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下面的人說二夫人的孩子不足月,可能……不大好。”
盧藹茵沉吟著在房間裡踱瞭幾步,抿瞭抿頭發,姍姍下樓,見大廳裡的下人都神色惶然,隻康雅婕閑閑坐著,手裡拿著條蓁蓁的小裙子,一針一針刺出朵嬌艷的玫瑰圖案來。
“姐姐這會兒倒有閑情,婉凝姐姐怎麼樣,還好嗎?”康雅婕手裡的針線不停,隻微微抬瞭下眼皮:“有什麼好不好的?生孩子都是這樣,旁人急也沒用;第一個孩子總歸艱難些,她又沒到月份,左右聽大夫的吧。”
盧藹茵笑道:“姐姐說的是,這些事我也不大懂——姐姐,要不要給三公子那邊去個電話?”
“電話已經打過瞭,龍黔行署的人說朗逸不在,我叫他們留瞭話的。”康雅婕說著,斜瞭她一眼,“你想到的事,我想不到嗎?”
盧藹茵仍是擎著七分笑意:“我聽說婉凝姐姐一直是在恩禮堂的教會醫院做檢查的,是不是請那邊的大夫也過來……”
康雅婕擱下手裡的針線,端起身前的奶茶呷瞭一口:“杜醫生又沒說處理不瞭,深更半夜的折騰什麼?要真是有什麼不好,再叫人也來得及。”
盧藹茵點頭道:“姐姐果然想得周到。我在這兒也幫不上什麼忙,就先去睡瞭。”她剛走出幾步,忽聽康雅婕在她背後說道:“叫你的丫頭也上去吧。沒的在這兒添亂。”
午夜的電話鈴聲總是異常刺耳,郭茂蘭接起來問瞭聲“哪裡”,便驟然擰瞭眉頭,電話那邊的人實在出乎他的意料,隻好公事公辦地客氣回復,“請稍等。”他默然望著桌上的電話,片刻之後,還是走出去敲開瞭隔壁總長辦公室的門。
“總長,邵公館有電話找您。”郭茂蘭略猶豫瞭一下,道,“是邵司令的如夫人。”
背對他立在窗邊的虞浩霆詫異地轉過臉:“什麼事?”
“三夫人沒有說,隻說有急事找您。”
“三夫人?”虞浩霆一怔,遲疑問道,“是那個盧……”
郭茂蘭忙道:“是。”
兩人對視瞭一眼,卻沒有更多的信息可以交換,虞浩霆慢慢踱到辦公桌前:“接進來吧。”
電話剛接進去兩分鐘,郭茂蘭便聽見有人從隔壁辦公室出來,抬頭一望,隻見虞浩霆正一邊系著大衣扣子一邊往外走,他趕忙拿瞭大衣迎過去:“總長,您要出去?”
“去邵公館。”
郭茂蘭答瞭句“是”,隨即下意識地問道:“這麼晚瞭……”說著,探尋地望向跟在後面的衛朔,卻見衛朔隻是面無表情地點瞭下頭。
有時候,心底的波瀾越瘋狂,擺在人前的表現卻越鎮定。
康雅婕望著這個發絲散亂,昏昏沉沉,因為陣痛而蜷縮在軟榻裡的女子,厭憎裡又有些許的憐憫。她似乎從來沒有這樣瘋狂過,也從來沒有這樣清醒過。她也有些驚訝自己那一閃念的決定,可是,一個女人為瞭自己的愛情,一個母親為瞭自己的孩子,無論做什麼都是情有可原的吧?況且,她也沒有怎麼樣,她隻不過是讓她聽天由命罷瞭。
正在這時,外頭的走廊裡突然嘈雜起來,康雅婕皺眉吩咐門邊的丫頭:“去看看怎麼回事。”那丫頭還沒來得及答話,起居室的門已被人推開瞭。
“什麼人?”康雅婕呵斥的話剛一出口便戛然而止,驚詫地向後退瞭一步,來人竟是一臉陰沉的虞浩霆。
虞浩霆也沒有和她打招呼的意思,徑自朝顧婉凝走過去,房間裡的下人連那姓杜的醫生都噤瞭聲,隻有寶纖戰戰兢兢地擋在軟榻邊上:“你……你是誰?你要幹什麼?”
虞浩霆看瞭她一眼:“你們夫人平時看哪個大夫?”
寶纖怯怯地答道:“是恩禮堂的教會醫院。”想瞭想,又大著膽子補瞭一句,“那兒的院長是我們三公子的同學。”她見康雅婕都不敢出聲,大約也隻有說出邵朗逸來能震懾一下這個不速之客瞭。
隻聽虞浩霆吩咐道:“茂蘭,帶她去給醫院打電話,叫他們馬上去安排。”
寶纖一半明白一半糊塗地跟瞭郭茂蘭出去,她一讓開,他就看見瞭她的臉——閉緊的雙眸,顫抖的雙唇,顰蹙的眉尖,熟悉又陌生,被鬥篷覆住的身子仍是他記憶中的嬌小,但那突兀的隆起卻讓他有剎那間的茫然,竟不知道該怎麼去觸碰她。直到她縮著身子呻吟出聲,他才猛然一省,迅速裹好她身上的鬥篷,把她抱瞭起來。
事情發生得太快,康雅婕此時見他抱瞭人要走,才從震驚中恍過神來:“你這是幹什麼?”
