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惜月/我的良人卻已轉身走瞭(6)

“今天我聽見母親和父親說,不幸中萬幸,倩倩還沒有過門……可我寧願我們已經結婚瞭,我寧願我們已經結婚瞭!”信紙上的字跡潦草得不成樣子,被董倩的眼淚濕過,又被顧婉凝的眼淚洇瞭上去。她不能再往下讀,雙手按在信紙上,想要說些什麼,卻不知道該對誰說。正在這個時候,值夜的丫頭急急忙忙地趕瞭過來,悄聲道:“小姐,慈濟醫院那邊的電話,說郭夫人臨盆,想要見您。”

月白還算平靜,纖弱的身量撐著一*的陣痛,盡力壓制自己的呻吟,顧婉凝握住她的手:“我這就讓人打電話去綏江,叫茂蘭回來。”

月白卻搖瞭搖頭:“算瞭,別叫他擔心瞭。顧小姐,你陪陪我吧。”

顧婉凝自知打電話雲雲都是說來安慰她的空話,壓著心底的酸澀,微笑著道:“也好,等寶寶出來再告訴他,給他個驚喜。”

月白撫著腹上的隆起,虛軟地笑瞭笑:“大夫說,我這樣子還要等上一陣,顧小姐,你能不能……把茂蘭的信念給我聽聽?”說著,便伸手去枕邊摸索,原來她把那信匣帶在瞭身邊。

婉凝本想推脫,但見她澄凈雙眸雖空無焦距卻有企盼殷殷,轉念間點瞭點頭,從匣子裡拆出一封來。她一頁一頁仔細念瞭,月白雖然陣痛難耐,但頰上也紅霞微暈,眼中盡是笑影。

顧婉凝拿起最後一封,指尖不自覺地有些顫抖,打開來先瀏覽瞭一遍,眼底微潤,口中卻故作驚喜地說道:“哎呀,他連寶寶的名字都起好瞭。”

月白忙問:“叫什麼?”

顧婉凝笑道:“你猜猜。”

月白長長吐瞭口氣:“他起的名字,我都不懂。”

顧婉凝促狹一笑:“這個隻有你懂,他說——如果是男孩子,就叫‘慕白’;如果是女兒,就叫‘惜月’。”

月白怔瞭怔,一顆珠子似的眼淚慢慢凝瞭出來,唇角卻向上揚起:“我知道瞭。”

慕白,惜月。

慕白,惜月……

顧婉凝站在產房外握緊瞭雙手,她從不信奉神明,但在這一刻,卻無比希望能有一個全知全能的神明存在,會聽見她的祈禱。

那一頁頁信箋,每一個字都是一道傷口。“可我寧願我們已經結婚瞭。我寧願我們已經結婚瞭!”“如果是男孩子,就叫‘慕白’;如果是女兒,就叫‘惜月’。”她不知道一顆心究竟可以承受多少痛苦,觀者如是,親者更何以堪?

我給我的良人開瞭門。我的良人卻已轉身走瞭。

他說話的時候,我神不守舍。

我尋找他,竟尋不見。

我呼叫他,他卻不回答。

嬰孩的啼哭是連日來唯一讓婉凝感到安慰的消息,然而大夫的話卻又將她的心弦拋到瞭懸崖底。月白虛弱得沒有一絲血色,仿佛連睜開眼睛的力氣也沒有瞭,聽見她走近,睫毛輕輕顫動,嘴唇努力向上揚起:“是個女兒。”

婉凝挨在她身邊坐下,把月白的手合在掌心:“嗯,我已經叫人去給茂蘭打電話瞭。”

月白吃力地“笑”瞭一下:“顧小姐,你不用騙我瞭。”

婉凝一怔:“月白……”

秋月白用指尖反握瞭握她的手,唇邊猶有笑意,晶瑩的淚水卻從眼角簌簌而下:“其實,你那天來,我就知道他一定是出事瞭,他寄信回來,都是算好日子的,七天一封……我知道,你是擔心我和孩子,顧小姐,謝謝你。”

“月白……月白,你不要哭,你現在什麼都不要想,她們說這個時候不能流淚的。”婉凝一時之間不知該跟她說什麼才好,幸而護士把收拾妥當的孩子抱瞭過來,婉凝連忙把孩子放到月白枕邊,她知道月白不能視物,一邊把她的手牽到孩子頰邊,一邊盡力用歡欣的語氣贊道:“你傢惜月好漂亮,不像一一,生出來的時候像個小猴子。”

月白的手巍巍顫抖著去碰觸嬰孩幼嫩的臉龐,噙著淚水重復瞭一句:“惜月……”她憐愛地“註視”著身邊的小小嬰孩,仿佛從那襁褓中汲取到瞭能量。片刻之後,月白轉過臉龐,倏然握住瞭顧婉凝的手:“顧小姐,我想求你一件事。”

顧婉凝心事一沉,溫言道:“你先好好歇一會兒,別的事回頭……”

“顧小姐!”月白急切地打斷瞭她,“我求你……替我照顧惜月,我求你!”月白一句“我求你”,顧婉凝忍瞭許久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好,這幾天我替你照顧她,你好好將養,以後……”

“以後惜月……就拜托你瞭。”月白面上淚痕猶在,語調卻異常平靜,放開瞭顧婉凝的手,又轉過臉去“看”惜月。

婉凝不願再說什麼無謂的話,更不願打擾她這片刻的安寧,然而下一刻,她卻忽然發覺秋月白的神情有些古怪:“月白,你怎麼樣?”

