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朗逸此時也有些意外,他今日一見顧婉凝,就察覺她神色恍惚情思壓抑,幾番探問原是有意激她,卻不想她眼淚一落,人竟暈瞭。他不要她瞭。怎麼會?浩霆這次帶她回來,連霍傢都“打點”好瞭,他真想不出還有什麼事,能讓他不要她?
最近的醫院在頤清路,是恩禮堂的教會醫院,邵朗逸的車子一到,徑自從後門開瞭進去。
“她沒什麼事吧?”
替顧婉凝檢查的大夫聞言摘瞭口罩,肅然看著邵朗逸:“她是你什麼人?”
“怎麼瞭?”邵朗逸見他這樣一副神情,不由心弦一重,之前他聽說虞浩霆在皬山陪顧婉凝養病的事,隻道是*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難道她真的是病瞭?
那大夫又打量瞭他一遍:“看來——還是個要緊的人。”說話間,一個護士敲門進來:“顏醫生,化驗單。”
那姓顏的大夫接過來一看便皺瞭眉,沉沉一嘆,在邵朗逸肩上輕輕拍瞭兩下:“恐怕……”邵朗逸面上倏然變色,那大夫卻是破顏一笑,“恐怕你得想想怎麼跟嫂夫人交代瞭。”
那大夫猶自在笑,邵朗逸的神色卻並沒有放松下來:“光亞,你是說……”
“我看你從前的功課都還給教授瞭。”
這叫顏光亞的大夫,是邵朗逸昔年在醫學院的同窗,邵朗逸一早退學,他卻讀過博士又在英國實習,直到去年才回國執業,“五周多瞭,你一點兒都沒看出來啊?還是……夫人看得緊,你也難得見人傢一面?”
邵朗逸此刻卻無心和他玩笑,他總覺得哪裡不對,又找不到癥結所在。病瞭?分手?孩子?他隱約覺得有什麼東西他一直都忽略瞭,此刻極力想要抓在手裡,卻又一無所得。
“她暈倒是因為貧血,胎兒現在不太穩定,要小心調養些日子。”顏光亞交代瞭醫囑,又促狹笑道,“上一次你的喜酒我沒喝到,這回你得補請我一次吧?”
隻聽邵朗逸沉聲道:“光亞,這件事你不要告訴其他人。”
顏光亞聞言,同情地看瞭一眼閉目未醒的顧婉凝:“我是大夫,當然有責任保護病人的*。”說著,雙手一攤,“這麼漂亮的小姐,還有瞭孩子,你都不打算負責任嗎?”
這個情形確實容易叫人誤會,邵朗逸也不願多做解釋,隻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顏光亞聳瞭聳肩:“anyway,你說瞭算。不過,我也有個條件——你知道,我們教會醫院收瞭不少沒錢付醫藥費的病人,經常都需要你這樣的善心人士慷慨解囊……”
“光亞,你這哪像個大夫?”
顏光亞斂瞭笑意,輕聲道:“你比我像大夫,可你卻不醫人。”
邵朗逸自失地一笑:“明天我叫人送張支票過來。”
顧婉凝一有知覺就聞到瞭醫院裡特有的消毒藥水味道,她睜開眼,意料之中地看見瞭雪白的窗簾和邵朗逸:“麻煩你瞭。”
邵朗逸把藥盒和杯子遞到她面前:“橙汁和補鐵劑,大夫說你貧血。”
婉凝依言吃瞭藥,把杯子遞還給他,又摘瞭自己的一對碧璽耳墜、鉆石手釧,連頸間的珠鏈都取下來擱在瞭床頭的矮櫃上:“還要麻煩邵公子借我一點錢。”她一醒來又這樣平靜,邵朗逸心上微微一刺,她從棲霞出來得這樣倉促,他就這樣由著她走?
“你有孩子瞭,浩霆知道嗎?”
顧婉凝身子一僵,下意識地掩住瞭自己的嘴唇,邵朗逸見她面露驚詫,下面的話就不必問瞭,“你自己都不知道,他一定也不知道瞭。我叫他過來。”說著,便起身去打電話,不料顧婉凝突然拉住瞭他:“不要!”
