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長。”外頭幾下輕篤的叩門聲,語氣中帶著提醒。
“知道瞭。”虞浩霆低聲應罷,在臥室門前略一猶豫,還是試探著擰開瞭房門。婉凝側身攬著一一,母子倆像是都睡熟瞭,窗簾濾過的陽光灑開一室微弱的淡金,她腮邊那一痕新傷已看不分明。
他還記得那年在錦西,給她縫傷口的醫官剛走,她就對著鏡子曲瞭眉心:“也不知道醫官吃的櫻桃有多大。”他想著那一日的情形,胸口有連綿的微痛,自從她莫名其妙地嫁給邵朗逸,他便常常跟自己說,她就是個不知好歹沒有良心的壞丫頭,可現在想一想,她棄他而去或許真的不是一件壞事。若他已然不能許她“事事順遂”,那至少也該讓她“一生平安”。
他站在床邊凝眸看她,目光眷眷,卻不敢再靠近一步。他怕自己再靠近一點,又會做出什麼叫她鄙夷的事來。他不能再耽擱瞭,他知道。從前,他總喜歡在她枕邊擱點東西,有晨起在園中折來的花枝,也有時新的小玩意兒,甚至是他著人偷拍她的照片……他隻是想,她醒來的時候,即便看不見他,也有會心一笑。他不能再耽擱瞭,又摸瞭一遍身上的衣袋,卻真的是什麼可以拿出來的都沒有。
他低笑自嘲,這樣也好。於他們而言,沒有告別,就是最好的告別吧。
等一一喝瞭橙汁完全清醒過來,已經到瞭下午。顧婉凝抱著他上車,忽然覺得哪裡不對,便問坐在副駕的葉錚:“你們總長呢?”
“總長去瞭沈州。”葉錚回過頭,臉上有罕見的沉肅,仿佛一日之間就入瞭秋,顧婉凝不由怔住:“是……”
葉錚低聲道:“夫人,我們和扶桑人——開戰瞭。”
蓁蓁和她那隻脖子上系著緞帶的蝴蝶犬同時從臺階上沖瞭下來:“爸爸!”邵朗逸抱起女兒,理瞭理蓁蓁額上吹亂的劉海:“我聽說你不好好學琴,惹你媽媽生氣?”
蓁蓁驚異地瞪瞭瞪眼睛,撥浪鼓似的搖頭:“我好好學的!就是媽媽讓我拿雞蛋,我不小心把雞蛋捏碎瞭……琴弄臟瞭。”
邵朗逸笑道:“是不小心嗎?”
蓁蓁吐瞭吐舌頭:“誰讓他們笨,也不會把雞蛋煮熟瞭給我。”
邵朗逸抱著她一路走到琴房:“既然是好好學的,那我聽聽你彈得怎麼樣。”說著,便把蓁蓁放在瞭琴凳上。
小姑娘一揚下頜,矜傲地看瞭看爸爸,端足架勢,把琴譜翻到新近在學的一首車爾尼練習曲,纖幼的手指敲出一連串流暢的音階。短短一個段落彈過,邵朗逸連忙拍手贊道:“嗯,是好好學瞭。”
蓁蓁跳下琴凳,攀在邵朗逸身上:“爸爸,周叔叔說你要去好遠的地方,你能不能不去啊?你要是不去,我天天彈琴給你聽。”
邵朗逸拉著她的小手貼在自己頰邊:“爸爸很快就回來瞭,你在傢裡好好學琴,聽你媽媽的話。”
“媽媽……”蓁蓁摟住爸爸的脖子,小聲囁嚅,“媽媽跟心玫阿姨說,她再也不想見你瞭。媽媽還說,要是沒有我,她就回傢去瞭。爸爸,這兒不是我們的傢嗎?”
邵朗逸在她臉頰上親瞭親,故作驚訝地說道:“是嗎?我去問問她。”
“你來幹什麼?”康雅婕冷然質問,怨毒的目光從邵朗逸面上掃過。
邵朗逸從孫熙平手裡拿過一個文件夾,打開遞到康雅婕面前,康雅婕接在手裡,隻看瞭一眼,面容有瞬間的僵硬,咬牙笑道:“怎麼?人找回來瞭,你急著扶正她嗎?”原來那文件夾裡是一式兩份離婚契書,邵朗逸皆已簽字用印。她會讓他們如意?做夢!
“我若是不簽呢?”
邵朗逸並不看她,隻是慢慢踱著步子,仿佛在賞味房中的古董清玩:“簽不簽都隨你。我這次去龍黔,說不好什麼時候回來,這個就放在這兒,備你不時之需吧。”
康雅婕惑然看著他:“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聽蓁蓁說,你想回沈州?”
康雅婕冷哼瞭一聲,閉口不答。
“我勸你還是算瞭。扶桑人這次發難是蓄謀已久,沈州未必守得住。”邵朗逸回過頭,隱約一嘆,“你實在不願意待在這兒,可以去廣寧;要不然,幹脆出國去。你可以帶蓁蓁走,也可以把她交給我大嫂或者藹茵,你自己看著辦。”
康雅婕嘲諷地瞥瞭他一眼:“我父親苦心經營瞭二十年,也沒讓俄國人和扶桑人占什麼便宜,到你們手裡就守不住瞭?”