月白緩緩轉過頭,面上的神情似悲似喜,有些茫然又有些驚駭,細細的眉尖幾乎顰在一處,遲疑著問道:“顧小姐,你穿的——是件綠色的衣裳嗎?”

顧婉凝聞言,先是一愕,旋即雙手掩在瞭唇上,又驚又喜:“月白,月白,你能看見我?!”

月白惘然中破涕含笑,先是轉過臉癡癡看著惜月,卻又驀然驚覺瞭什麼,急急去抓顧婉凝的手:“顧小姐,你能不能幫我找……”她情急之下,一口氣憋在胸腔裡,緩瞭兩下,後面的話才說出來,“找找茂蘭的照片,我想……我想看看他。”

“嗯,好!”顧婉凝連忙起身出去,叫外頭的侍從立刻打電話給葉錚,找一張郭茂蘭的照片,馬上送到醫院來。

葉錚這些天都在參謀部值班,一接到電話,雖然不明所以,也隱約猜度出一二,可一時之間卻想不起哪兒有郭茂蘭的照片。因為月白雙眼皆盲,郭茂蘭怕觸她傷懷,兩個人結婚的時候也沒有拍照。郭茂蘭辦公桌上倒是壓瞭一張軍校畢業時的合影,但烏泱泱一票人,皆是一樣的軍姿戎裝,能看出什麼?

畢業?他焦灼間念頭一閃,直奔郭茂蘭的文件櫃,把鎖用槍托砸開就是一通翻找。

葉錚那邊還沒有消息,月白眼中的神采卻一分一分淡瞭下去,婉凝把憂慮壓在心底,逗弄著孩子吸引月白的註意。但月白卻連碰觸孩子的力氣也沒有瞭,隻是勉力把貪戀的目光停在惜月臉上。

婉凝驚見她不聲不響合瞭眼睛,急忙搖瞭搖她的手臂:“月白,月白!你看,惜月在笑呢。”

月白掀瞭掀眼皮,似嘆似訴:“我想,到瞭那邊……就算我認不出他,他也會認出我的。你說,是不是?顧小姐,你別擔心,我不害怕。有他在,我什麼都不怕……”

顧婉凝一面用手拭淚,一面極力抑住自己的哽咽:“葉錚馬上就過來,你先別睡,月白,你等一下……”

月白縮瞭縮身體,聚起全身的力量又睜開眼睛,悠悠一盼,便又合瞭眼簾,唇角有微薄笑意:“顧小姐,你真是好看。”

病房的門被匆忙推開,葉錚把手裡的東西往顧婉凝面前一遞:“茂蘭的畢業證,隻有這個瞭。”顧婉凝卻沒有伸手去接,隻是不聲不響地坐在床邊,一動不動地看著月白。葉錚打量瞭她們一下,卻沒看見孩子,心中不由陰雲漫起:“怎麼瞭?”

婉凝抬起頭,落在他面上的目光空冷而哀戚:“不用瞭。”

“……全單位,榴彈,瞬發信管,同時彈著,準備好報告!”聽著通信兵用步話機把命令發出去,霍仲祺又從望遠鏡裡看瞭一眼硝煙彌漫的沈州城,他知道,這是最後一次瞭。城中已然戰至白刃,援軍未到,撤退的命令一個小時前已經發到瞭他手中,他能做的,僅此而已。

馬騰把指揮所裡的地圖、標桿、扇形尺、射擊尺一一打包整理妥當,眼巴巴地看著他:“團座,就這麼撤瞭?”

霍仲祺點瞭點頭,在驚心動魄的轟鳴聲中負手四望,雁孤峰的一山青翠被連日來的炮火摧折得七零八落。

木猶如此,人何以堪?

馬騰突然一咬牙:“娘的!跟他們拼瞭。”

霍仲祺冷哼瞭一聲:“把你拼瞭倒沒什麼可惜的!”他朝陣地方向一揚下頜,“一個炮手要受訓多長時間,你知不知道?更何況一個連長,一個營長?”

最後的命令讓整個陣地都陷入瞭沉默,能分拆帶走的炮有限,帶不走的——炮閂拉出來扔進山谷,炮膛全部用手榴彈引爆。幾乎每個人心中都浮出《炮兵操典》裡的話:“炮是炮兵的第二生命,炮是炮兵的愛人。”

殘陽如血,山風夾著馬鳴,他的兵去得遠瞭。霍仲祺擰開隨身帶的酒壺,幹邑的白蘭地,也是最後一次瞭吧?他正瞭正肩上的zb-26,正準備走,忽然山坡下頭爬上來一個背著一堆雞零狗碎的人。

霍仲祺一看便皺瞭眉:“你回來幹什麼?不是讓你跟著團副嗎?”

馬騰咧著嘴嬉皮笑臉地一樂:“團副讓我來跟著您。”

霍仲祺看也不看他就往山下走:“滾!我有機要任務。”

馬騰緊趕慢趕湊過來:“團座,您別裝瞭。你拿瞭小秦的槍我就知道你想幹嗎,您是要進城,對不對?”

霍仲祺還是不理他,馬騰幹脆繞到他前頭:“你去我也去。”

霍仲祺倏然站住,冷冽地盯瞭他一眼:“滾回去!”

“我不。”馬騰梗著脖子頂瞭一句,“您不就是想尋死嗎?我早就看出來瞭!您死都不怕還怕我跟著?”

霍仲祺拎起槍在他身上抽瞭一下:“對!你一點兒用沒有,趕緊滾!”

馬騰漲紅瞭臉嚷道:“那正好,您說的,把我拼瞭也不可惜。”說罷,自己掉頭先往前走瞭。

《一身孤註擲溫柔(追風者)》