虞浩霆的目光從她身上掃過,一言不發就往外走,康雅婕冷笑著上前一攔:“四少什麼招呼也不打就闖到這兒來,算什麼意思?婉凝已經是我們邵傢的人瞭,您這麼……”
“衛朔!”虞浩霆直直打斷瞭她的話,“把她拉開。”
“是!”衛朔應聲而入,快步走到康雅婕身邊,“邵夫人,您請吧。”
康雅婕臉色一變:“放肆!你算什麼東西?這是邵公館……”
衛朔又向前一步,隔在她和虞浩霆之間:“邵夫人,有什麼得罪之處,衛朔自會向邵司令領罪。”
康雅婕不由自主地躲開瞭他,虞浩霆已經抱著婉凝走到瞭門口,康雅婕急急對門外的侍衛道:“周弘光,攔住他!”
然而參謀總長並不是湯劍聲,一班侍衛縱使聽見瞭康雅婕的吩咐,也不敢妄動,周弘光亦隻是猶疑著上前:“總長,您……”
虞浩霆頭也不回地吩咐跟著自己過來的人:“下他們的槍。”
車子開得很快,在寂靜的夜幕中,如遊弋的魚劃開深海。
這樣的情況對他而言太過陌生,他不知道她的反應是否正常,他隻能從她更加頻繁的蜷縮和呻吟中判斷出她的痛楚越來越劇烈,他習慣性地把她攬在胸口,他仍然記得她最喜歡的角度,但立刻又懷疑此時此刻這還是不是一個恰當的方式,他試探著喚她的名字:“婉凝,婉凝,你怎麼樣?”
她倚在他懷裡,努力睜瞭睜眼睛,似乎在辨認什麼:“你……”細弱的聲音突然被咬在瞭唇上,她的手也攥住瞭他的衣襟。他輕輕拍著她,想找出此刻最能安慰她的話語:“醫院馬上就到瞭,你別怕。你要是難受,就叫出來,不要忍……”
他的懷抱和聲音都這樣熟悉,可無論如何,他也不是此時此地應該出現在這裡的人,是錯覺吧?身體虛弱的時候,意識也會變得脆弱,她真的這樣不可救藥嗎?身體的劇痛和莫名的委屈終於凝成無可抑制的淚水,湧出眼底。
沒有征兆的眼淚讓他愈發惶恐:“怎麼瞭?婉凝,你怎麼瞭?”他不自覺地收緊瞭手臂,把手送到她咬緊的唇邊,低低安慰,“是疼嗎?寶貝,你咬我……”
他的口不擇言讓衛朔越來越忐忑,他從後視鏡裡看瞭一眼,虞浩霆臉上不加掩飾的憂色又讓他覺得可憐。他想起那天,他那樣的惶然無措:“衛朔,我好不瞭瞭。”
真的再也好不瞭瞭嗎?
顏光亞接到寶纖的電話並不意外,產科的大夫每次給顧婉凝做過檢查,他都會親自過問,這女孩子之前意外失掉過孩子,身體也不夠好,產科那裡早有預料。不過,送她來的人卻十分出乎他的意料。抱她下車的戎裝軍官肩上掛著將星,夜色中未辨相貌也叫人覺得冷肅凌厲,等到光線亮處,顏光亞才認出這人正是邵朗逸的表弟,江寧政府的參謀總長虞浩霆,隻是眼前的情形卻也容不得他多想瞭。
虞浩霆把懷裡的人放在病床上,眼看著幾個一身雪白的人影迅速圍上來,把她擋在瞭他的視線之外,然後,一個捂著口罩隻能從聲音辨出性別的女人攔在瞭他面前:“先生,你不能進去。”
他們把她關進瞭那兩扇冷白厚重的房門裡,卻隻丟給他一句“不能進去”?他胸中突然迸出一股灼燙的無名之火,咬牙在走廊裡快步轉瞭兩個來回,遽然站住,神情猙獰地駭人:“我要殺瞭她。衛朔,去邵公館,現在就去!殺瞭她。”
衛朔一聽就明白他說的是康雅婕,可是既不好應命,也不好反駁,隻好為難地望向郭茂蘭。郭茂蘭略一思索,低聲勸道:“四少,料理康雅婕是小事,隻是眼下顧……二夫人畢竟是在分娩,這時候殺人性命恐怕不太妥當。雖說這種事信則有不信則無,不過……”
虞浩霆點瞭點頭,鐵青著面孔緩緩說道:“衛朔,要是這裡出瞭什麼事,你馬上就去,不用再問我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