邵朗逸慢慢推開她的手:“這件事必須讓他知道。”
“不……”婉凝攥緊瞭他的手臂,語氣十分堅決。倘若她不愛他,或許她還可以去向他懇求一點憐憫,可是她愛他,她便不能再去面對一個厭棄她的愛人,然而一個突如其來的孩子卻會讓一出悲劇變作鬧劇……她預料得出他會如何“處置”她,寂寞空庭,金屋鎖夢,她成瞭他食之無味、棄之不能的舊玩偶,抑或是一道叫他困擾難堪的舊傷疤。她寧願永遠都不再見他,也不願意讓他們彼此憎恨:
“不要。”
邵朗逸不願讓她情緒過激,隻好坐瞭下來:“婉凝,就算你們分手瞭,這樣的事,你也不能瞞著他。況且……”
“況且我有瞭孩子,他就不會不要我瞭,是嗎?”她譏誚地笑,“你是他哥哥,自然事事為他打算。你要告訴他,我也沒有辦法。可是他已經不要我瞭。他會怎麼辦,你知道,我也知道。那我隻能……”她用力抿瞭抿唇,“不要這個孩子。”
邵朗逸眉心一緊:“你們到底出瞭什麼事?”
他們到底出瞭什麼事?她不知道該怎麼說,可是沒有這件事,她就能和他在一起嗎?她連自欺欺人都不能。為瞭這樣一件事,他就不要她瞭,連一絲猶豫一分安慰也沒有,或許是他這樣的人,既然決定瞭結局,就不會再浪費無謂的情感……她總以為她能得到的會比別人多一點,卻沒想到,她連像別人那樣怨恨他負心的資格都沒有。
終究,是她錯。
她整個人都沉寂下來,低垂的眉睫,緊閉的雙唇……每一分表情都讓人覺得悲傷,那近乎絕望的悲傷叫他不能抵禦,“好,我不告訴他。那你打算怎麼辦?”
“我弟弟在紐約念書,我還有朋友在那邊。”
邵朗逸卻搖瞭搖頭:“你現在走不瞭。除非——你不要這個孩子。”
顧婉凝本能地向後一躲,眼中全是戒備:“這是我的孩子。”
“我不是那個意思。”邵朗逸苦笑,在她心裡,他居然是這樣殘忍冷漠的人,“你貧血是因為有孩子的緣故,這種事可大可小,得好好調養。而且,大夫說胎兒現在不穩定,你長途跋涉容易出事。你要是想要這個孩子,就先不要走。”
顧婉凝和他對視瞭一眼,彼此心照不宣:邵朗逸說的是事實,可要想把她留在江寧無聲無息地生一個孩子不被虞浩霆知曉,幾無可能。
既然不能瞞著他,那麼,一早讓他知道瞭又怎麼樣呢?邵朗逸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緩緩說道:“婉凝,我很認真地問你一件事——你和浩霆,要怎麼樣才能挽回?”
挽回?她這一生,還有什麼是可以挽回的?除非南園的桃花不曾開過,除非她不是戴季晟的女兒,可即便如此,她和他也回不去瞭。是她辜負瞭他,卻也終於讓她知道,他和她,不過如此。當日在皬山,他說,合巹須用匏瓜盛酒,寓意夫婦結縭要同甘共苦,可他要她和他在一起,“隻有甜,沒有苦”。
原來,她和他,真的是隻能有甜,不能有苦的。
開到荼靡花事瞭,春深似海盡成灰。
她輕輕一笑,無限蒼涼:“我和他,原本就不該在一起。”
“既然這樣——”邵朗逸向前微一探身,十指交握撐住下頜,語氣是一貫的雲淡風輕,“不如你嫁給我吧。”
顧婉凝一怔:“你說什麼?”
邵朗逸似乎並不覺得自己的話有什麼可驚訝之處:“你不想再回棲霞,孩子就總要有個父親。眼下在江寧,除瞭我,你覺得還有別人敢應承這件事嗎?”他說得理所當然,顧婉凝唇間隻磨出瞭一個詞:“荒謬。”
邵朗逸贊同地點瞭點頭:“是荒謬。”下巴朝她方才擱下的首飾偏瞭偏,“虞總長的女朋友押首飾跟我借錢,不荒謬嗎?你有瞭孩子不告訴他,不荒謬嗎?你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李敬堯綁到廣寧去,不荒謬嗎?我跟你說參謀總長重傷危殆你也肯信,不荒謬嗎?”他看著顧婉凝越來越蒼白的臉色,話鋒一轉,“一件原本就荒謬的事,找個荒謬的法子來解決,才相得益彰。”
“可是……”她覺得他說得似乎有道理,可事情又太過叫人驚駭,她本能地去排斥他的話,然而邵朗逸接下來的一句話卻擊散瞭那些紛雜的念頭:
“等孩子生下來,我送你走。你想去哪兒都行。”
她遲疑地看瞭他許久,眼裡仍有戒備:“你為什麼要幫我這個忙?”
邵朗逸的笑容仿佛有些倦:“我不是幫你。你忘瞭,說起來,這孩子該叫我一聲伯父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