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輩子都沒幹過這麼丟臉的事,要不是當著這麼多人,他早就踹它瞭!可這煩人的小玩意兒,連總長大人都得讓它三分,他還能怎麼樣?隻能陪著它把已經光可鑒人的走廊又擦瞭一遍。
如果說在能看見總長辦公室的范圍內,這狗還隻是佯裝哀怨的嗚咽;等孫熙平把它“拖”過樓梯轉角的時候,syne就開始所謂的“咆哮”瞭。不管是“syne,你忘啦?咱們挺熟的啊!我還帶你坐飛機呢……”之類的套磁,還是“幫個忙唄!給你吃罐頭,牛肉的……羊肉的也行,要不吃包子?”的引誘,都沒能打動它。
把這傢夥拽上車的時候,孫熙平覺著,他都能從這張狗臉上看出憤怒瞭。上車之後,syne終於消停瞭,可是貼在後車窗上眼巴巴不知道看什麼的表情,又讓他覺得可憐。
總長大人倒是爽快,一言不發套上繩子就準他牽走,隻是他“拖”著syne出門的時候,聽見葉錚火爆栗子一樣的聲音:“太欺負人瞭……”
“太欺負人瞭。”
悶頭灌瞭兩口酒,葉錚又念叨瞭一遍,把杯子往桌上一磕,“你沒看見那小子什麼嘴臉!還‘三公子本來想給顧小姐再找一隻的’。他媽的!回頭我非弄他不可。”說完,訕訕看瞭一眼坐在郭茂蘭身邊的月白,“嗨,小嫂子,對不住啊!我這人一向嘴不好。”
月白雖然雙眼不能視物,但一雙妙目顧盼之間卻叫人覺得格外清澈明凈,她笑著搖瞭搖頭,跟郭茂蘭低聲耳語瞭兩句,便扶著桌子站瞭起來:“我該吃藥瞭,你們聊。”
縱然在自己傢裡都是走慣瞭的,郭茂蘭還是打瞭簾子看著她進瞭內室才轉回來,一邊給葉錚倒酒一邊正色道:“你別亂來。”
“還是孔聖人有先見之明: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楊雲楓一臉過來人的高屋建瓴,“近之不遜遠則怨。”
葉錚賤兮兮地打量著他,笑道:“你可是夠遠的瞭,你那個方小姐……人傢也沒‘怨’啊!”
楊雲楓板著臉罵瞭一句“滾!”看看葉錚,又看看郭茂蘭,不由心裡一苦,還真是同人不同命,嘆著氣自嘲地一笑,“四少都這樣,我有什麼好說的?不過,我可聽說——”他聲音低瞭低,“我聽人說,這事是總長成心的。”
葉錚一口酒幾乎噴在郭茂蘭身上:“啊?”
郭茂蘭皺瞭皺眉,卻沒有太驚訝的表情,隻是譏誚地一笑:“是說四少為瞭娶霍小姐吧,用得著嗎?”
楊雲楓卻搖瞭搖頭:“不是,是說當初邵司令那個夫人是要嫁給四少的,可四少不是要娶霍小姐嗎?邵司令就代勞瞭,其實邵司令不怎麼中意她……眼下康瀚民舊部大半都在邵司令手裡,四少總得……”
“我呸!那也沒這麼淘換的啊?四少之前還叫我們找顧小姐呢!”葉錚輕蔑地撇瞭撇嘴,“這他媽誰琢磨的?腦子被驢踢瞭吧?邵司令不中意邵夫人,就中意顧小姐?”
“你聽我說完……”楊雲楓聲音壓得更低,“我也覺得不至於。不過,有人跟我說邵司令就是中意顧小姐,先前顧小姐在燕平的時候,學校都是邵司令給找的。”
葉錚和郭茂蘭看看楊雲楓,又互相對視瞭一眼,這事他們倒都不知道,葉錚忍不住追問道:“你聽誰說的?”
楊雲楓搖搖頭,給瞭個無可奉告的表情。
“不會。”郭茂蘭沉吟道,“顧小姐去錦西還是邵司令給哄去的。”他口中說著,忽然又想起邵朗逸讓孫熙平千裡迢迢送藥送狗的事情來,這麼想想,三公子好像是殷勤瞭些,可這又怎樣呢?
