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瞭,她幾乎不敢睡覺,時時刻刻都繃緊瞭神經,還要應付一一要小鼓、要核桃酪、要爸爸甚至是要回傢的各種執拗念頭,他在泠湖的時候,從來都應有盡有,可現在卻是一無所有瞭。到後來,大約一一也察覺出他們的狀況不同尋常,再不開口跟顧婉凝要什麼,隻是安安靜靜地伏在她懷裡,小手抓著她的衣襟,須臾不離,偶爾閉著眼睛喊一聲“媽媽”,那聲音軟軟脆脆,沒來由地叫她心疼。
兩天瞭,他們還沒有找到她,是不是意味著她真的解脫瞭?
顧婉凝拉著一一在站臺上慢慢踱步,暮春的陽光明亮暖煦,她真的是有點累瞭。小邵珩一步一回頭地看著身後的影子:“媽媽,影子比我高。”顧婉凝回頭看瞭一眼,童心乍起,笑道:“那你抓住它問一問。”
一一歪著頭看瞭看,忽然松開顧婉凝,嬉笑著跳到她身後:“我抓你的。”
顧婉凝欠身一避,影子便飄開瞭:“哪兒有?”
一一跟上去追,不想腳下一絆,顧婉凝趕忙俯身來扶他,一一晃悠悠的小身子恰巧被經過的人拎住,婉凝連忙道謝,不料,那人忽然神態極謙敬地低語瞭一句:
“不客氣,邵夫人。”
顧婉凝一驚,抬頭看時,卻是一張全然陌生的臉,她警覺身後亦有人走近,本能地想把一一護在懷裡,那人卻仍握著一一的手臂不放:
“夫人,請讓您的兒子保持安靜,否則,我會折斷他的手。”
顧婉凝抱住一一,輕聲耳語道:“一一,我們碰到壞人瞭,但是不用怕,很快就會有人來幫我們的,媽媽和你在一起。”
一一點瞭點下巴:“媽媽不怕。”
顧婉凝慢慢站起身,隻聽身後有手槍上膛的聲音,握著一一的那人口吻仍然十分謙和:“夫人很樂觀,樂觀是個優點。但我要說明一件事:您和小公子,我們留下任何一個都可以,所以還請您和我們保持配合。”
他說著,甚至浮出些微笑意:“我們從江寧跟著您到這兒,發現夫人還是很擅長逃亡的。”
顧婉凝是被鎖在一輛福特車的後備廂裡帶出車站的,車廂再打開的時候,眼前是一處草木幽深的舊庭院。車門一開,撲進媽媽懷裡的一一已經垂瞭嘴角,兩眼含淚。婉凝擁住他,輕輕耳語:“一一,除瞭媽媽,不要和別人說話。”
“您辛苦瞭。”之前一直挾持一一那人走上前來對顧婉凝微一頷首,“夫人,請——”
婉凝默然抱瞭一一踏進回廊,那人在旁引路,走出幾步,忽然回頭問道:“夫人不想知道我們為什麼要請您到這兒來嗎?”
顧婉凝卻仿佛並沒有聽見他的話,隻是指點著一一去看園中的草木鳴禽。那人自覺無趣,便也不再多言,顧婉凝的心事卻也一步更沉似一步,不過走瞭這麼一段路,她能看到的流動哨就有兩處,其他地方還不知道是什麼情形。
眼前的廳堂竹簾低墜,一個男子的聲音從淡青色的簾影裡飄瞭出來:“鷹司君,你的好奇心滿足瞭嗎?”話音未落,已有人躬身掀起瞭竹簾。
顧婉凝把一一放下,牽著他的小手走進來,見堂中一個穿著銀黑和服的中年男子席地而坐,面前的風爐上擱著一柄黑鐵茶壺,儼然是在煮水烹茶。她覺得這人依稀有些眼熟,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正疑惑間,隻聽方才引路那人在她身後不緊不慢地說道:“邵夫人很聰明,但顯然缺乏女子應有的謙敬和恭順。”說罷,轉而對顧婉凝道:“夫人,您大概還不知道,江寧政府的警務和諜報部門都在全力搜尋您的下落。這個時候,因為您耗費如此大的人力精力——”那人搖瞭搖頭,輕聲嘖嘆,“在這一點上,夫人實在應該向我們扶桑女子學習。”
顧婉凝不以為然地瞥瞭他一眼:“鷹司先生,如果您沒有把我帶到這裡,他們就不用花這麼大的力氣來找我;現在您把我帶到這裡,他們在找的就不是一個長官的逃妾,而是貴國的情報機關瞭。”
那姓鷹司的扶桑人眉梢挑動瞭一下,笑道:“夫人多慮瞭,敝人不過是個普通的生意人,遠沒有您想的那麼重要。”
顧婉凝聞言,低低一笑:“先生過謙瞭,您的傢族是扶桑華族首屈一指的‘攝傢’。您剛才說到女子應有的謙敬和恭順,江戶幕府德川傢光的禦臺所鷹司孝子,就是您傢族的榮光。她被丈夫冷落,遭人嘲笑,終生獨居,還始終沒有怨言,這樣的‘謙敬恭順’確實很難學習。”
鷹司面色微變,旋即笑道:“想不到夫人對扶桑國史如此瞭解,看來您的丈夫一定經常和您談起這些軼聞。”
顧婉凝道:“您誤會瞭,我對貴國事務所知甚少。隻不過傢嚴曾是旅歐的外交官,所以貴國的華族世傢多少總要知道一點。先生出生在這樣顯赫的傢族,如果真的隻是個‘普通的生意人’,您的父親恐怕已經羞愧而死瞭吧?”