邵朗逸垂眸一笑:“我們自然不能望康帥的項背。”他這樣一退千裡,康雅婕一時也不知道再說些什麼,卻見邵朗逸面上忽然罩瞭鄭重之色:“蓁蓁說,你該叫人把雞蛋煮熟瞭給她握。”言罷,轉身而去。
康雅婕茫然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視線裡,轉眼瞧見文件夾裡的離婚契書,胸中火起,扯出來就是一撕,然而撕到一半,手卻忽然停住瞭。
“我這次去龍黔,說不好什麼時候回來,這個就放在這兒,備你不時之需吧。”
“你可以帶蓁蓁走,也可以把她交給我大嫂或者藹茵,你自己看著辦。”
他到底想說什麼?
“方小姐!”
方青雯的黃包車剛在仙樂斯門前停下,邊上就有人大喊瞭一聲,她順瞭順身上的旗袍,下車站定:“今天怎麼是你來瞭?”
“是我們團座……啊不!是我們師座讓我來的。”說話的正是一直跟在楊雲楓身邊的那個小勤務兵,楊雲楓是年前調回江寧的,雖然他不常來見方青雯,但卻時時叫手下的馬弁到仙樂斯替方青雯打發“麻煩”,仙樂斯的人也見怪不怪。
方青雯掩唇一笑,眼波流轉:“哦,原來是他高升瞭。鎖子,那你升官瞭沒有啊?”
鎖子赧然搖瞭搖頭:“我們師座說,不帶我去前線,所以不升我。”
方青雯笑容滯瞭一下:“他要調到哪兒去?”
“我們師座要去綏江。”鎖子說著,把手裡的文件袋遞給方青雯,“這是我們師座給您的。他說,讓我在江寧跟著您,給您當保鏢。我們師座還說,那個姓林的小子不是什麼好鳥,他傢裡有個原配,孩子都生瞭……”
方青雯打開那文件袋一看,原來裡面放瞭兩份存折,她急急打斷瞭那孩子的嘮叨:“你們師座人呢?”
“我們師座走瞭啊,一早就去南關車站瞭。”
方青雯聞言,把文件袋塞回他手裡:“你在這兒等我。”說罷,轉身上瞭近旁停著的黃包車:“去南關車站。”
鎖子愣瞭愣,追上兩步,喊道:“方小姐!我們師座走啦!”
站臺上盡是列隊的士兵,一眼望過去,軍官都是一色的戎裝馬靴,眉目遮進瞭帽簷的陰影。站臺上倒也有一些來送人的女眷,但卻沒有方青雯這樣四處尋覓張望的。
身後突然汽笛轟鳴,方青雯連忙轉身,隻見濃白的蒸汽從車頭噴吐出來,車廂加速滑過,她盯緊瞭去看,卻唯有一窗一窗相似的側影……到後來,連車窗也終於高不可見瞭。
列車呼嘯而過,被拋下的鐵軌折射著明晃晃的日光,在她眼角刺出一抹淚光。
這時,一個少校軍官帶人從她身旁經過,跟在後頭的一個小兵覷瞭方青雯一眼,極輕佻地吹瞭聲口哨。那少校回過頭來,正看見方青雯一邊蹙眉望著開走的列車,一邊抬手去擦眼淚,那小兵猶自笑嘻嘻地上下打量著她,那少校猛然站住,一個耳光劈頭就打瞭過去,那小兵挨瞭這麼一下,立刻耷拉著腦袋退到一邊。
隻聽那少校說道:“這位小姐,您要是送完瞭人就早點回去吧。”
方青雯忙道:“我想問一問,去綏江的部隊已經走瞭嗎?”
那少校道:“小姐,這我不能告訴您。”
她想追問一句,那他走瞭嗎?卻忍住沒有開口,帶著感激之色點瞭點頭,待他們轉身,才從手袋裡拿出絲帕,擦去瞭唇上的玫紅。
入夜的仙樂斯依舊酒綠燈紅,明藍艷紫的燈光把舞池照成一尊碩大的玻璃魚缸,其間裙裾飄搖,綴滿水鉆亮片的曼妙女子便是一尾尾瑰麗的魚。
方青雯裊裊娜娜的身影在人叢中穿行而過,也不理會同她打招呼的男男女女,徑自走到臺前,帶著一點倦怠的笑意給瞭樂隊一個手勢,樂聲戛然而止。
“今晚是我在仙樂斯的最後一宵。”她在臺上語笑嫣然,臺下的舞女常客不免竊竊私語,卻見方青雯顧盼之間,柔媚不可方物,“多謝諸位的關照抬愛,別的——我也不會什麼,就唱支歌吧。”
她朝樂隊微一頷首,短短的前奏一過,她沉嫵的嗓音教人聽在耳中如飲醇醪:
“莫再虛度好*,
莫教良夜輕易拋,
你聽鐘聲正在催,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
碧空團圓月色好,
風吹枝頭如花笑,
莫教鐘聲盡是催
……”
她身姿搖曳,聲氣纏綿,臺下時有喝彩聲和花枝拋上來,她從一個小姐妹手裡接過一枝半開的白玫瑰,低頭撫弄著唱道:
“不羨月色團圓好,
我倆也有好*;
隨那花朵迎風笑,
我倆且把相思瞭。
濃情厚意度*,
輕憐蜜愛到明朝。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