三個人都默然瞭片刻,楊雲楓忽然嘆瞭口氣,又繞瞭回去:“真不知道這些女人整天都想什麼。”
女人想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總長大人想什麼。
二十六號,總長去嗎?旁敲側擊的、單刀直入的——郭茂蘭和葉錚一天能被問上十幾遍。他們不是不知道,就是偏不想說,尤其是葉錚,很有點兒瞅誰都覺得不順眼的勁頭。
到瞭二十六號,邵公館高朋滿座,不管私下裡有多少腹誹,面子上都得撐出一番花團錦簇,就連邵夫人康雅婕臉上都看不出陰鬱。隻是,等虞浩霆的座車一路開過來,眼尖的一望著,大廳裡的談笑風生就漸次成瞭竊竊私語,在總長面前似乎表現得太過歡暢固然不妥,但一個個嚴霜罩面又未免叫主人難堪。
這兩人都是誰也吃罪不起的主兒,於是,在一片詭異的言不及義和笑不成歡之間,一股微妙的壓抑之感油然而生,反倒是虞浩霆走進來,大半人起身行禮的響動才沖淡瞭這份糾結與尷尬。
虞浩霆臉上是一貫的倨傲冷肅,邵朗逸亦是一貫的雲淡風輕:
“我還以為你不來瞭呢?”
“怎麼會?不過我這幾天忙,沒來得及備禮物,以後再補吧。”
顧婉凝終於出現在樓梯上的時候,大廳裡的許多人都有剎那間的盲。
她出人意料地穿瞭一件綺艷的朱紅長裙,胸前的褶皺薄紗延展開來裹住手臂,雙肩微露,玉髓冰魄一般的面孔,唇色卻是灼艷欲燃的紅。在場的人大多都見過她,但此前卻從未見她有這樣的艷妝。
她緩緩下樓,蓬松柔滑的裙擺輕盈搖蕩,如波如漪,朱紅的緞面高跟鞋偶爾自裙裾下矜傲地一現驚鴻,金履步步生蓮花,一搖腰肢一瓣開,每踏下一階臺階都仿佛踏在人心上。顧婉凝走到最後兩級臺階,握瞭邵朗逸的手宛轉一笑,連心事重重的汪石卿亦驚覺,這一刻,呼吸竟成難事。
邵朗逸牽著她過來,康雅婕面上已有掩抑不住的慍意。
如今,國內最時髦的是西式婚禮,新娘喜著白紗;而“納妾”卻是舊俗,妾侍入門行禮的裝束無非是棠紅水粉的旗袍襖裙。於是康雅婕今日特意穿瞭一件閃銀緞繡折枝牡丹的雙襟旗袍,錦繡爛漫,粲然生輝。不料,顧婉凝雖然避瞭正紅的顏色和“鳳凰牡丹”種種,卻穿瞭這樣一件冶艷的西式禮服,一現身便奪盡風華。
邵朗逸攬著顧婉凝在大廳裡站定,淡泊的神色間多瞭一點端然:“多謝諸位今日撥冗前來觀禮。《詩經》有雲,‘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今日婉凝來歸邵傢,我也有一佩相贈。”
他一抬手,孫熙平即捧上一個烏木方盒,邵朗逸將盒子打開遞到顧婉凝面前,隻見紫棠色的絲絨底子上襯著一件瑩潤如脂的浮雕玉佩。
這玉佩說是“一件”,其實卻是一套,大小一共十三塊。中間一塊圓形玉牌琢六環式活心,如花蕊一般;其餘十二塊鐘形玉佩,則作“花瓣”,一面雕芝蘭、天竹等十二樣花卉,另一面雕黃鐘、大呂等篆文十二音律;雕工精湛,構思奇巧。識傢看在眼裡,便知此物許是前朝宮中所藏的十二月令佩,隻來不及細辨是原物,還是尋瞭巧匠好料悉心仿制所成。
顧婉凝剛要伸手去接,卻聽邵朗逸輕聲笑道:“你可想好瞭。”婉凝見他笑意清和,心思一定,便接瞭過來遞給身後的丫頭。
邵朗逸凝眸望著她,笑意更盛,“你收瞭這個,從今以後,就是我邵傢……”
“等等!”
聞聽康雅婕這一聲“等等”,大廳裡本來就如履薄冰的一班人更是一驚,莫非真有戲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