鷹司幹笑瞭一聲,道:“聽說您的丈夫非常寵愛您,可我實在很難明白,和您這樣尖刻的女人在一起,男人有什麼樂趣可言?”
顧婉凝淡淡一笑:“以您的智慧,不能瞭解的事情一定還有很多。井蛙不可以語於海,夏蟲不可以語於冰,這樣的道理扶桑女子一定也知道,隻是她們不告訴你罷瞭。否則,你還怎麼在她們面前沾沾自喜呢?”
鷹司聽著她的話,面上已有憤然之色,還要開口,隻聽那烹茶的男子說道:
“鷹司君,來嘗一嘗我的茶吧。你現在可以知道,我們中國男人最大的智慧,就是不和女人吵架。”
鷹司聞言,擠出一個輕快的笑容:“我還有點事情,先失陪瞭。”
說罷,意味深長地看瞭顧婉凝一眼,其他人也都跟著鷹司退瞭出去,堂中隻剩下婉凝母子和那烹茶的人,那人做足功夫,細細沏瞭茶,對顧婉凝坐瞭個“請”的手勢:“君山銀針,你在泠湖常喝吧?”
顧婉凝輕輕顰瞭下眉尖:“你到底是什麼人?”
那人垂眸不語,分明是在笑,卻叫顧婉凝覺得有莫名的陰惻。她攬著一一在茶桌旁坐下,端起茶盞呷瞭一口,待茶涼瞭一些,才喂給一一。那人自己也喝瞭一盞,目光卻隻在一一身上逡巡:
“你叫一一?”
一一剛想點頭,隨即想起媽媽的話,皺著小眉頭“哼”瞭一聲,轉過臉埋進瞭媽媽懷裡。
那人也不惱,隻緩緩說道:“這孩子是有幾分像朗逸,不過,要說像虞小四,也說得過去。”
婉凝笑微微地擱瞭茶盞,點頭道:“嗯,連虞夫人也說,四少和朗逸小時候眉眼很有幾分像的。”
那人審視瞭她一眼,忽然仰頭一笑:
“你不用試我,不管這個孩子是誰的,對我來說都一樣。你剛才不是想問,我是什麼人嗎?那我就明白地告訴你,我——”
他語氣冷漠,臉上的笑容慢慢淒厲起來:
“是個死人。”
顧婉凝一驚,“有幾分像朗逸”“虞小四”“我是個死人”、君山銀針……還有那似曾相識的面孔,她猛然間想到瞭什麼,顫著聲音脫口道:
“你是……你是邵朗清?”
那人已恢復瞭先前的淡然平靜:“這名字已經很多年沒有人叫過瞭。”他拿起身畔的一支手杖,支撐著起身,顧婉凝這才發覺,他隱在和服中的右腿似乎是空的。
“薔薇開處處,想似當年故鄉路。”他低吟如嘆,緩緩走到窗前默然瞭片刻,才對顧婉凝道,“朗逸跟你提過我?”
顧婉凝也鎮定瞭下來:“我見過你的照片。”說罷,亦自語般輕嘆瞭一句:“是瞭,哪兒有父親會親手去殺自己的兒子。”
邵朗清聳肩笑道:“可是他親手廢瞭我一條腿。我一無所有躺在去扶桑的船上,和死也沒什麼分別。”
婉凝安撫地在一一背脊上輕輕摩挲著,輕聲細語:“就算你投靠扶桑人,也得不到你想要的。”
邵朗清從夕陽的逆光裡慢慢轉過身來:“你錯瞭,我什麼都不想要。我隻想看虞小四輸,輸得一敗塗地,輸得爬都爬不起來。”
他看著顧婉凝愕然的神色,眼中忽然浮出一抹刻毒的笑意:“你說,他現在要是知道你在我手裡,會願意拿什麼來換你呢?”
顧婉凝沉吟著說:“我和虞浩霆早就沒什麼關系瞭,如果你跟他要錢,看在他侄子的分上,你要多少他都會給你;可是你如果要別的,虞總長怕是都不會答應瞭。”她自斟瞭一盞茶拿在手裡:“之前也有人想拿我和虞總長談生意,結果他們的生意沒談成,我也差點送瞭命。至於三公子,就算你隻是要錢,他也要還一還價的。”
邵朗清玩味地看瞭她一陣,重又走到茶桌旁慢慢坐下:“你知不知道為什麼朗逸和虞小四都找不到你,可我們能?”
見顧婉凝隻是事不關己一般低頭啜茶,他也不再賣什麼關子:“我們有個眼線在匯豐銀行做事,碰巧知道六年前,虞小四的侍從官用你的名字開過一個戶頭。從那以後,每個月都有人去入賬,數目不大也不小,剛好是他每個月的支薪。我也沒想到,虞小四這樣的人還有心思玩兒這種把戲。”
他輕蔑地一笑,轉瞭話鋒:“至於我三弟,你跟瞭虞小四那麼久,他還一定要娶你,要麼是因為你有什麼特別要緊的地方,要麼就是他——特別地喜歡你。”邵朗清說到這兒,浮誇地皺瞭皺眉:
“這麼一想,我還真有點拿不定註意這筆買賣要跟誰談呢。”
顧婉凝同樣報以一個輕蔑的笑容:“扶桑人費瞭這麼一番工夫謀劃,這件事,輪得到你拿主意嗎?”
邵朗清的眼神驟然猙獰起來:“我和扶桑人不一樣,我什麼都不想要,我隻想讓虞小四難受!我現在就劃花你的臉,拍張照片寄給他,也挺好。所以,你最好不要惹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