這世界太幽深高遠,他承擔不起。

那麼,不如從一開始就遠離。

隻是心底終究存瞭一點不甘,偶爾閃念,他也想知道,千裡傢國,他一肩能擔得起多少?

他不過是怕失望瞭別人,失望瞭自己,不如——

黃金白璧買歌笑,一醉累月輕王侯。

至少在這件事上,他從來不讓人失望。

霍萬林見他面上露瞭失悔之色,多少放瞭些心:“你姐姐和浩霆的事,可能要從長計議。所以你記住,你和浩霆絕不能有嫌隙。”

霍仲祺一愣,旋即明白瞭什麼:“怪不得四哥問我年後的打算,說想讓我到運輸處去。父親,這是您的意思?”

運輸和軍需裝備歷來是軍中最叫人眼紅的位子,尤其是運輸處,軍管之下,公路鐵路水運航空都在掌控之中,錢多權廣,且如今江寧政府的鐵道部總長裴敏忠亦是霍萬林一手提拔的親信。見父親不置可否,霍仲祺又追問道,“您跟四哥還談瞭什麼?”

霍萬林淡然道:“浩霆讓你去,自然是因為你幫得瞭他,你不是一心想跟著你四哥的嗎?好瞭,你出去吧。”

霍仲祺卻沒有動,反而猶疑地看瞭父親片刻:“父親,您這麼在意我和四哥的事,究竟是為瞭我們霍傢的傢聲,還是為瞭……”霍萬林面無表情地掃瞭他一眼,拿起鎮紙下壓的一冊《黃州寒食帖》:“出去。”

《一身孤註擲溫柔(追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